程中學(xué)
只要一提到朱家灣,朱小蕊就笑了。
在朱小蕊心里,朱家灣可是好地方!一大片村莊,橫亙在半山腰上。向下看,一級一級的梯田龍一樣的盤下去、盤下去,直到遠(yuǎn)處,一直盤到大山底下,像一頂大大的帽子一樣扣在石橋鎮(zhèn)的頭上。春天,暖暖的太陽照著水田發(fā)出一層層魚鱗一樣亮晶晶的光,梨花、桃花、櫻桃花、映山紅、糖罐子花與各種各樣不知名的野花競相開放,將整個村莊也包圍在一片五顏六色的花海中。朱小蕊總愛在開花的季節(jié)張開纏繞著一塊媽媽的紅絲巾的雙臂,閉著眼睛,嗅著濃濃的花香,迎著春風(fēng)感受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對,我就是想當(dāng)仙女,朱小蕊在心里說。電視劇里的仙女又漂亮又美麗又善良,就是住在開滿鮮花的地方,我朱小蕊也好看也善良,我不當(dāng)仙女誰當(dāng)仙女?。砍跸?,山上的野果相繼成熟了。有茶耳朵、糖罐子,野草莓、野地瓜……數(shù)都數(shù)不清。進(jìn)入秋天,收割完水稻,樹上的果子也成熟了,脆脆的梨,又大又紅的蘋果……冬天,水里有荸薺、有蓮藕,還有活蹦亂跳的小魚兒……總之,朱家灣有著數(shù)不盡的好吃的東西和樂趣,說啥朱小蕊也不會離開的。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離石橋鎮(zhèn)太遠(yuǎn)了。不管上學(xué),還是趕個集,都要走很遠(yuǎn)的山路。說起這山路,真是下坡容易上坡難啊。每次去鎮(zhèn)上,朱小蕊都是連蹦帶跳地下山,與耳畔“呼呼”的山風(fēng)結(jié)伴而行,就算陡峭的山坡常常顫得她心疼肝癢的也不在乎??墒敲看螐纳狡碌紫屡阑丶?,那真是蝸牛的速度,弓腰蝦背,累個賊死,有著怎么盼都到不了家的煎熬。盡管這樣,朱小蕊還是覺得朱家灣好,好得不得了。
顧名思義,朱家灣,自然是大部分人以朱姓居多。這就是說,除了少數(shù)幾戶外姓人,朱家灣的朱姓人家都是親戚,遠(yuǎn)的哪怕是拐了好幾道彎。這也沒啥,整個朱家灣本就是一個生產(chǎn)隊的,不管姓啥都基本是當(dāng)親戚走的。誰家紅白喜事兒,全生產(chǎn)隊的人都要去幫忙慶賀,這份濃得化不開的鄉(xiāng)情,常常讓年紀(jì)尚小的朱小蕊感動不已。不說別的,朱家灣可算是大寨子。
紅白喜事,蓋房上梁,都離不開幫手,離不開酒席。甜米酒,九個碗,果子瓜子花生糖塊,哪樣不是小孩子的最愛?一年下來,吃過十幾個酒席,也到年底了,家家戶戶殺年豬、宰雞宰鴨辦年貨,最重要的是朱姓本家人開始轉(zhuǎn)著圈吃團(tuán)年飯。進(jìn)了正月,還有年酒喝。在朱小蕊的心里,雖然平時家里只吃清水煮菜蘸辣椒水,但因為有這酒席,有這年底的團(tuán)年飯,還有正月的年酒,這一年到頭的日子都是油汪汪的,滋潤的不得了。盡管,跟石橋鎮(zhèn)上的人比起來,朱小蕊也覺得自己家住得破爛穿得不好,也常??匆姲职謰寢屝氖轮刂氐?,時常為人情客犯愁而緊鎖著眉。
可是最近,剛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朱小蕊也有心事了。有次在酒席上吃過飯,包起來的那些糖塊也舍不得吃了,而是放進(jìn)了一個布口袋里。按理說,中午只能在學(xué)校吃食堂飯的朱小蕊已經(jīng)錯過了酒席的正餐,這晚飯應(yīng)該吃得有滋味些??芍煨∪飳χ鴿M桌的大魚大肉無動于衷,木然地劃拉著白米飯,忽閃著大眼睛若有所思。
好不容易捱到星期六的下午學(xué)校放假,朱小蕊馬不停蹄地趕回家,趴在黑乎乎的飯桌上趕著寫作業(yè)。直寫到媽媽點上煤油燈,她才長長地伸了個懶腰,滿意地收拾好課本。媽媽看在眼里,樂在心上,覺得朱小蕊愛學(xué)習(xí)愛讀書是件好事,以后一定有出息。但朱小蕊可不是這樣想的,她只想趕快做好老師布置的家庭作業(yè),星期天就可以找朱艷艷飽飽地玩一天啦。
朱艷艷住在朱家灣的村西頭,朱小蕊住村東。由于朱家灣的朱姓都是本家,朱小蕊比朱艷艷要大一輩分。盡管朱艷艷還比朱小蕊大一歲,朱艷艷還得叫朱小蕊“小姑姑”。且兩家來往密切,朱小蕊和朱艷艷幾乎是從小一塊泡大的。但是最近,朱小蕊覺得與朱艷艷之間有了距離,因為她朱小蕊上學(xué)了,朱艷艷卻不能上學(xué)去,朱艷艷是一個殘疾人。想著朱艷艷不能與自己一樣背著書包去上學(xué),朱小蕊心里就很難過。
從記事起,朱小蕊就看到朱艷艷走路是靠腳背走的,一顛一簸,晃晃蕩蕩,很像一葉在風(fēng)雨中掙扎的小船。而且,總要扶著點什么東西才能走。她的手也不能拿東西,總是像畫報上的鷹爪一樣彎曲著,怎么掰也掰不開。朱艷艷如果想去哪里,都是需要大人背的。誰家有席,朱艷艷的媽媽就要把她背過去,朱艷艷的手勉強(qiáng)能拿筷子,卻要用大拇指使勁按住筷子,她也夾不了菜,菜都是她媽媽放在她碗里的,她只能勉強(qiáng)往嘴里劃拉飯食。
這個星期天,朱小蕊拿著小布包興高采烈地奔向朱艷艷家。朱艷艷正坐在她們家院子里的核桃樹下,目光呆滯地看著遠(yuǎn)方。她的身旁,蹲著小朱艷艷三歲的弟弟,朱躍飛。由于朱艷艷是殘疾兒童,他們家是可以再生一個孩子的,于是就有了朱躍飛。此時的朱躍飛正穿著開襠褲流著鼻涕正在玩石子兒。朱小蕊順著朱艷艷的眼光望過去,那是一條通往石橋鎮(zhèn)的山路。
“艷艷,給你?!敝煨∪镞f給朱艷艷的布包里,有花生,瓜子,糖塊。要是在平時,她朱小蕊也是舍不得吃的呢。
朱艷艷卻搖了搖頭,也不看朱小蕊,還是木木地盯著遠(yuǎn)方。朱小蕊感到非常意外,著急地?fù)u著朱艷艷,問道:“你這是怎么了嘛?這些東西,都是我特意留給你吃的?!?/p>
一旁的朱躍飛聽說有吃的,立馬站了起來,狠狠地吸了下鼻涕,攤開黑黑的小手掌,對著朱小蕊說:“小姑姑,我要吃。”朱小蕊就抓了把糖塊給他。
朱艷艷這才把眼光落在朱小蕊的臉上,幽幽地說:“小姑姑,我想吃糖球。”
朱躍飛就在一旁高興地跟著叫:“小姑姑,我也想吃糖球?!?/p>
朱小蕊就像個小大人一樣,想了想,堅定地對他們姐弟倆說:“行,我來想辦法?!泵刻?,媽媽都會給朱小蕊一份菜錢,兩角。飯是自家?guī)У拿兹ナ程谜舻?。朱小蕊就想著,等星期一中午在學(xué)校吃飯的時候,她就買上一角錢的菜,剩下一角給朱艷艷買糖球。那些五顏六色的糖球,又好看又好吃,能從嘴里一直甜到心里呢。
“我只吃學(xué)校那個商店的糖球。”朱艷艷又說。
“成。”朱小蕊誠懇地點了點頭,忽而又問,“你為啥只吃學(xué)校商店里的糖球呢?在石橋,別的商店也有賣的哇?!?/p>
朱艷艷就扁了扁嘴,帶著哭腔說:“隔壁的朱平天天背著書包、提著飯盒還嚼著從學(xué)校商店買的糖球在我面前晃。我也想讀書。想吃學(xué)校食堂里的飯,想吃學(xué)校商店里賣的糖球……”
朱小蕊鼻子一酸,陪著朱艷艷掉眼淚。過了好一陣子,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朱躍飛咂巴著嘴,他把黏黏的糖汁弄到了臉上,又沾上了一層土,他成了個花臉貓。
忽而,朱小蕊“嗖”的一下就跑了。那速度,就像一只調(diào)皮的花貓跟誰捉迷藏似的一下就跳到了幾米之外。過了不大一會兒,朱小蕊又氣喘吁吁地跑回來了,額頭上的汗珠兒在陽光底下閃著光,小臉蛋兒也紅撲撲的。她的手里,多了一個書包。她走到朱艷艷的面前,將書包往朱艷艷身上一挎,掏出課本和鉛筆攤在核桃樹下的一塊大石頭上,抓住朱艷艷的手認(rèn)真地說:“來,我教你認(rèn)字兒。去不了學(xué)校,沒啥了不起的,咱們照樣讀書學(xué)寫東西?!钡?,也許是鉛筆太細(xì)了,朱艷艷怎么抓也抓不住。朱小蕊就干脆手把手地替朱艷艷捏好鉛筆,在拼音格里寫下“a,o,e”,又在田字格里寫下了“上、中、下”,“人、口、手”。那些字和拼音,不是大就是小,好一陣子才寫完一面,怎么看,都像張牙舞爪的八爪魚。但朱艷艷已經(jīng)很開心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在本子上學(xué)著畫書上的那些字,由于太用力,鉛筆芯總是斷。朱小蕊就用鉛筆刀耐心地削,一直削到一根長長的鉛筆只剩下一小截了,朱艷艷再也捏不住筆,倆人還不罷休。朱小蕊又找了根細(xì)長的竹棍教朱艷艷在泥土地上畫??粗咀由虾偷厣蠞M滿的字,朱艷艷才露出開心的笑容。
朱躍飛嘴里咬著一個花生,小黑手指著朱艷艷挎著的書包說:“我也要讀書,書……”
又是一個星期天,朱小蕊背著書包,手里拿著一個紙包,歡天喜地去找朱艷艷了。還是在那棵核桃樹下,朱小蕊小心地攤開手里的紙包,一堆五顏六色的糖球就展現(xiàn)在眼前了。朱小蕊得意地對朱艷艷說:“瞧,讓你吃個夠?!闭谙丛枧枥锿嫠闹燔S飛跑過來,立馬摁向那些糖球,抓起一把就要塞進(jìn)嘴里。
朱艷艷就對著弟弟說:“看把你饞的。糖球要一個一個地吃。今天都吃完了,明天可就沒有了?!?/p>
朱躍飛不聽,還是往嘴里塞。朱小蕊拍拍胸脯,很大氣地說:“吃吧。這糖球一分錢一個,一角錢能買十個呢。我天天節(jié)省一角錢,一個星期就能省下五角錢,買一大把糖球呢!”
朱艷艷就有點過意不去,嘴里含著糖球問朱小蕊:“你天天節(jié)省一角錢,那你在學(xué)校吃得飽不?要是被你媽媽知道了,肯定要罵你吧?”
“能吃飽。吃不飽的話,我晚上回家還能多吃點飯嘛?!?/p>
“那,學(xué)校的飯菜好吃不?”朱艷艷又巴巴兒地問道。
“學(xué)校的飯菜可……可不好吃了?!敝煨∪锉緛硐胝f“可好吃了”,又怕傷著朱艷艷。是啦,學(xué)校炒的辣白菜、辣蘿卜絲本來是跟家里一樣,少油沒鹽的,可不知道咋的,到了學(xué)校,同學(xué)們都覺得好吃,都搶著吃,朱小蕊也就覺得好吃。那食堂師傅給學(xué)生們蒸的飯,火候和泡米的水掌握得剛剛好,蒸出的飯香噴噴的,不像家里大鐵鍋烀出的飯總有股子焦糊味。但在朱艷艷面前,朱小蕊就不敢那樣說。只能胡編一通,說學(xué)?;锸硤F(tuán)的飯菜如何不好吃,如何如何地不講衛(wèi)生。
“我真想去學(xué)校看看……”盡管朱小蕊已經(jīng)說過學(xué)?;锸硤F(tuán)不好了,朱艷艷還是那樣說。
朱小蕊就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隔壁的朱平說,學(xué)校的幼兒園里有蹺蹺板,墻上貼著好看的圖畫,還有風(fēng)琴,上了一年級后就有小人書看了……”說著說著,眼里又汪著淚。朱小蕊看著朱艷艷殘疾的身子,真的不知道該說什么了。朱小蕊還記得,有一次,朱小蕊也對朱艷艷的媽媽說:“大嫂,你讓艷艷和我一起上學(xué)唄?!逼G艷的媽媽嘆了口氣,彎下腰對朱小蕊說:“你看艷艷那個樣子能和你一起上學(xué)嗎?再說了,女孩子讀再多的書都沒用……”聽了艷艷媽的話,朱小蕊當(dāng)時急得又跺腳又瞪眼,卻也無可辯駁。
倆人一直在核桃樹下坐到日頭偏西。朱躍飛已經(jīng)把那些糖球吃完了,圓圓的臉上也被弄得紅一塊,黃一塊、紫一塊的,很像個彩色的大氣球。要是在平時,朱小蕊一定會取笑他??墒乾F(xiàn)在,朱小蕊一點笑的意思也沒有,她忽然覺得一點都不好笑。
這一周過得特別漫長,朱小蕊也覺得自己蔫蔫的,對啥也提不起興趣。她照樣一天省下一角錢的菜錢,可這錢省下來也不知道該買什么逗朱艷艷開心了。很顯然,朱艷艷并不是一定要吃學(xué)校商店賣的糖豆球,她想讀書,她的心思是在學(xué)校啦。
這個星期天,朱小蕊趁著爸爸媽媽下地早,她也早早去了朱艷艷家里。她去的時候,朱艷艷的父母也已經(jīng)出去干活了,朱躍飛還在睡懶覺。
“我想好了,我?guī)е阆律揭惶耍屇憧纯磳W(xué)校是什么樣子的,帶著你去學(xué)校里的那個商店買糖球。但是回來之后,你就不能再想著學(xué)校了。等我不上學(xué)的時候,我把我學(xué)的東西全教你,咋樣?”朱小蕊自以為計劃很好,對朱艷艷說。
聽朱小蕊這么一說,朱艷艷的眼里閃過一絲光亮,隨即又黯淡了下去,揪著衣角低著頭小聲地說:“你看我這個樣子,怎么走去嘛?”
朱小蕊又說出了她的另一個計劃:“你能走就走,走不動的時候我背你?!?/p>
“背我?你能行嗎?”朱艷艷的眼睛又亮了,無法相信又很愿意相信的樣子。
朱小蕊挽了挽衣袖,說:“肯定行。別看你比我大一歲,我比你壯呢。我背得動一小背篼豬草,抱得動兩只大公雞呢?!闭f著,朱小蕊還抱了瘦弱的朱艷艷一下,果然不是很重。更何況,背在背上,比抱著還省力氣呢!
于是,在一個星期天的清晨,朱小蕊先是扶是朱艷艷一拐一拐地穿過了朱家灣,行至路上,朱小蕊背起了朱艷艷,一步一步朝山下走去。慢慢地,這兩個小小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乍一看去,就像秋天的田野里,一只大螞蚱背著一只小螞蚱一樣有趣。
朱小蕊背著朱艷艷一口氣走了很長的路,到了龍蕩溝時,朱小蕊放下了朱艷艷,擦了把汗準(zhǔn)備歇上一歇。這龍蕩溝也住了不少人家,一道長長的堤壩圈住了個大大的人工水庫。依水而居的寨子里,雞鴨牛羊,歡聲陣陣。壩口的空地上,有人建了兩間小房子開起了小商店,商店門口擺了幾條長竹凳,方便過路的人歇腳,順便出售些商店的貨物。商店的門口,總是聚著些閑人。這些閑人一看到朱小蕊和朱艷艷,便都圍著她們看。準(zhǔn)確地說,更多的人是在圍著朱艷艷看。
“咦,這倆小女仔,這是要去哪里?家里的大人也不跟著……”
“哎,我認(rèn)得她倆,朱家灣的?!?/p>
“可憐的,小小個人兒咋成了這個樣子?造孽喲……”有人拉著朱艷艷的手說。朱艷艷就顯得有些局促。
“哎,她家里人還不是想超生個兒子。要不,好端端的能成這樣?”
“啥?這可不能胡說哦……”
“才沒胡說,千真萬確……當(dāng)初,他們家為了生個兒子,為了超生不被罰款……就……”
朱小蕊實在聽不下去了,倔強(qiáng)地梗著小脖子,背起朱艷艷就走。后面的那些人還在指指點點,朱小蕊忽然覺得,她的背上、心里好像有千萬只螞蟻爬一樣難受。
當(dāng)她們好不容易走到了馬路上,已是中午時分。朱小蕊放下朱艷艷,倆人又開始相互扶持著走。才走了一會兒,朱艷艷就擰緊了眉頭。細(xì)心的朱小蕊這才發(fā)現(xiàn),朱艷艷的腳背上,已被馬路上的石頭硌出血了。
“還是讓我來背你吧……”朱小蕊不由分說背起朱艷艷。此時,她的力氣差不多要耗盡了。走上幾步就要歇上一歇。她早就知道帶朱艷艷下山不容易,要吃很多苦,可是她覺得一點兒也不后悔??v然身上有千斤重,她也忍著。到了石橋鎮(zhèn),朱小蕊一咬牙,愣是背著朱艷艷一口氣穿過了整條街道,把朱艷艷放在挨著菜市場的學(xué)校門口,她不想再讓那些長舌頭的人對著艷艷指指點點。
“瞧,這就是學(xué)校了?!敝煨∪镉种钢鴮W(xué)校門口的一個小商店說,“這就是學(xué)校的商店,文具、零食都有賣……”朱小蕊差點就說出“我們的學(xué)?!?。但她深知“我們的學(xué)校”里沒有朱艷艷,所以她改了口。難怪,媽媽總是夸朱小蕊小小人兒懂得人的心思,很會照顧別人的感受。
朱艷艷環(huán)顧了下四周,木然地掃視了下石橋鎮(zhèn),然后緊緊地拉著朱小蕊朝學(xué)校走去。好在學(xué)校還是土路,沒有石頭子兒。平坦的操場四周,幾棵高大的梧桐樹遮住了陽光。一陣涼風(fēng)吹來,朱小蕊覺得一陣輕松,心里十分舒坦,她終于為朱艷艷辦成了一件事啦。
朱艷艷也不說話,任由朱小蕊做她的拐杖,她去哪,朱小蕊就跟著去哪。首先,她們趴在了六年級教室的窗戶上,里面有課桌、有黑板、有教棍。墻上掛著一個白胡子老爺爺?shù)漠嬒?,還有一串大大的字,朱艷艷不識字,卻覺得這樣的畫像很親切。走到教室后面,她們透過窗戶又看了陣紅紅綠綠的黑板報。然后,就是學(xué)校的辦公室。辦公室真大,書本也多。一抬頭,辦公室門口的一棵梧桐樹上,掛著一個鐵環(huán),那就是學(xué)校的響鈴了。不管是上課還是下課,“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總會被人敲三下,同學(xué)們就一窩蜂跑進(jìn)教室或是跑出教室。再后來,她們就看了五年級、四年級……每走到一間教室前,朱艷艷都要停留好一陣子,她的表情是豐富的,一會想哭,一會想笑,有時候又笑得比哭難看。最后,她們停留在了幼兒園教室的窗外。果然,幼兒園里的墻上,貼著彩紙剪成的花鳥蟲魚。教室后排的空地上,真的有架木頭蹺蹺板。還有還有,講臺的旁邊,真的立著一架風(fēng)琴耶……朱艷艷越看越激動,腦海中浮現(xiàn)出各種想象,每一種想象,都是她坐在這明晃晃的教室里,學(xué)唱歌,學(xué)寫字,學(xué)畫畫,學(xué)做游戲……同時,這些想象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需要像守住一個秘密一樣保密。想著想著,淚珠兒不由自主地又滑下來了。朱小蕊也覺得自己比誰都明白朱艷艷,可她就是什么也不能說。
就這樣,朱艷艷拉著朱小蕊,圍著石橋鎮(zhèn)小學(xué)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仿佛要把這座學(xué)校深深地刻進(jìn)記憶里。朱小蕊默默地跟著,誰也不說話。轉(zhuǎn)到第四圈的時候,朱小蕊看了看天,太陽慢慢向西移,已是下午了,她的肚子早就“咕咕”叫開了。
朱艷艷也看了看天,很坦然地說:“我們回去吧。我看夠了。”
朱小蕊點點頭,掏出身上節(jié)省下來的菜錢——五角錢。夠買什么了?朱小蕊細(xì)細(xì)地盤算了下:兩個小蛋糕要用掉兩角,一瓶桔子水要用掉一角五分,還有一角五分就買糖球吧。吃了小蛋糕喝了桔子水要趕路,十五顆糖球走在路上要吃,吃著糖球走路,嘴里總是甜的,也許很快就能回到家了呢。
想回家?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朱小蕊與朱艷艷一起吃過蛋糕,喝完桔子水,肚子還是餓的??墒枪懿涣诉@么多啦,現(xiàn)在,她們必須要回家。就像來的時候一樣,朱小蕊背著朱艷艷,一口氣就穿過了石橋鎮(zhèn),盡管這時,朱小蕊覺得背上的朱艷艷要多沉有多沉。馬路上,朱小蕊背著朱艷艷走一步已是一搖三晃,歇過好幾次,才到了山腳下。此時,日頭已被大山遮擋住了,背陰處的陰涼更使朱小蕊心慌意亂。她們需要爬過幾道很陡的坡,才能到達(dá)龍蕩溝。進(jìn)了龍蕩溝,還要再爬幾個坡,才能回到朱家灣呀。
天說暗就暗下來了,朱小蕊背著朱艷艷,像螞蟻一樣爬行在山坡上。山坡上的石頭,又光又滑,朱小蕊抓著山道兩旁的樹木,小草,才能勉強(qiáng)挪動著步子。每挪一步,她都要歇上好一陣才能繼續(xù)行走。想著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有比這更陡的坡要爬,又累又餓的朱小蕊心里再一次泛起一陣恐慌。但她拼命忍著,她不能讓朱艷艷看到她的脆弱,否則她就不是朱艷艷的“老輩子小姑姑了”,說不定,還會惹得朱艷艷也難過。
其實朱艷艷比朱小蕊更急,更慌。天色越來越暗了,回到家挨大人罵是小事情,回不到家露宿在這深山野外的,那才不是個事兒??偮牬笕藗冎v這深山里有吃人的生靈,每到半夜都有奇怪而恐怖的叫聲和哭聲,說不定,還會有鬼……一想著這些,朱艷艷就覺得后背發(fā)涼,頭皮發(fā)麻!但她也盡力忍著不要去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她要為朱小蕊打氣。
“撲通……”朱艷艷正想著,忽然身子往下一沉,她就“骨碌碌”滾了出去,順著山路往下滾。朱艷艷吃了一驚,“啊”的叫出聲來。忽然,又有什么東西拽住了她的衣服,她朝上看,只見朱小蕊一只手死死地拽著旁邊的一叢灌木,一只手死死拽緊了她,誰也無法動彈。她們就這樣僵持了好一會,朱小蕊才顫著聲音說:“艷艷,你別怕,你用你的腳和手,能摳住什么東西就死死地?fù)缸?,我再慢慢松開你,等我騰出身來,咱倆才不會滾到山下去……”就這樣,朱艷艷按照朱小蕊所說,手緊緊地?fù)高M(jìn)草叢里,腿跟前正好有一棵樹,她慢慢挪過腳,用力抵住它。朱小蕊才慢慢松開了緊拽住朱艷艷的手。朱小蕊利用騰出的那只手,也抓在那叢灌木上,調(diào)整好身體的重心,再慢慢松開,一屁股坐在了坡上,定了定神,然后才去扶起趴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的朱艷艷。黑暗中,她們都只能看到彼此那雙亮晶晶的眼睛。
憑感覺,朱小蕊覺得自己的雙手肯定流血了,那叢灌木應(yīng)該就是平時愛摘來吃的糖罐子上的刺兒,那刺兒深深地扎進(jìn)朱小蕊的手掌里,尖銳的疼痛使她的心也跟著一緊一縮,但她狠狠地咬緊牙根,不讓自己流淚,不讓自己哭。盡管,此時的她很想肆無忌憚地大哭一場。
“都怪我,非要去看看學(xué)校,弄得咱們都回不了家了……”朱艷艷十分自責(zé)地說。
“嗨,多大點事,別怕。以后你想去,我照樣帶你看去。”朱小蕊故作鎮(zhèn)定地安慰朱艷艷。
“小姑姑,你別管我了。你自個兒走吧?;亓思?,再叫人來接我?!敝炱G艷流著淚說。
“別說傻話,要走咱們一起走。爸爸媽媽肯定會來找我們的……”朱小蕊看看天,滿天的星星眨呀眨的,在夜空中發(fā)著晶瑩的光。腳下的路,卻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望著家的方向,朱小蕊第一次痛恨朱家灣,為什么,朱家灣要那么遠(yuǎn)?要爬這么高的山,走那么多路才能到達(dá)?為什么不建在石橋鎮(zhèn)呢?她也恨糖罐子,把她的手扎破后鉆心的疼,以后再也不吃糖罐子了。還有朱家灣,長大了一定要離開這個鬼地方。
正想著,朱小蕊想站起來,卻不由地“哎呀”了一聲。經(jīng)過了一天的折騰,她發(fā)現(xiàn)身上的每一塊地方都很痛。她連站起的力氣都沒有了。
一種恐懼頓時就包圍了朱小蕊,甚至,她感到了一絲絕望。原以為,只要她有一絲力氣在,就一定能帶著朱艷艷回到家??墒乾F(xiàn)在她真的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難道真的要在這深山野嶺度過漫漫長夜?聽說,林子里的動物鼻子最靈敏了,哪里有吃的就去哪里。真要沒人發(fā)現(xiàn)她倆,半夜怕是真的要喂什么動物了。想到也許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想著再也上不了學(xué)了,她的淚珠子終于在暗夜中滾落出來。
就在這時,從山頭上,隱隱約約有了說話聲。朱小蕊以為是幻覺,直著脖子仔細(xì)聽。直聽得那說話聲越來越近,再聽,又近了些,好像是在呼喚著什么人的名字。朱小蕊心里一陣狂跳,只要有人,或許她們就有救了。萬一是爸爸媽媽,那豈不是更好?可是,如果是壞人可怎么辦呢?這幾年,石橋鎮(zhèn)總是有丟孩子的事發(fā)生。朱小蕊的心又暗了下去,嚇得大氣也不敢出。直到那聲音近到能聽清楚來人是呼喊“小蕊”、“艷艷”的名字,朱小蕊高興得心都要蹦出來了,連忙回應(yīng)。朱艷艷也聽到了自己的爸爸媽媽的聲音,也高興地呼喊起來。不,準(zhǔn)確地說是又哭又喊。
終于,大人們打著火把走近了,走到兩個小女孩子的身旁。他們看到兩個女孩子血痕淚痕都在臉上,他們就把滿肚子責(zé)備的話咽了回去。朱小蕊哭著喊爸爸,朱艷艷哭著叫媽媽,最后,她們都趴到了各自爸爸的背上,女人們打著火把,一路埋怨一路責(zé)備地向朱家灣走去。
又困又累的朱小蕊趴在爸爸的背上,覺得爸爸的脊背又舒適又溫暖。她趴在爸爸的肩膀上沉沉睡去。睡夢中的朱小蕊,居然笑了。原來她是在做夢,涼涼的哈喇子還流了爸爸一脖子。她夢見自己和朱艷艷背著小書包手拉著手高高興興地上學(xué)去,她們走過一道道梯田,走過了龍蕩溝,走過了那些陡峭的山路,一直朝石橋鎮(zhèn)小學(xu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