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今
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天下午,她是站在格丹斯克旅游促進局側(cè)門的墻角處的。
微鬈的頭發(fā)是銀白色的。腦勺處用黑色的薄紗巧妙地梳了一個小花髻,髻上綴以細花?;恋陌拙I上衣不經(jīng)意地閃著華麗的亮澤;鮮紅的窄裙剪裁合宜;黑色的絲襪、矮跟的高鞋,是刻意追求潮流的明證。
盡管裝扮是這樣的“年輕”,然而,那臉卻不是年輕的。臉上一道一道輕輕淺淺而又明顯的皺紋,還有那歷盡滄桑的眼神都難以掩飾地泄露了她的年齡。青春已離她遠去,可是,她卻可憐兮兮地企圖抓住青春虛幻的尾巴。
我和日勝經(jīng)過她身畔想邁入旅游促進局的大門時,這婦人突然伸手扯住了我,用生硬的英語說道:“睡覺?”
我嚇了一大跳,趕快甩掉了她的手。
婦人不氣餒,依然艱澀地用有限的英語詞匯來表達心中的意愿:“你們,睡覺的地方?我家有?!?/p>
啊,我總算明白她的意思了。她是波蘭尋常百姓,想出租房間給游客以賺取外快。問她房租多少,她說:“一個人,四萬滋洛第;兩個人,八萬。”
我默默地算了算,八萬滋洛第,折合新幣才十六元,實在便宜得不像話!
一談即合,我們立刻隨著她去乘搭公共汽車。大件的行李全都寄放在火車站了,手上只提了一個輕便的旅行袋,因此,我們毫無困難地便擠上了公共汽車。
只過了三個車站,我們便下車了。
眼前,是一條長長的泥路。傍晚溫熱的陽光落了下來,連拖在地上的影子也顯得疲乏無力。泥路的盡頭是一幢破落的公寓,高僅四層,不但色漆剝落,而且,墻灰大塊大塊地掉落,里面的紅磚,猥瑣地露了出來。公寓前有一大片空地,小孩快樂地踢球,野狗快活地亂竄,揚起滿天滿地的沙塵,臟而亂。但是,它讓人切切實實地感覺到生活的脈搏在躍動著。
婦人住在三樓。
盡管門外的世界污穢破舊,可是,門內(nèi)卻是“另有乾坤”的。
布置雅麗,纖塵不染。
面積不大,長方形的廳、小小的臥房、窄窄的沖涼房,還有玲瓏的廚房,就是屋子的全部“內(nèi)容”了。
這里那里隨意地擺放著的盆栽,恣意吐放出襲人的綠意。
靠墻處的矮柜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閃閃發(fā)亮的水晶器皿;還有,兩張放得很大、很大的照片。
一男一女,男的英氣勃勃,女的嫵媚漂亮。
見我盯著照片瞧,婦人以自豪的語氣說道:“我和我丈夫。”
說畢,又指了指她丈夫的照片,做了一個睡覺的姿態(tài)。
我朝她虛掩的臥房看了看,她知道我誤會了,立刻指了指上面,又在胸前劃了個“十”字。
原來是個孀居的寂寞寡婦!
把輕便的旅行袋提到臥房去。房間和大廳一樣,收拾得井井有條。向著房門的那道墻,掛著夫妻倆的合照。照片是他們很年輕時拍的,兩個人都顯得神采飛揚,婦人像只依人小鳥,倚在她丈夫?qū)捄竦男靥派?,那一份甜甜的蜜意毫無保留地從照片里流了出來。琴瑟和鳴,余音繞梁;可是,現(xiàn)在,一根琴弦已嘎然而斷,婦人夜夜獨聽這“無聲之曲”,能不淚濕衾枕否?
有趣的是婦人的沖涼房里,瓶瓶罐罐全都是化妝品:收縮液、清潔液、護膚液、粉液、粉餅、指甲油、唇膏,林林總總,應有盡有。我仔細算了算,單單唇膏便有足足十二支不同顏色的!
美人遲暮,是人世間永遠的遺憾。很顯然,婦人迄今還不能接受暮年已屆的事實。
她的丈夫任職于外交部,經(jīng)濟能力不錯。五十歲那一年死于猝發(fā)的心臟病。她孀居至今,已有六個年頭了。三個孩子全已長大成人。像世界上其他許許多多的家庭一樣,母鳥含辛茹苦養(yǎng)大的雛鳥在羽翼豐滿后離巢而去。垂垂老去的母鳥獨留舊巢,將往日溫馨的回憶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儲藏在“記憶之箱”里,每天拿一塊出來,慢慢地咀嚼。此刻,生活本身像甘蔗渣,淡然無味;可是回憶卻像是一根又一根甜美多汁的甘蔗,讓她在咀嚼的同時,對生命生出了眷戀之心。
最近這一兩年來,為了排遣寂寞的情懷,她開始把屋子出租給來自世界各國的游客。最“輝煌”的一次“成績”是:她“接收”了一群來自美國的年輕人,總共十三人,把整間屋子擠得密不透風。
此刻,她得意地說,得意地笑,一屋子都是她的聲音。
夜?jié)u深,她不累,反而越說越起勁;然而,我的眼皮卻慢慢地像加入了鉛塊,沉重得快要撐不開來了。告退回房,睡得個天昏地暗。
醒來時,大片日光已經(jīng)貼到床褥上了。
廳里飄來縷縷咖啡香,出來一看,婦人已經(jīng)把早餐準備好了,美麗的小竹籃里,鋪了鏤空雕花的白布,里面放了長圓形的面包;米色的瓷盤上,有兩條長約八寸的香腸??Х取⑴S?、果醬,整整齊齊地排列成馬蹄形。
面包硬如石,香腸冷若冰。
日勝建議:“你自己拿香腸到廚房去煎一煎吧!”
廚房里婦人獨自坐著用早餐,很簡單,就只有咖啡和面包而已。
我告訴她,我想煎香腸。她立刻便從灶底拿出了一個小小的平底鍋來。鍋底有一層薄薄的蠟狀物,黃黃的、亮亮的。我以為鍋子不干凈,正想拿到水龍頭底下沖洗沖洗時,婦人急急扯住了我的手肘,接過了鍋子,放到爐上去,生火。鍋子一熱,那一層蠟狀物立刻溶解了。仔細一看,嘿,原來是油?。∠氡厮蛞怪鞔稌r,鍋里有剩余的油,不舍得洗,任由它殘留在鍋上。我用這“殘油”,把切成薄片的香腸煎得香香的,美美地飽餐一頓。
然后,我們出門去了。
我們把一整天的節(jié)目排得滿滿的。早上乘船泛游波羅的海、赤足漫步于聞名遐邇的蘇波海灘;中午逛游舊街市,參觀了好些教堂和古城墻;下午去看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發(fā)生地WESTERPLATTE,也看了當年波蘭工人發(fā)動罷工以廢除軍法統(tǒng)治的據(jù)點。晚上,我們享受了一場精彩絕倫的波蘭民族舞蹈。
回返婦人的家時,已近子夜。長長的泥路沒有街燈,朦朦朧朧的月光,把我們的影子模模糊糊地印在地上,氣氛顯得有點陰森詭譎。
婦人倚門苦盼游人歸,見到我們,一臉都是釋然的笑意。她把我們讓進來,絮絮地說著一串又一串的波蘭話,在這一剎那間,我好似進入了時光隧道里,時間的列車把我載返舊日的歲月中,此刻,我是個遲歸的少年,俯首聆聽母親的訓話。
婦人跟在我后頭,拿拖鞋給我穿、為我開瓦斯爐燒水洗澡。洗澡時,我聞到外頭飄來咖啡香,出來時,果然看到桌上端放著兩杯咖啡。她坐在客廳里指了指咖啡,又指了指時鐘,囑我們快點喝,快點睡。第二天早晨六點半,我們便會離開這兒,乘搭火車到波蘭的另一個大城波茲南去。時間太早了,我告訴她,明晨不必為我們準備早餐。
入房就寢,發(fā)現(xiàn)昨晚晾曬在陽臺上的衣服,已經(jīng)熨得平平直直的,整整齊齊地用衣架掛在墻上的釘子上。
我把行李收好,取出今天在市區(qū)買的五個桃子,放在桌上,準備明天送給婦人。水果在波蘭是奢侈品,大大的蛋卷冰淇淋也只要一毛錢而已,可是這桃子,每個的售價高達六毛錢。
我看著桃子上散著的那一層淡淡的紅暈,不由得想起了婦人臉上的笑靨。這五個桃子,婦人應該會喜歡吧?
次日早起,可是,婦人比我們起得更早。
她給我們做了早點,每人兩片面包,夾了香香的熏肉,放在塑膠袋子里給我。
我把五個桃子放在桌上,然后與她道別。
她用雙手圈住我的肩膀,吻我的臉頰,一下、兩下、三下。她的眼睛很亮很亮,薄薄地鍍了一層水光。
蜻蜓掠水,痕過不留。我是她生命之湖里的一只蜻蜓,很輕、很小的一只蜻蜓,飛過時,有影無痕,可是,她竟動情。我想,她在潛意識里大約把我當成是她離巢而去的孩子吧?
婦人送我們下樓,站在樓梯口,目送我們遠去。我們走到泥路的盡頭,偶然回首,看到一團小小的黑影,好似一具佇立不動的化石,凝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