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胡家村的龍虎關(guān)
在湘黔邊界的胡家村,這幾年忽然熱鬧起來了。就因為在這塊地界上,老祖宗留下了一座古城堡,名叫龍虎關(guān),縣里撥下了專項扶貧款,把龍虎關(guān)修繕如舊,又修好公路,再經(jīng)宣傳,這里立即成了一個旅游熱點。
胡家村的村民,祖祖輩輩靠種包谷為生,莽莽蒼蒼的大山,當(dāng)然也產(chǎn)茶葉、野果、蔬菜,但交通不便,怎么往外運?換不來現(xiàn)錢啊。于是,窮,且窮得很冷清。
龍虎關(guān)離胡家村不過三里地,左邊是青龍山,右邊是白虎山,兩山之間是商旅的通道。大概在清康熙年間便在這里設(shè)卡筑關(guān),一是為防止邊民作亂,二是為保證邊貿(mào)的稅收,龍虎關(guān)的城墻都是粗獷的麻石砌成,城高且厚,城墻上有望樓、烽火臺、行道、石級。城垛與城垛,依次排列,像一個個的“凹”字。
村民萬萬沒想到,這玩意城里人覺得新鮮,更沒想到要花錢買票才能看;看了龍虎關(guān),還要買他們地攤上擺著的茶葉、野果、蔬菜、臘肉、臘魚,說這是百分之百的生態(tài)食品。
有古代的龍虎關(guān),就不能沒有守關(guān)的將軍和兵卒??h里的旅游局,為龍虎關(guān)免費捐贈了仿制的古代軍裝和兵器。將軍的裝束最顯眼,頭盔、甲胄、護心鏡、寶劍,威風(fēng)凜凜。兵卒軍裝的前胸后背,都印著一個粗黑的“兵”字,一手拿藤制的盾牌,一手握長矛或是大刀。將軍的無二人選,自然是村長胡大尊。兵卒呢,一家出一個,無論年紀(jì)大小,只要是男的,上一個白班工資三十元;值一個夜班工資十元,這叫大家發(fā)財,共同富裕。
一年四季,早晨七點鐘的時候,矮矮墩墩的村長胡大尊,用粗壯的喉嚨,沿著村路喊過來吼過去:“各位鄉(xiāng)親注意了,再過十分鐘集合,去龍虎關(guān)!”
年過花甲的胡四,吃過早飯后,照例手里還端著一碗米酒,坐在火星四濺的火塘邊,慢慢地喝,不肘地咂一咂嘴巴,味道太好了。
兒子胡長生走過來,說:“爹,你該去上班了?!?/p>
胡四說:“我知道。我就不明白,怎么只有胡大尊當(dāng)?shù)昧藢④??我們就只能?dāng)兵?”
“爹,當(dāng)兵又不累。我還想去呢,可家里的田土要人侍弄。你有心臟病,這份好差事只能讓給你了?!?/p>
“長生,辛苦你了。兩個孫子讀書,要花錢。你媽身體不健旺,看病吃藥也要花錢。幸而有龍虎關(guān),我還能賺幾個錢補貼家用……”
胡四還想說什么話,馬上咽了下去,然后把碗中的酒倒進嘴里,站起來,說:“我走了?!?/p>
胡四雖慶幸自己可以當(dāng)“兵”賺錢,但心里憋屈得慌,為什么胡大尊當(dāng)了村長還可以當(dāng)將軍,他卻只有當(dāng)兵的命,呸!聽老輩常說起一代一代往下傳的故事,胡四的祖輩中就有當(dāng)過將軍的人物,他是作古正經(jīng)的將軍后裔,而胡大尊祖上只出當(dāng)兵的角色。胡大尊當(dāng)村長就撈了不少好處,只是沒人敢說,而他當(dāng)龍虎關(guān)的將軍,工資每天是六十元,何況還有其他的進項。老天不公!
冬天來了,大山里的雪飄得早,老北風(fēng)像刀子一樣,削得人臉生疼??蓙睚埢㈥P(guān)觀光的游客依舊不少,一撥一撥的。
胡大尊和胡四這一幫村民,一般在早晨八點左右來到龍虎關(guān),然后在望樓的休息室里,換上各自的軍裝,拿上熟悉的兵器,站到城墻上已規(guī)定好的位置上去。胡四因年紀(jì)大,又沒有個看相,胡大尊讓他站到城墻的頂邊上。等大家各就各位了,胡大尊吼一聲:“都給我打起精神來,讓游客有個好印象!”說完,他趕快鉆進望樓的休息室,去烤木炭火、喝滾燙的茶。當(dāng)游客上了城墻,胡大尊便會聞聲而出,頭盔上的紅纓子隨風(fēng)飄動,像一束火苗,甲胄閃著青黑的光澤,腰間的寶劍在匣中嘎嘎而鳴。
胡四望著胡大尊,心里說:你威風(fēng)個什么勁兒!
現(xiàn)在的手機都能照相,游客可以并排和守城的任何一個兵將合影留念,但照一次相得付五塊錢小費。這小費不必上交,可以大方地收入囊中。胡大尊的裝束好看,喜歡和他合影的人很多,所以他得的小費遠(yuǎn)遠(yuǎn)超過別人。胡四年老,站的位置又不顯眼,難得有人來和他合影,他心里很難受,不僅僅是收入少,更重要的是當(dāng)將軍的那一份榮耀與他無關(guān)!胡四的眼眶濕了,趕快轉(zhuǎn)過身去,面朝城墻外:山舞銀蛇,原馳蠟象。記得村民在上崗前,縣里來人講課培訓(xùn),就講到唐代的邊塞詩和毛主席詩詞,動員他們讀和背。胡四讀過初中,算是個有文化的人,記性也不錯。雪冷風(fēng)硬,他手中的盾牌和長矛上都結(jié)了冰。他想起了唐代岑參的詩句:“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行軍戈相撥,風(fēng)頭如刀面如割?!?/p>
下午四點鐘,游客都走了,龍虎關(guān)靜如遠(yuǎn)古。在望樓的休息室,大家脫下軍裝、放下武器,準(zhǔn)備回家了。
胡大尊問:“今晚誰值班?”
沒有一個人吭聲,誰都不想賺這十元錢的值班費,在家里多舒服啊。
胡大尊臉一黑,罵起人來:“都想在家里鉆熱被窩,抱著老婆睡,胡家村什么時候能摘掉這頂貧困的破帽子?”
有人小聲說:“你也可以值班呀?!?/p>
“屁話!古代守關(guān),也要將軍值班嗎?”
胡四忽然說:“我來值班!不過,我有個條件,以后每晚都由我值?!?/p>
大家一齊鼓掌歡呼。
胡大尊說:“還是胡四覺悟高。柜子里有水酒,有熟紅薯、熟芋頭,你可以熱著吃。這是鑰匙,你要好好保管。我會告訴你的家人,說你晚上值班。我們走了,再見!”
“好。謝謝?!?/p>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雪停了,風(fēng)住了,云縫間居然擠出一彎月亮,灑下冰冷的光輝。休息室里的電燈早亮了,木炭火燒得旺旺的。胡四熱了幾個紅薯和芋頭,又燙了一壺水酒,吃得肚子鼓脹、身上發(fā)熱,然后到城墻上去巡視了一番,確信這龍虎關(guān)只有他和他的影子后,便趕快回來。休息室的隔壁是“軍備庫”,他掏出鑰匙,打開庫門,再摁亮了電燈。正前方的墻上,掛著胡大尊的將軍裝備。他走上前,用眼看、用手摸、用鼻子嗅,突然大喊一聲:“老子也要當(dāng)一回將軍!”
平素看過胡大尊怎么穿戴,胡四早就記在心里了。戴頭盔、穿鎧甲、安護心鏡、蹬牛皮履、系寶劍,利利索索。再走到立式大鏡前,左看右看,儼然是一位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將軍,比胡大尊強了十倍、百倍!胡四哈哈大笑后,立刻莊重地板緊臉,他該去巡視站崗放哨的部下了,誰夜里偷睡或擅離職守,軍法不容,先打他五十軍棍。
胡四走在空蕩蕩的城墻行道上,一個一個城垛看過去,還不停地大聲呵斥:“胡大海,你怎么坐到地上了?站起來,兵有兵樣!胡小山,你怎么雙腿打戰(zhàn),膽小鬼!窩囊廢!……
沒有人,當(dāng)然也就沒有回聲,但胡四覺得很滿足。在此時此刻,他就是將軍,部下只能俯首聽命,誰敢出聲?
他輪番著到休息室烤火、喝茶,到室外去巡城,胡四興奮得沒有絲毫睡意??焯炝林?,他把身上的裝束送回“軍備庫”,換上自己的兵裝,牢牢地鎖了庫門。
按規(guī)定,凡值夜班的,待上白班的人來后,他可以回家去吃個早飯,休息兩小時,再來這里出勤。胡四不想回去,這里的熟紅薯、熟芋頭和水酒,可以當(dāng)早飯;也不需要休息,他力氣多得用不完哩。
第二天的夜里,兒子胡長生把田里事、家里事料理好,已經(jīng)是十點鐘了。他掛念爹,一口氣趕到龍虎關(guān)來。登石級,上城墻,借著望樓射出的光亮,他看見胡四前胸緊貼著正中央的城墻,戴著頭盔的頭垂放在城垛上,右手握著一把寶劍,劍尖朝下抵在地上。
胡長生大喊一聲“爹”,奔過去抱住胡四,再緩緩地把他放下來坐到地上。胡四的臉色蒼白,眼睛微閉。
“爹,是我!我是長生,是你的兒!”
胡四突然睜開了眼睛,見是兒子來了,嘴角流出了笑,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兒呵,我們的老祖宗當(dāng)過將軍,我也當(dāng)了將軍,這叫英雄有后。剛才……敵人攻城,我指揮弟兄們打退了他們。我有些累……累……”
胡長生明白爹的心臟病發(fā)作了,而且出現(xiàn)了幻覺。他從懷里掏出手機,打給村長胡大尊:“胡村長,快叫人來,我爹不行了!”
快天亮肘,胡四在鄉(xiāng)鎮(zhèn)小醫(yī)院因搶救無效辭別人世。
胡四死前穿過的將軍服飾,胡大尊當(dāng)然不會再穿,他對胡長生說:“你爹喜歡它,就隨你爹一起入土吧。”
胡大尊用公費重新置辦了新的頭盔、鎧甲、護心鏡、牛皮履和寶劍,再專設(shè)一個厚實的大木箱收放,安了一把高科技保險鎖,鑰匙牢牢地拴在褲腰帶上。
胡大尊常對人說:“將軍豈是人人都能當(dāng)?shù)模 ?/p>
三春暉
闞敢二十五歲了。
在這個世界上,闞敢和母親的距離最近。從出生到現(xiàn)在,他和母親沒有離開過這個小鎮(zhèn)、這條深長的巷子、這個幽靜的小院。
在這個世界上,闞敢和父親的距離最遠(yuǎn),遠(yuǎn)得不知道父親在什么地方。闞敢五歲時,焦躁而豪氣沖天的父親,突然辭去小學(xué)美術(shù)老師的職務(wù),與母親和氣地分手,留下祖?zhèn)鞯男≡鹤?,光身出戶去闖天下。
臨別時,父親說:“我會回來的。”
母親平淡地說:“請你再不要來干擾我們。我們什么關(guān)系都沒有了?!?/p>
父親一走就是二十年。
父親不會不寫信來,也不會不寄錢來。但闞敢依稀聽人說,母親讓鎮(zhèn)郵政所貼上“查無此人”的條子,一一退了回去。
母親在鎮(zhèn)上的手工湘繡廠當(dāng)工人,基本工資加上超產(chǎn)獎金,可以維持一種節(jié)儉的生活。
母親在兒子面前,從不提父親的名字,仿佛她不認(rèn)識這個人。
兒子在母親面前,也從不提父親的名字。他怕母親傷心。但他不能不想父親。
教美術(shù)的父親留下很多畫冊,素描、油畫、木刻、國畫、烙畫,中國、外國的都有;留下各種型號的電烙鐵和烙畫用的薄梨木板、三膠板。闞敢小學(xué)和初中,最喜歡美術(shù)課,在紙上畫畫,也在木板上烙畫。
上初中時,闞敢與同學(xué)去郊外爬山攀巖,不小心摔傷了尾椎骨的神經(jīng),治療后卻站不起來了,輪椅成了他最親密的伙伴。
湘繡廠離家不遠(yuǎn),母親只能領(lǐng)了活計回來做。一邊繡花,一邊照顧兒子。兒子上廁所,她扶他坐在坐式馬桶上;兒子要看書,她給他拿書;兒子喜歡坐在輪椅上烙畫,她就把電烙鐵和木板遞過去。做飯、洗衣、縫補衣裳、打掃衛(wèi)生……母親的一舉一動。兒子都看在眼里、印在心上。
母親五十二歲了,額上的皺紋密了,兩鬢的白發(fā)多了,只有平靜的語氣、安詳?shù)哪樕琅f如昔。闞敢常在心中默誦的古詩是孟郊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钡皇恰坝巫印保瑓s是個雙腳不能行走的殘疾人,是母親的累贅。母親靠手上的繡花針養(yǎng)活他,盡管他如今也有了低保可聊補家用,卻永遠(yuǎn)不能有一份豐盈的收入來報效母親,讓母親好好地頤養(yǎng)天年。
闞敢最癡迷母親繡花時的形象。陽光下、月光下、燈光下,母親一手拿著繃緊了白絹的花繃子,一手捏著繡花針,彩線被穿過來穿過去,聲音又細(xì)又密,別人聽不見,闞敢聽得見。
闞敢最喜歡烙的畫,是母親繡花時穿針引線的那一瞬間的肖像畫,烙了一幅又一幅,而且一幅比一幅好。他有扎實的素描功底,那種通常依賴鉛筆、炭筆、鋼筆,完全依仗線條、刻線、斑點、明暗的單色素描技法,在他的烙鐵下變得靈動傳神。畫面上,母親戴著老花眼鏡,略略瞇縫著眼睛,全神貫注地穿針引線,脖子上系了一條鏤花方巾,鬢角的“留白”,表現(xiàn)出月光的質(zhì)感。畫題是《慈母手中線》,用楷體字烙在畫格的下方。
“媽媽,這是我的心意,你喜歡嗎?”
“喜歡。我經(jīng)過郵電所的報架時,看到報上登了一則啟事,說全國殘聯(lián)征集殘疾人的美術(shù)作品,你愿意去試試嗎?”
“愿意?!?/p>
“你挑出一張烙畫吧,我去寄。”
“媽媽,由你挑,你最有發(fā)言權(quán)。”
兩個月過去了。
闞敢的烙畫,不但入選在北京展出,還得了個銀獎,獎金是一萬元。
這是一條好新聞,電視臺、報紙的記者,都來采訪闞敢和母親,他們突然之間得到社會的廣泛關(guān)注。
夏夜、月光、小院。
該做的家務(wù),母親做完了。
于是,母親坐在亮晶晶的月光下,安詳?shù)乩C花。闞敢把一塊一尺見方的三膠板擱在膝蓋上,用電烙鐵在勾好的底稿上烙畫,烙的仍是《慈母手中線》。
母親說:“兒呀,你的畫不值一萬元,不能老想這件事?!?
“媽媽,我知道,那是愛心的鼓勵。媽媽高興,就是最大的獎賞?!?/p>
“這就好。有媽陪著你哩,什么也不用擔(dān)心。”
母親能不擔(dān)心嗎?她一天天地老了,總會離開兒子的,兒子將來怎么辦?稍一分神,針尖扎到她的手指上,沁出一顆血珠,她趕快把手指吮在嘴里。
忽然,院門響了。
母親忙去開了門。進來的是一個陌生的中年人,操著一口廣東普通話?!瓣R媽媽,小闞,我是看了電視和報紙的介紹,才知道你們的。正好出差經(jīng)過此地,就冒昧地找來了?!?/p>
“有什么事嗎?”闞敢問。
“我業(yè)余喜歡搞美術(shù)作品收藏,想購買一張《慈母手中線》的烙畫。行嗎?”
母親說:“兒子從沒賣過畫。你是遠(yuǎn)客,就送你一張吧?!闭f完,就進屋去取出一張烙畫,遞給中年人。她想讓客人趕快走,別耽誤了繡花。
中年人接過畫,看了又看,連連稱贊。然后,掏出一個很厚實的信封,說:“我不能白要,那會讓你們看不起我,我也感到羞恥。我付一萬元,這已經(jīng)很占你們的便宜了。你們不收錢,我也不要畫,就當(dāng)白來一趟?!?/p>
母親只好說:“我們收下就是。”
客人笑呵呵地走了。留下一院皎潔的月光。
闞家隔上十天半個月,就會有人來買畫。
每張畫都付一萬元。
母親把錢存進銀行,存折上寫的是兒子的名字。她把存折藏在兒子塞滿碎布的枕頭里,只有兒子和她知道。
半年過去了。
闞敢的畫有人來買的消息,很多人都知道了。外鎮(zhèn)的一個老奶奶,居然找上門來說媒,說她鄰居家有個長得蠻漂亮的姑娘,很佩服闞敢的自學(xué)成才,愿意先做他的女朋友,如果真正情投意合,再做他的妻子。
母親依舊很平靜,但心中的波濤卻此起彼伏。真有這么多人來買畫嗎?為什么都是來自廣東那個地方?說話的內(nèi)容不但大體相同,所付畫款也是驚人的一致?她沒有托人去為兒子找對象,倒有媒人找上門來?
終于,她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只可能是有一個和兒子最親近的人,事業(yè)成功了,找到最合適的契機,悄無聲息而又順理成章地安排兒子的現(xiàn)在和將來,因為這個人怕遭到她的拒絕……
母親也不會把這個判斷告訴兒子,兒子太愛母親了,他會把這一切拒之門外。
母親還是忙著繡花,兒子還是興奮地烙畫。
母親說:“那個姑娘不錯,漂亮、能干、孝順,我和她見過面了?!?/p>
兒子說:“你喜歡她嗎?”
“當(dāng)然。我想抱孫子了,你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