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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想怎樣(短篇小說)

2017-05-20 08:28焦沖
創(chuàng)作與評論 2017年7期
關(guān)鍵詞:豬八戒男孩

焦沖 80后,河北玉田人,2008年開始寫作,著有《男人三十》《微生活》《旋轉(zhuǎn)門》等長篇小說多部,另有中短篇若干見于《當(dāng)代》《人民文學(xué)》《山花》等雜志,現(xiàn)居北京,從事新媒體運營工作。

1

前幾日一直陰雨綿綿,今天凌晨淅瀝之聲才消停。但直到午后天空還沒放晴,像個生悶氣的固執(zhí)老家伙沉著臉,對人們的抱怨不聞不問。這倒讓久居華北平原沒出過遠(yuǎn)門的李嬌和小甘充分領(lǐng)略了以前只在圖片和電視里才能看到的煙雨江南。從婺源到宏村,桃紅柳綠,小橋流水,一路上春色無邊,眼睛都不夠使,即便睡覺,也能感覺到一片又一片綿延不絕的綠意闖進夢鄉(xiāng)。在北方那個灰撲撲的小城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他們因此覺得新鮮,興奮,內(nèi)心充盈著一起旅行的快樂。這是他們初次踏足長江以南,回去后便準(zhǔn)備結(jié)婚,踏踏實實地走進幾乎一眼就能看到頭的庸常生活。像大多數(shù)旅行一樣,總會留下這樣那樣的遺憾,成為日后故地重游的理由,李嬌暗下決心要找機會再來玩。就算小甘沒空,那時該有了孩子,她可以帶著小家伙,原來出行并不像她之前想象中那么麻煩,她一個人也可以輕松搞定。

大巴在高速公路上平穩(wěn)快速地行駛,被雨水浸透的路面還是濕的,和輪胎摩擦發(fā)出單調(diào)的哧哧聲,和著呼嘯的風(fēng)聲使得乘客們感到困倦,大部分都閉著眼,腿盡可能往前伸,呈現(xiàn)放松狀態(tài)。李嬌和小甘沒有睡覺,窗外是繚繞的霧氣和時隱時現(xiàn)的青山,不時閃過形狀各異的油菜花田,為過于沉悶的風(fēng)景增添一抹絢爛的金黃。小甘挨著窗戶,李嬌的頭靠著他的肩膀,四只手交疊于小甘的小腹左側(cè)。他不時親昵地轉(zhuǎn)過頭看她,感受到他溫暖的目光時,她便抬起下巴迎合著,就像一只寵物狗搖著尾巴張著嘴,仰頭望著主人手里的食物。他們的表情看上去甜蜜而滿足,相戀快兩年了,卻還像熱戀中的情侶一般甜蜜,真是羨煞旁人。

過道另一側(cè),李嬌左手邊的位置上坐著兩個六十歲左右的婦女。剛上車時,小甘幫她們把行李放到了架子上,兩個人連說謝謝。挨著過道的老婦留著短發(fā),里面的則扎了一根又細(xì)又長的辮子,灰白的頭發(fā)像老馬的尾巴。其實李嬌不想搭訕,她們卻問東問西,有些事根本不可能對陌生人說,李嬌便含糊其辭,或是干脆編謊話敷衍。短發(fā)老婦沒有聽出她的不耐煩,臉上掛著笑容,低頭從腳下的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書,用黑色的布縫成的書皮包著,上面繡著兩個大紅色的字:新約。李嬌害怕她是那種安利推銷員一樣的傳教人士,遂趕緊塞了耳機假裝聽歌,進入勿打擾狀態(tài)。那老婦確實看了看李嬌,然后像是把什么話硬咽了下去一樣,戴上花鏡,珍視地翻起她的書,神態(tài)是渴望被人關(guān)注卻又不事張揚的。此刻,她們也睡著了,眼鏡下垂,嘴巴微張,不時被自己的鼾聲驚醒,動動身子調(diào)整姿勢繼續(xù)睡。書被她像摟小孩一樣抱在腰間,土豆皮一樣的老年斑幾乎布滿她干癟的手背。

沒有爬黃山,怕太耗費體力,現(xiàn)在正趕往杭州。行程規(guī)劃全由小甘負(fù)責(zé),車票和酒店也都早已在網(wǎng)上訂好。下午三點多發(fā)車,全程大概3個小時,在杭州玩兩天再去上海,看看大都市,然后便乘坐動車回京,從北京到小城還要坐一個多小時的火車。一路上,不管是吃飯,逛景點,還是購物,都有小甘拿主意,基本上沒上過當(dāng),只是昨天在車站吃飯時小甘覺得被黑了,兩個家常炒菜就要了七八十。但李嬌說,車站就這個價,咱們縣火車站的方便面還比超市貴兩塊錢呢!這么想也有道理,小甘便不再惦記這個小插曲,怕它破壞了好心情。

小甘是城南的片警,管的事兒挺雜,小到抓小偷、調(diào)解糾紛、管理尋釁滋事打架斗毆;大到殺人放火、強奸搶劫等。不過縣城不大,工作四五年來,殺人越貨這種刑事案件遇到的不多,如果特別嚴(yán)重了,有刑警負(fù)責(zé),輪不到他。但在外人眼里,他就是警察,和他在一起很有安全感,特別是女性,更會這么認(rèn)為。加之他長得人高馬大,一臉正直,很容易獲得女性的信任。尤其像李嬌這樣心思細(xì)膩的小學(xué)語文教師,還有那么一點兒文藝,對警察的認(rèn)知大多來自文學(xué)作品和電影,從小就產(chǎn)生了隱約的崇拜之情。因此,當(dāng)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對彼此便頗有好感,媒人根本沒多費唇舌,兩個人就搞上了,在外人看來,他們比自由戀愛的還要恩愛。只有李嬌自己知道她對生活妥協(xié)了幾分。

坐在兩個老婦人前面的是一對年輕情侶,打扮得很潮,一看就是城里人,就算老家不是,也是在大城市上學(xué)或工作。李嬌也曾想過要去北上廣打拼,可她學(xué)的是師范???,畢業(yè)就被分配到了家鄉(xiāng)的小城,在這個正經(jīng)本科生研究生都不好找工作的年代,容不得她有二心,哪兒能放著現(xiàn)成的工作不做,去大城市受罪呢!在長輩們看來,有夢想就等于“有病”。為了讓自己顯得正常,她沒勇氣離開小城,開始教學(xué),偶爾有了閑情便寫寫豆腐塊的文章抒發(fā)胸臆,發(fā)在縣城小報上聊以自慰。那對情侶中的男孩又高又帥,皮膚白得像瓷,右耳戴著耳釘,他有時一歪頭,那耳釘閃爍的光芒便會刺痛李嬌,讓她無望而自卑。她也戴著耳環(huán),是小甘在縣城最大的金店買的萬足金,當(dāng)時覺得不錯,可和那個男孩的相比就顯得俗氣而老套。

她當(dāng)然明白,大城市再好,自己也不屬于那里,即使羨慕嫉妒,也成不了別人,小甘無疑最適合她,就像在小縣城里待著最自在是一個道理。在別人的地盤,她和小甘只擁有彼此。想到這兒,竟讓她憑空生出一股感動,不由得攥緊他的手。他感受到了她的力度,于是調(diào)整姿勢,一只胳膊穿過她的后背,摟住她的腰,手指在她的腰眼處輕輕揉著。她覺得他一定不知道她剛才在想什么,不過那一點兒都不重要。在感情上,他像絕大多數(shù)男人一樣粗枝大葉,所幸相處這么久,彼此有了較為深入的了解。至少他記得她的一些小習(xí)慣和小毛病,她不舒服不開心時,都能把她哄好,即使有時不能對癥下藥,倒也能起作用。

2

在經(jīng)過第二個服務(wù)區(qū)后,車速明顯放緩,之后越來越慢,只能一米兩米地往前挪動。睡著的乘客在其他人的怨聲載道中醒過來,跟著嘆氣謾罵,也不知道該怪誰。短發(fā)老婦到車頭前看了看,回來說,堵死了,連自行車都過不去,往前看都是車頂。李嬌和小甘雖然著急,卻也只有坐著干等,坐在前排那對兒情侶中的男孩每次探頭張望,都能落進李嬌眼中。司機停車,下去打探,這才知道前方出了連環(huán)車禍,正在清理現(xiàn)場。身邊的差不多都是南方人,常坐這條線,便提議讓司機走下道,繞過這段再回高速。司機一定經(jīng)歷過這種事兒,但他沒有私自做主,而是征求乘客意見,讓大家舉手表決。為了盡快到達目的地,大家一致同意從前面的出口拐下去,據(jù)李嬌觀察,只有她旁邊的兩個老婦女沒有舉手。那個短發(fā)老婦說,下道也不一定好走,還不如等等吶。不過沒有人在乎她的話,大巴在20多分鐘后拐了下去。

鄉(xiāng)間公路異常安靜,一去二三里,難得碰上幾輛對頭車,就好像附近的車都堵在了高速上,因此能開得飛快。道路兩旁的白楊樹繁茂陰森,風(fēng)兒吹著葉片翻飛,露出淺綠色的葉底?;颐擅傻奶炜盏痛怪駛€巨大的帳篷要扣下來似的,車?yán)镆恢遍_著燈,顯得更亮了。突然,一個急剎車,大巴停下來,車上的人都被重重地向前摜了出去,好多人的腦門兒撞到前排靠背,接著又被彈回來。小孩哭鬧,女人尖叫,男的罵娘,老者嘆氣。司機拉開窗戶,朝外面用方言罵道,你他媽不想活啦!長眼了嗎?人們沒有看到外面的情況,但司機的罵聲戛然而止,前面的人發(fā)現(xiàn),他的太陽穴正被一桿槍指著。然后,車門打開了,猶如一股妖風(fēng)般迅速竄上三個帶著面具的男人,兩個端著槍,一個手里握著長長的尖刀,對乘客門比劃著。

都他媽給我老實點兒,乖乖坐著別動!戴著孫悟空面具的男人對人群吼道,他旋轉(zhuǎn)身體,朝周圍揮舞著刀子,寒光閃閃。人們一陣驚呼,繼而死一般寂靜,連孩子都噤了聲,大氣兒不敢出。這時,威脅司機的歹徒也上了車,他戴著豬八戒的面具,“豬八戒”在笑,兩個窟窿里的眼睛卻放射出陰冷的光。他命令道,所有人,聽好了,老子不會傷害性命,只要你們好好配合,要不然就算坐牢也要拉上幾個墊背的。他揚了揚手里的槍,繼續(xù)道,把手機、錢包、首飾,凡是值錢的玩意都交出來,別?;?!快,別磨蹭!

戴著沙和尚面具的人把槍交給“豬八戒”,取下背在身后的馬桶包,敞開口,走到司機面前。“豬八戒”拿槍口抵住司機的腦袋道,別讓我廢話,動作快點兒!司機不情愿地拿出手機丟進包里,又將錢包里的幾張紅色紙幣放了進去。

“孫悟空”朝一個乘客吼道,你干嘛呢?別動歪腦筋!刀尖扎進乘客的胳膊,馬上便抽了出來。乘客叫了一聲,仿佛并非因為疼痛,而是被從衣服里滲出來的鮮血嚇住了。他的手機被“孫悟空”搶過去,看著屏幕,一字一頓地念道,幺——幺——零?哈哈,你活膩味了吧?你敢撥出去?你倒是撥出去試試看?他冷笑著,用手機不斷戳著那個男乘客的頭,戲弄夠了才把手機扔給“豬八戒”。

我有創(chuàng)可貼,我找找,你堅持?。∽诶顙珊托「是芭拍菍η閭H中的男孩說?!皩O悟空”道,閉嘴,用不著你多管閑事,你也想見血是不?男孩激動道,搶錢歸搶錢,你們老大不是說過不傷人嗎?“孫悟空”哎喲一聲,拿刀對準(zhǔn)男孩的鼻尖道,又來個不怕死的!這年頭,想做英雄的人還不少啊!“豬八戒”嚴(yán)厲地命令道,別說那么多,把創(chuàng)可貼給他!看來二師兄說了算,“孫悟空”果然悻悻地接過創(chuàng)可貼,扔給了剛才想要報警的乘客。

直到司機交出手機和現(xiàn)金,李嬌才承認(rèn)遇到了一場真正的搶劫。她下意識地抓緊小甘的手,當(dāng)歹徒的刀對準(zhǔn)男孩時,她感覺自己沒了呼吸,胸口仿佛壓了一塊大石頭,只有心臟還在怦怦亂跳。令她意外的是,小甘也在發(fā)抖,手心汗津津的,不由得和他交換眼色,卻發(fā)現(xiàn)他也沒有主意,一臉無措。瞅準(zhǔn)時機,他在她耳邊迅速地說,聽他們的,槍是真的。小甘咬著李嬌的耳垂,嘴巴里哈出的熱氣讓她覺得很不舒服。開始,她不明白他在干什么,難道嚇傻了嗎?后來她摸了摸耳朵,才明白他把耳環(huán)叼了下去。他的舌頭還真靈活,她想。

前排有人低聲啜泣,大概是被嚇壞了,聽起來既可憐又惱人。還有人不肯交出錢物,“豬八戒”和“沙和尚”便扯開行李架上的包裹,一件件翻個底兒朝天。等到其中三個人(一個人在看著司機)走到李嬌和小甘的座位附近時,他已經(jīng)把戒指和耳環(huán)藏到了鞋窠里。不過兩個人的錢包里至少有三千塊現(xiàn)金,他們沒有刷卡的習(xí)慣。錢包在背包里,背包在行李架上,小甘曾試著站起來,但遭到“豬八戒”的粗暴制止。他用槍口沖著這邊道,放那兒別動,我們有手。小甘只好坐下,投降一樣舉著手道,行,我們明白。

歹徒并未從前排那對情侶的包中翻出值錢的東西,現(xiàn)金也才幾百塊,卡倒是有好多張。像這種情況,翻過的那些乘客中占了大多數(shù),看來都是利用小長假出來散心的周邊游客,并未帶很多錢在身上。“豬八戒”為此惱怒地說,都他媽的不帶錢,出來干啥!男孩道,我卡里有錢,可以就近找個取款機?!柏i八戒”道,你以為我傻???城里那么多警察。男孩哂笑道,有多大膽就賺多大錢?!皩O悟空”道,閉嘴,老子不用你教?!柏i八戒”道,我這就讓你哭。他俯身探頭,專注地看著男孩的女朋友,用槍桿托起她的下巴,對同伙道,這妞兒不錯,夠嫩,一會兒咱們爽爽?“沙和尚”淫笑道,好啊,大哥先來,我第二。“豬八戒”的手揉搓著男孩的腦袋說,讓他邊上站著,看他還笑得出來!說完,三個人便笑?!柏i八戒”隨即命令女孩道,你出來。男孩用兩只手使勁兒推了“豬八戒”一把,他沒有防備,一個趔趄往后退好幾步,差點兒跌倒,但及時扶住了座椅。他氣勢洶洶地躥到男孩跟前,槍口直戳進男孩的臉頰,手指按在扳機上,似乎要扯破喉嚨似的說,信不信老子一槍崩了你!

仿佛一只無形的魔爪攫住了心,李嬌“啊”地叫出了聲,歹徒瞅了她一眼。也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她迎著“豬八戒”的目光道,冷靜啊,大哥!你們不是想要錢嗎?我們包里有,千萬不要傷害人,拜托啦!“豬八戒”思考片刻,松了手,和“沙和尚”一起洗劫了李嬌和小甘包里的現(xiàn)金。李嬌一直神游物外,好像歹徒們正在翻的不是他們的東西。她還沉浸在自己剛才的“應(yīng)急反應(yīng)”中,搞不清楚為什么要這么做,難道僅僅是怕歹徒傷害男孩嗎?男孩回頭朝她露出一個好看的笑容,她勉強一笑,趕緊轉(zhuǎn)移了目光。小甘試圖和歹徒商量,能否留點兒現(xiàn)金不要全部拿走,他們卡里的錢不多了?!皩O悟空”抽出兩張放在刀片上道,有本事來拿?。⌒「室簧焓?,“孫悟空”的刀便向前送,如此幾次后,小甘放棄了。刀刃橫在李嬌胸前,她一抬手,把錢抽了下來。

搶到兩個老婦人時,歹徒遇到了一些麻煩。誰也沒想到兩個老婦的包里竟然有兩沓整整齊齊的百元大鈔,目測是兩萬元。歹徒于驚喜之中也被嚇了一跳,“豬八戒”甚至假惺惺地感激道,果然還是老太太最有錢,怪不得那些騙子總是對跳廣場舞的大媽們下手。短發(fā)老婦神色凜然地說,這錢你不能動,這是我們教會的團契經(jīng)費,你要拿走了它,主會降罪于你,就算我為你禱告也沒用。扎辮子的老婦煞有介事地更正同伴兒道,我主憐惜每一個罪人,他不會懲罰任何人,可你這么做終究不對,會自食其果的,除非你信了耶穌,神會原諒你的一切,只要你心誠,就算以前做過很多壞事?!柏i八戒”和同伙們先是一愣,隨即相視大笑。笑夠了,“豬八戒”把兩沓錢在手心里砸出啪啪的聲音,挑釁地問,那要不信呢?短發(fā)老婦道,不信的人,死后靈魂會下地獄。“豬八戒”譏笑道,難道我們現(xiàn)在活在天堂嗎?我看跟地獄差不多!你們飽漢不知餓漢饑,退休有錢了,到處瞎轉(zhuǎn)悠,信這信那,哪兒知道現(xiàn)在的世道艱難?哪兒管過年輕人的死活?趁早別裝了!兩個老婦絲毫沒有畏懼,眼神交接后,畫著十字架道,我奉拿撒勒人主耶穌的名,命令你把團契的經(jīng)費還回來?!柏i八戒”好像在看一個笑話,戲謔道,兩個老瘋子,我就是不還。說著,他把錢丟進馬桶包,拿槍抵著短發(fā)老婦的下顎道,我問你,信耶穌還是信錢?老婦視死如歸道,我此生只信一個神,就是耶穌?!柏i八戒”冷笑兩聲道,那我就成全你,帶你去見他。

李嬌差點兒再次尖叫,幸好小甘及時捂住她的嘴,順勢把她摟進懷里,在她耳邊輕聲道,別管閑事兒。她能感覺到他的腿在哆嗦,連牙齒也在打顫。他也太膽小了,根本不像個警察,她瞬間想到了這一點,接著就聽到那個男孩大聲喝止歹徒,再然后,車上短暫騷亂,從前排傳來正義的聲音道,別動,舉起手來!她掙脫小甘的懷抱,抬起頭,只見七八個警察利落地將四名歹徒擒住,押下了車。后來,她才知道車上有位乘客帶了兩部手機,用沒有交出去的那部給家人發(fā)微信,讓家人幫忙報警。幸運的是附近正好有一批警力在蹲點兒,收到指示后便按照微信中的位置分享,準(zhǔn)確地找到了事發(fā)地點。于是,這場搶劫半途而廢。

3

乘客們各自取回東西,司機開起了車,很快便上了高速。車廂里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歡樂氣氛,好像在開派對,人們慶幸有驚無險,感激著那個機智報警的女人,稱贊她是英雄,簡直比警察還厲害。前排情侶中的男孩特意走到李嬌面前,對她說謝謝。她有些不好意思,仿佛無功受了祿,不敢看男孩明亮的眼眸和潔白的牙齒,這兩樣都太過閃耀。她說,別放在心上,是人都會這么做。男孩立刻否定道,不可能,全車這么多人,只有你站出來說話,我真得很佩服你的勇氣。說著,男孩從兜里掏出一塊琥珀色的石頭道,這顆雨花石吊墜是我們從南京買的,不值多少錢,但是個意思,送給你。李嬌連忙擺手道,不行,不能要你們的東西。男孩熱切的眼神中閃過一絲窘迫,小甘解圍道,人家給你,就拿著吧。李嬌只好收下,看男孩回到座位上,才舒了一口氣。她盯著手心里明顯經(jīng)過人工拋光但仍舊不失精美的石頭,上面有個穿繩用的小孔,回味起小甘剛才的語氣,才覺出有點兒不對勁兒。

汽車開得又快又穩(wěn),野外的漆黑夜色仿佛怪獸貼在車窗上,朝里面窺視。李嬌讓小甘拉上簾子,想跟他說話,卻又不知如何開口,經(jīng)歷了一場虛驚,好像成了陌生人,需要重新認(rèn)識似的。盡管他依然摟著她,挨得那么緊,可她總覺得兩個人之間隔了什么,像恐怖電影里那些肉眼看不到的魂靈,夾在她和他之間,讓感覺變得怪異,一路上都沉默著,或者假寐。其他人還在討論剛才的劫難,語氣幾乎是興奮的,他們卻閉口不提,好像沒經(jīng)歷過。

到達杭州時是晚上八點多鐘。李嬌和小甘下車,打車到酒店,辦理了入住。酒店設(shè)施還不錯,大床很舒服,躺在上面休息片刻,他提議去外面吃飯。她說,我不餓。他坐起來道,怎么會不餓?一個下午都沒吃什么。他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伸手要拉她起來。她懨懨地說,我不太想吃東西。嘴上這么說,幾聲腸鳴卻出賣了她。他笑道,嘴巴不想吃,胃是空的,快走吧。無奈,她只好起身,衣服也沒換,廁所也沒去,就跟他出了門。

菜美價廉口碑頗好的“外婆家”需要排隊等位,之前小甘在網(wǎng)上查過,來杭州除了看西湖和靈隱寺,這家菜館一定要吃,所以他決定等下去。李嬌沒意見,和他等了將近一個小時才有位置。菜上來時,早就餓過勁兒了,真美味也會覺得一般,況且吃慣了重口菜的北方人總覺得杭幫菜過于清淡和甜膩,尤其是東坡肉和西湖醋魚。李嬌只吃了幾口素菜和米飯,便喝著冰橘茶,望著燈光下攢動的人頭放空。小甘不忍剩下,雖然飯菜并不對他的胃口,依然仔細(xì)吃著,像在完成任務(wù)。半天沒見她伸筷子,便抬頭問,怎么了?不好吃嗎?

她搖搖頭道,還行,但不怎么餓了,你吃吧。他沒心沒肺地說,我也吃不了這么多,太膩了。說著,扒了兩口米飯,發(fā)出動物護食一般的聲響,她不禁用異樣的眼光看了看自己的男人。他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喝飲品時才覺出她滿臉悵然,便關(guān)心道,有什么事?看你怎么好像不高興似的。

李嬌看他一眼,沒說話。心想什么叫好像,明明就是不高興,還問我為什么,難道人人都能像你那么心大,發(fā)生那么大的事,說過去就能過去了嗎?有一股氣像肌肉注射般鉆進了體內(nèi),漸漸膨脹。她的目光落在盤子里,金黃色的肉皮閃著肥膩的油光,讓她一陣惡心。

你是不是嚇壞了?他遲鈍地想到了什么,寬慰道,別怕,咱倆不好好的嗎?也沒啥損失。見她不為所動,他抓住她的手道,出來玩就是會碰到意外情況,別去想了,就當(dāng)沒發(fā)生過。

她抽出手,放到桌子下面,低頭摳著指甲說,要是那壞人對我動手動腳,你怎么辦?

你說什么?他似乎沒聽清,不知是不是為了思考如何回答這個刁鉆的問題才能讓她滿意而故意拖延時間。她略顯失望,卻極具耐心地重復(fù)道,如果那個歹徒想侵犯我,你怎么應(yīng)對?

她用渴望的目光望著他。喔,這個啊,他們不會侵犯你的。他稍加思索,笑道,你長得那么安全,歹徒不會見色起義。她追問道,假如呢?

基本不會發(fā)生這種事。他認(rèn)真地分析道,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只有長得好看,看起來風(fēng)騷,穿著暴露或者花枝招展的女人才容易被強奸,你一看就是良家婦女,勾不起他們的那份心思。

萬一呢?你會為我挺身而出,跟他們大打出手嗎?她不甘心,非要問出個結(jié)果。

會的吧!他不太確定,但見她眼里的光瞬間變暗,便意識到說錯了話,于是確定道,會。

可是他們四個人呢,有刀還有槍,槍還是真的。她鄭重其事,又暗含譏諷。

他遲疑著,認(rèn)真思考后道,也對,如果硬碰硬,我不是他們的對手,說不定咱們兩個都得受到傷害,那些人都是亡命徒,下手特別狠,不能硬來,應(yīng)該智取。她不滿地提醒道,可你是警察啊,和壞人作斗爭不是天經(jīng)地義嗎?他道,那也得具體情況具體對待呵,就算想不出兩全之策,也要把損失降到最低,保住命要緊,然后再考慮其他。

你的意思是就可以犧牲我的身體嘍?她問。

這算什么邏輯?他覺得此時的她有些不可理喻,便沒好氣道,別瞎想,我是從專業(yè)角度考慮,要是一個沒什么智商的普通人,估計就會對著干,那后果可就嚴(yán)重嘍。

難道就沒可能嚇退歹徒嗎?我看他們就是虛張聲勢,心虛得不行,那個戴著孫悟空面具的一直在哆嗦,她窮追不舍。他道,打住吧,咱們別討論沒發(fā)生的事兒行不行?既然沒發(fā)生,就有多種可能,我們誰都不能預(yù)料,不確定該如何應(yīng)對,有什么意義呢?這是個哲學(xué)命題,咱們都是凡人,就別給自己添堵了,行嗎?

他望著她,目光里流露出祈求的意味。她無奈地點點頭道,好吧??吹贸鰜恚行┦?,那表情也說明她并未被說服,這讓他有點兒擔(dān)心,不得不從她對面坐到了她旁邊,抓住她的手,不讓她掙脫,近乎語重心長地開導(dǎo),放心吧,我會好好保護你的。她略微敷衍地點頭,目光移向綠茶餅,伸手抓了一塊塞進嘴里。上面的芝麻很飽滿,嚼起來咯吱咯吱響,讓她想起用指甲碾死虱子或跳蚤的聲響,忽然覺得渾身不舒服。

4

接下來的幾天,西湖、靈隱寺、外灘、城隍廟等一一走遍,時間還算充裕,并非走馬觀花,可李嬌總覺得什么都沒記住,也沒心思給家里人買紀(jì)念品。仿佛有什么占據(jù)了她的心,根本無暇顧及其他。很多事,尤其是一些突發(fā)事件,一輩子都難以遇到的意外,人們當(dāng)時往往并不能完全體驗,只能等一切平息后再不斷追憶咀嚼,咂摸個中滋味。就像葬禮時忙著應(yīng)付各種繁文縟節(jié),等逝者入土為安,位置空出來,親友們才開始傷心,意識到他已徹底不在。

不管是散步在四月西湖邊,還是吹著浩蕩江風(fēng),欣賞陸家嘴的都市夜景,李嬌腦子里充斥的始終只有一個問題,就是那晚在外婆家吃飯時她問小甘的。當(dāng)時他猶豫了,還非常理智冷靜地分析如何趨利避害,根本沒有把她放在第一位來考慮。這是她耿耿于懷的第一點,她覺得他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樣愛自己,甚至不能為了她感情用事;其次,他在這場遭遇中表現(xiàn)出來的懦弱怕事(盡管在他看來可能是明智之舉)讓她瞧不起,不像個男人,更不像警察。

4月10號,兩個人坐了七個多小時的火車回到了家鄉(xiāng)小城,其實李嬌的心早就回來了。他們沒有叫人來接站,一下車就有很多出租車圍過來。打了一輛面包車,小甘告訴司機去玉花園小區(qū),李嬌面無表情道,我去繁榮小區(qū)。玉花園小區(qū)是兩家人各出了一部分錢給他們買的新樓房,在縣城南邊,他們已未婚同居半年多,婚禮就定在5月初,結(jié)婚證想等旅游回來再辦。李嬌的父母住在繁榮小區(qū),在縣城北邊。小甘一愣,隨即道,明天再去吧,我跟你一塊去。她不容置疑道,我想回家睡幾天,明天還得去學(xué)校。他以為她太累了,或者從大都市回到小城,心理落差太大導(dǎo)致情緒不高,便道,行,那你好好休息,我明天也得去所里,周末了或者哪天晚上找你。她不置可否,貪婪地望著外面,好像華僑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桑梓。

次日午飯后,李嬌接到了小甘的電話。他問,怎么樣?還累嗎?我全身都散了架。她說,就那樣,沒有太累。她有氣無力,讓他不由得多想道,聽你聲音蔫蔫的,不然再歇一天。她干脆道,不需要,學(xué)生還得上課呢,不能耽誤了他們。為了緩和僵硬的氣氛,他傻笑道,真敬業(yè)。她道,有事兒嗎?我在看午自習(xí)。他說,我周末去你家吧,買回來的東西得給爸媽拿點啊!她站在樓道盡頭,看著窗外的垂柳在沙塵暴中狂魔亂舞,漠不關(guān)心地說,隨便。小甘本來想跟她商量明天去把結(jié)婚證領(lǐng)了,但能感覺到她不想說話,便道了再見。

周六,小甘九點多就到了李嬌家。他對廚房里的活計有興趣,每次都會提前來,幫著岳母擇菜洗菜,也負(fù)責(zé)掌勺。岳母知道女婿喜歡吃什么,一大早就去菜市場買了海蟹、皮皮蝦、西蘭花等,還有小縣城的特產(chǎn)——饹馇,打算醋溜來吃。小甘在客廳待了一會兒,李嬌還在房間里,母親便喊她,小甘來了,快出來,磨蹭啥呢!她這才打開門,看了小甘一眼道,又不是稀客,來就來唄。岳父不在家,去銀行領(lǐng)退休金了。岳母對女婿道,你們先聊,等會兒李橋他們爺倆也來。李橋是李嬌的哥,比她大七歲,他的兒子上小學(xué)三年級。小甘應(yīng)著,岳母去了廚房。李嬌不看他,拿著遙控器不斷換臺。小甘剛想開口,她道,你去幫我媽做飯吧,我嫂子今天不來。他涎著臉道,今晚回去嗎?她盯著電視屏幕道,再說。

李橋和他的兒子進門時,就還剩兩個菜沒炒。岳母趕緊接過小甘手里的鏟子,讓他上桌。打過招呼,小甘問大舅哥,最近挺忙的?李橋在交通局工作,有時在汽車站,有時要在國道上查超載,他道,倒是不忙,都是這家伙給我找事,剛從醫(yī)院回來。說著,他指了指兒子。岳父關(guān)心道,怎么了?李嬌看了看侄子的臉,才發(fā)現(xiàn)他臉上有抓痕。李橋道,剛上三年級,就長能耐了,跟同學(xué)打群架,把人家打壞了,正在醫(yī)院呢。岳母人在廚房,耳朵在外面,聽說孫子打架,趕緊跑出來,湊到面前,憐惜的左看右看,還摸摸臉。李嬌的侄子機靈地躲開了。岳父問,那孩子傷得嚴(yán)重嗎?李橋答,比他嚴(yán)重,住院觀察呢,醫(yī)生說可能有腦震蕩后遺癥,也不知真假,反正我這錢算是花上了。岳母嘆氣道,花點兒就花點兒吧,倒比讓別人打壞了強,只要我孫子沒事兒就成。李橋氣道,您再這么說,他更猖狂了,以后還不得進局子!岳父道,總比躺在醫(yī)院強,不過以后還是少惹事兒,好好學(xué)習(xí)是正經(jīng)。李橋道,我教訓(xùn)他時,他還跟我頂嘴,你們知道他說的什么嗎?李橋特意瞅了小甘一眼,然后才回答自己的設(shè)問道,人家說他有個當(dāng)警察的姑父,什么都不怕,有人罩著,你說這小兔崽子,像話不?李橋的兒子低著頭,正在給一只蝦爬子剝皮,臉上是不服氣的神情,就好像有人給他撐腰似的。岳父道,這孩子是該好好管一下,要不然不定闖下什么禍呢!李嬌遞給侄子一個雞翅道,你這卦可算錯了,你姑父只是個小破警察,連隊長都不是,更沒啥權(quán)力,保不了你!再說,他膽子還沒你大呢,可別指望他能幫你擺平誰,趁早死了這個心!妹妹這么說,李橋不愛聽,像是丑話說在前,告誡別人不要求他們。她說完,才發(fā)覺哥哥會錯意了??捎植缓酶目?,便白了小甘一眼,好像這事兒怪他。小甘笑著對李嬌的侄子說,小然,放心吧,誰欺負(fù)你,告訴我,保證讓他吃不了兜著走。李嬌輕蔑地哼了一聲,冷笑道,你就揀大個兒的吹吧,反正除了我也沒人知道你有多慫!

自從江南回來后,兩個人便像商量好了,關(guān)于遇到劫匪那件事只字不提,更沒有對第三個人講過。李橋不清楚妹妹另有所指,只當(dāng)她護著小甘,便道,別擔(dān)心,我管得住小然,不給你們添麻煩。李嬌氣急道,哥,我不是那意思——李橋不想聽她解釋,搶白道,行啦我知道。為了緩解尷尬,小甘對李然道,還是盡量少惹事兒,可遇到事兒也別怕,尤其是壞人。他不敢看李嬌,卻分明感覺到她的目光嫌惡地狠狠射過來。多虧岳母和岳父即時解圍,這個話題才告一段落,可小甘意識到李嬌還沒忘記那件事,看來要有的受了。

吃過飯,又待了一個多小時,李嬌收拾好東西和小甘出了門。小甘開車,路過商業(yè)街時,討好地問李嬌要不要買蛋糕,她最喜歡抹茶味的。她說不用了,并不想吃。那口氣就像今天的陽光,不知摻了多少水,淡到寡味。他道,是為了保持身材嗎?她露出一絲轉(zhuǎn)瞬即逝的笑,好像很努力地在配合他。關(guān)于婚禮的一切都籌備好了,喜帖也發(fā)了,只欠結(jié)婚證。他試探著問,下周幾你有時間?咱們?nèi)グ炎C兒領(lǐng)了。她說,都行。他道,那就后天,周一吧。她點頭,而后像想起了什么,道,周一不行,課多,還有例會。他道,那就周二。她嗯了一聲,很輕。

晚飯她沒吃,只喝了酸奶,看會兒電視就上了床。他洗過澡,圍著浴巾,坐到她身邊,看看她,一只手心虛得如同做了壞事般爬上她的胸部。這是他求愛的信號,以往李嬌便會把身體轉(zhuǎn)向他,或者撫摸他;但今天她沒動,臉朝上方,像睡著了,眼睛卻睜著。沒有鼓勵,也沒有制止,他一時無措,可停下來就是他的錯,何況他并不想停。解開她的睡衣,親她,在她耳邊道,你不想嗎?她輕輕搖頭,閉上眼顯出享受的樣子,可在他看來,更像是忍受。她如同一個性冷淡患者一樣任他擺布,最終還是完成任務(wù),前后也不過十多分鐘。她去洗澡,他抽了一根煙,以前可沒這習(xí)慣。在煙霧中,他決定和她開誠布公地談?wù)劇?/p>

你還想著那件事,對不?他看了她一眼,沒有捕捉到她渙散的目光。她搖頭道,沒有。他把她摟住,擺正她的身體,讓她面對他,捧起她的臉,看著她的眼睛道,有什么就說出來,埋在心里,你不好受,我也不好過。他的目光里充滿索求和追問,她不知如何回答。他溫柔地鼓勵道,我們是兩口子,坦誠最要緊,告訴我哪里錯了,我改。她垂下眼皮道,你沒錯。他道,你不喜歡我了?她沒有任何感情地陳述道,喜歡。他又問,那你覺得我是膽小鬼,懦夫,窩囊廢,嫌棄我了?她沒回答。他當(dāng)成了默認(rèn),嘆氣道,如果你覺得那是錯的,我可以跟你道歉,但我得說明,警察和聰明人都會那么做,說要跟歹徒拼命的莽撞之徒才靠不住,更可能給身邊的人帶來危險。她點點頭,抱住他,拍了拍他的后背。他又道,我只是就事論事,從職業(yè)角度來分析利害。有某種東西像病毒一樣入侵了她的神經(jīng),如同外地人內(nèi)心的鄉(xiāng)愁一般揮之不去。但為了不要讓他再追問,她假裝釋然地嘆氣道,是我鉆牛角尖了,睡覺吧。

5

民政局五點下班,周二下午,李嬌沒課,說好要和小甘去領(lǐng)證。早晨上班時,小甘說中午開車來學(xué)校接她,兩個人一起吃午飯,吃完就去民政局。考慮到五一結(jié)婚的人比較多,說不定現(xiàn)在需要排隊等候。但李嬌覺得沒必要去那么早,而且她還沒請好假,說讓他先去,她自己去就行,又不是不認(rèn)識。他說,那也好。早上出門時他就把戶口本之類的證件都帶齊了,只要她帶上人就可以。

中午吃過飯,小甘又聯(lián)系李嬌,問她出發(fā)了嗎,她說還沒有,讓他到了先排隊等她。他忽然覺得心里沒底,她往常請假非常容易,并不像現(xiàn)在這般磨磨唧唧。不過他沒說什么,存著疑慮,先到了民政局。在他前面有三對兒,他便在門口坐著等候。流程還算簡單,前面幾對也不過半個多小時就拿到了證。輪到他時,還不見李嬌的身影,他便給她打電話,結(jié)果提示關(guān)機。他心里咯噔一下,仿佛井沿上放的一塊石頭終于被她推了下去,而他正好浮出水面向她求救,為了躲避石塊,不得不再次潛入漆黑的水底,如同困獸般的一陣絕望毫不留情地襲擊了他。他覺得她不可能出事兒,而是在故意逃避他。他沒有給岳父岳母打電話,暫時不想讓他們知道他和她之間出了問題,因為他并不清楚她為什么會這樣,簡直像變了一個人,難道是婚前恐懼癥?難道她還沒有放下那件事嗎?在他看來,那就像歌詞里唱的“那都不是事兒,是事兒也就煩一會兒,一會兒就完事兒”,可她為什么就不開竅呢?難道另有隱情?

他決定先去學(xué)校找她,他猜她一定就在學(xué)校,至于為什么關(guān)機,那肯定是她故意為之。應(yīng)該說,小甘對李嬌脾性的了解還算深入,待他不緊不慢驅(qū)車十幾分鐘到達學(xué)校后,果然發(fā)現(xiàn)她像沒事兒人一樣坐在辦公室里批改作業(yè),就像他們從來沒有約好要去領(lǐng)證一樣。和她同一個辦公室的三個老師都認(rèn)識他,都比她先招呼他,但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兩個人正在鬧矛盾,便沒有再多寒暄,只見李嬌寫完一篇作文的評語,讓他等了片刻才跟他走出辦公室下了樓。

花壇里的月季剛冒出骨朵,探頭探腦,鬼鬼祟祟;白色鳶尾開得飽滿,毛茸茸的花瓣上散落著黃色斑點和黑色紋路,像芭比娃娃睜著夸張的眼睛,窺視著路過的人。小甘一直往外走,李嬌默默跟在后面,仿佛已準(zhǔn)備好接受訊問,而想要發(fā)出質(zhì)問的小甘卻遲遲沒想好如何開口似的。直到走出校門外,站在一棵槐樹的陰涼下后,他虛抬起一只腳,腳尖磨著地面,雙手插兜,看她一眼道,怎么回事兒?為什么關(guān)機?

我還沒想好。她像是早已料到他會問什么,他話音剛落,她便不假思索地說,同時抬頭盯著他,好像不認(rèn)識他,也像要看進他的眼睛里似的。

我哪里出了問題?你現(xiàn)在說這話,不是晚八春了嗎?馬上就要辦婚禮了,你跟我說沒想好,你早干啥去了?李嬌——不帶你這么耍人的!你當(dāng)我是猴兒嗎?一開始他心平氣和,后來喊出她的名字時,仿佛覺察到了自己的委屈,愈加激動,聲量也愈高,帶著控訴的成分。

她對他的激烈反應(yīng)無動于衷,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道,我就是不想太草率,我得誠實面對內(nèi)心的感受,現(xiàn)在慎重一點兒沒什么不對,總比結(jié)了婚再離要省事對吧?

你到底想干嘛?小甘壓低聲音,不想引得路人側(cè)目,語調(diào)卻是嚴(yán)厲的,好像在訓(xùn)斥不良少女的老師。他持續(xù)質(zhì)問,你告訴我,為什么要這樣?

我不太確定我們是不是合適,我得再想想。她終于抬起目光跟他對視幾秒,之后移開。

小甘低低地“呵呵”兩聲,突然伸出手抓住她脖子上的那條紅繩,一把將其扽到面前,逼視著她,像發(fā)現(xiàn)了真相似的,陰陽怪氣地說,哦,怪不得呢,原來有了外心,看不上我了對嗎?人家就給了一塊破石頭,就要了你的心?我送你金項鏈都不戴啦,還真是真愛!可惜啊可惜,人家有女朋友,就算沒有,也不會看上你,你快醒醒,趁早別做夢啦!

李嬌的脖頸被細(xì)繩勒得生疼,她掙扎著道,你放手,不是你想的那樣,小人之心,猥瑣!

你罵吧,反正你看不上我了,我做得再好在你眼里也一無是處,因為你的眼光高了,你想嫁到大城市,想去南方,你有本事就去吧,我不攔你!本想拽斷這根繩子,可無奈太結(jié)實,說到最后,他只好松開手。

李嬌整理著自己的衣領(lǐng),顫抖著說,你這么快就認(rèn)輸了?放棄了?小甘,我盡可以告訴你,我沒有喜歡上別人,我只是覺得你這種膽小鬼,自私的懦夫不值得托付,一遇到危險就只顧自己,根本沒想過我,這才是我最心痛的,不妨告訴你,那個人就是比你勇敢,至少為了保護女朋友,敢跟歹徒叫板,你再看看你,還像個人民警察嗎?怪不得現(xiàn)在壞人這么猖狂,還不是你們這樣的警察越來越多!不跟你廢話了,我們還是各自靜一靜吧。說完,她轉(zhuǎn)身,往校門口走去。他沒有追上去,他覺得自己剛才太沖動,好像把原本簡單的問題變得更加復(fù)雜,如果說以前對她的傷害是模糊的不能定性的,現(xiàn)在反而更加明朗和深刻,就像在她心口扎實地劃了一刀,血淋淋的傷口都翻出了白肉。

6

北方的第二場春雨已經(jīng)透出點兒夏天的意味,甚至有隱約的雷聲從遙遠(yuǎn)的天際滾來。雙層塑鋼窗子隔音好,又非炸雷,傳到李嬌耳里時已成強弩之末,像記憶的碎片慢慢爬出腦海。和小甘吵架后,她就一直住在自己家。父母問起,她說,以后結(jié)了婚和你們住的機會就少了,別趕我??!略帶撒嬌的語氣瞞過了父母,他們只當(dāng)女兒戀家,當(dāng)她是孝順,沒再多說??捎暌?,獨自在房間里,就再也無法欺騙別人一樣欺騙自己了。惆悵如詩中的丁香姑娘,更多的則是煩惱,冷靜思考后,她意識到其實是自己一手造成了今天的局面。可這又是唯一的選擇,她不可能憋在心里,只是早說與晚說的區(qū)別,不說難受的是自己,說出來就傷害了兩個人。都說旁觀者清,李嬌已不相信自己的判斷,打算尋求第三方來幫忙,她決定打給某個電臺的情感節(jié)目。李嬌算得上忠實聽眾,那個DJ的聲音似乎具有撫慰人心的力量。當(dāng)然,她也是為了隱私考慮,陌生人才是最安全的傾訴對象。

熱線接通了,比她預(yù)想中要痛快得多。李嬌一開始有些緊張放不開,但在DJ循循善誘的開導(dǎo)下,她像一個打開心扉的問題少女,詳盡地講述了那次遭遇,包括諸多細(xì)節(jié)和心理活動。DJ的耐心程度已超出職業(yè)本分,更像是對事件本身感興趣,利用她的經(jīng)驗不露痕跡地掏出了李嬌的心,讓她忘記還有聽眾,好像在和閨蜜或者另外一個自己在對話。DJ首先肯定了小甘的部分應(yīng)急反應(yīng),同時也對他的表現(xiàn)提出了疑問,接著她建議李嬌和小甘一起來參加電視臺一個“面對面”之類的節(jié)目,不能光聽李嬌一人之言,要讓兩個人在其他旁觀者和心理學(xué)專家面前進行討論,從而得出普世價值觀,解決心魔。李嬌隨即明白DJ其實是為了收視率,讓他們像猴子一樣表演,她的心門突然關(guān)閉,好像錯信了一個人,對DJ的印象大打折扣,生硬地拒絕道,不去,我們自己解決吧。說完,她就很沒禮貌地掛了電話,不想也不敢再去聽這檔欄目。

像和惡魔有了契約一樣忐忑不安地過了一個周末,她又像往常一樣回到學(xué)校教課、批改作業(yè)。李嬌教五年級語文。上周對課文進行了初步分析,分了段,練習(xí)了生字詞,這天的主要任務(wù)是解決課后習(xí)題,對中心思想進行提煉,讓學(xué)生受到教育。文章《我的戰(zhàn)友邱少云》,李嬌小時候也學(xué)過,她想起那時候老師啟發(fā)他們在生活中有沒有挨過燙,是不是很疼,以此來感同身受英雄的偉大之處。于是她也問了類似的問題,叫大家隨便發(fā)言。

一個女生站起來道,老師,我小時候被開水燙過,疼得要死,從家到醫(yī)院的路上一直在哭,到了醫(yī)院上藥時更疼,我覺得邱少云被火燒時一動不動真厲害,要是我肯定跳起來。

一個男生站起來道,老師,邱少云真能忍住嗎?我覺得正常人都會叫出聲。這學(xué)生感情細(xì)膩,作文寫得不錯。緊接著,一個戴眼鏡,很喜歡研究理科問題的學(xué)生問,老師,這故事是真的嗎?

李嬌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疑問,要知道當(dāng)年自己和同齡人學(xué)的時候,老師說的就是答案,課本講的就是真理,根本沒人懷疑過。她走下講臺,略微嚴(yán)肅又親民地說,當(dāng)然是真的,這就是英雄和常人的區(qū)別。感情細(xì)膩的男生哦了一聲,表示不解道,老師,英雄不是人嗎?李嬌道,當(dāng)然是人,但他們有信仰。戴眼鏡的學(xué)生道,老師,我總覺得不太可能,戰(zhàn)友離邱少云才五六米遠(yuǎn)的距離,為啥大火只燒邱少云一個人,另外的人怎么一點兒事都沒有?李嬌還沒回答,不知誰在下面嘻笑道,倒霉唄。他的話引起一陣哄笑,學(xué)生們一副置身事外的態(tài)度,好像在討論娛樂新聞。李嬌還沒想好如何回應(yīng),前排一個成績不錯的“好學(xué)生”道,老師,我可不想做英雄,英雄都得死,我也沒有信仰,我爸說學(xué)習(xí)好最重要。有人接下言道,不對,有錢才重要,我爸要是個大款就好啦,我想買啥就買啥。

眼看著就要跑題,李嬌趕緊回到講臺,拿板擦敲敲桌子,讓學(xué)生們安靜,糾正道,讓你們討論的目的,是學(xué)習(xí)英雄的高尚品格,那些沒用的下課再聊。感情細(xì)膩的男生再次站起來道,老師,我們應(yīng)該學(xué)習(xí)什么呢?現(xiàn)在是和平年代,又不用打仗。李嬌早有備課,非常官方的邊寫邊說道:顧全大局,遵守紀(jì)律,不惜犧牲自己的崇高革命精神。雖然她早已習(xí)慣光滑的白板和黑色的筆,可寫的時候總覺得失去了粉筆在黑板上摩擦的那種快感,于是寫完她又強調(diào)道,這就是答案,明白了嗎?得到的只是稀稀拉拉的回應(yīng),而且不是附和之聲。她不滿道,有什么問題嗎?四十多張面孔齊齊看向她,或多或少寫滿疑問,卻沒有人提出。她叫起前排那個成績不錯的“好學(xué)生”道,你有什么不懂的?他遲疑著,想了片刻才道,老師,您說得太假了,沒有什么比生命更寶貴,犧牲自己是傻瓜。他開了個頭,學(xué)生們肆意地討論起來,聲音像洪水般湮沒了李嬌,她愣怔著,仿佛扒著船底的溺水者,聽不清任何聲音,只覺得水流不斷沖擊著她,身體隨著船搖晃不止,搞得她想吐。

她快步走出教室,打開窗戶,像個暈船的人迫不及待要呼吸新鮮空氣似的。春末的涼風(fēng)灌進來,讓她突然之間清醒了好多,仿佛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如今終于睜開了眼睛。這一刻,她真想立刻站到小甘面前,微笑地充滿歉意地看著他,然后給他一個熱烈地?fù)肀???纯词謾C,還有十多分鐘下課,她要等鈴聲響起再出校門。她從沒覺得時間如此漫長,猶如回到了等待暑期等待長大的小學(xué)時代。

她的手機突然震動了,看一眼,是小甘的號碼。她深呼吸,摁了接聽,卻不是小甘的聲音,而是他的領(lǐng)導(dǎo)老王。老王說,李嬌嗎?你聽我說,別著急啊,沒什么大事。李嬌忙問,怎么啦?老王道,就是告訴你一聲,昨晚小甘執(zhí)行任務(wù),被歹徒捅了一刀,不過現(xiàn)在沒什么大問題啦,在縣醫(yī)院,需要養(yǎng)傷,恐怕你們的婚期得往后拖了,真是不好意思。李嬌不禁“啊”了一聲道,我這就去看他。老王道,別急,不會落下殘疾,扎在腿上了,其實昨晚的任務(wù)本來沒有他,可他非要去,還特別勇猛,你回頭勸勸他,讓他聽從安排,不然出了大事可不好辦吶!李嬌不斷重復(fù)著,知道了,明白了,我明白了。聽起來更像是說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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