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迪
老街有句俗語:夏府的地,賀府的房,海府的銀子用斗量。賀家發(fā)跡早,海爺還是個小油販子時,賀家就已經(jīng)鐘鳴鼎食,門闊院深,人稱“賀半街”了。
然而,家有數(shù)座金山,不敵一個敗子。后來,賀府家道破敗,只能靠典當(dāng)度日。一日,海爺路過賀府門前,看到賀家的一個不肖子孫正在賣一只骨瘦如柴的看門狗時,海爺不禁喟嘆,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昔日金玉滿堂的賀府,如今只剩下一個金磚碧瓦做的空殼了。
賀府后來賣給了海爺。因?yàn)榈貏莞?,地段好,海爺用它做起了油行的門面。賀府后院有個百步寬的天井,青磚鋪就,四周景色優(yōu)美。還有幾棵松柏,枝繁葉茂,傲然挺拔。如此花園,中間竟然高杵著賀家的祠堂,遷又遷不走,拆又不能拆,看著讓人堵得慌。
起初,每逢清明,賀家的子孫還三三兩兩地前來祭祖。后來便不再有人來了。常有人跟海爺建議,這幫不肖子孫把老祖宗的家底都給敗光了,也沒臉來了,干脆把那個祠堂拆了吧。
海爺卻說,不可。
后院鴿子多,鴿子屎常落得到處都是。海爺吩咐下人,隔些日子便把賀家的祠堂打掃干凈。到了清明,如果賀家沒人來,海爺還讓人燒香點(diǎn)燭,更新一些被老鼠啃壞的牌位。
轉(zhuǎn)眼幾十個春秋,海爺已白發(fā)蒼蒼。這日,日過三竿,一陣鑼鼓開道,老街的百姓跟水一樣涌過去,隨即,又像拍在巖石上一樣分在兩邊,海爺隱約看到,一個八人抬的轎子在人群中穿行。鳴鑼十一響!這排場,惟京官才有!海爺微微閉著眼,低著頭,垂著手,腰桿挺直地跪在地上。身后的家人,有的竊竊私語,有的自言自語,求佛保佑,有的渾身發(fā)抖,跪在地上半邊身子都斜了。
不一會兒,轎子停在了海爺府前,一個官人下了轎,經(jīng)過海爺身邊時,啥也沒說,徑直走進(jìn)海爺?shù)挠托小I砗?,知府、知縣以及各級官員都低著頭魚貫而入。街坊們瞧這架勢,心想,生意人恩怨多,海爺?shù)米锶肆恕?/p>
海爺?shù)膸讉€兒子,身子止不住地哆嗦著,怎么辦,怎么辦呀。海爺靜靜地回過頭,眼神一掃,大伙不敢言語了,同時腰桿也挺了起來。
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傳來,官人從油行里走了出來,到海爺跟前將海爺扶了起來。海爺覺得此人兩手溫軟有力,微微抬頭,見他天庭飽滿,地闊方圓,髯須飄逸,兩肩圓厚,一副貴人之相。再看那官服,繡的是孔雀,頂帶藍(lán)寶石花翎。未等海爺說話,官人便說,本官乃賀家后人,一別數(shù)十年,如今故地重游,舊跡難辨,惟有當(dāng)年的祠堂完好如初,托您照料,仿如昨日。本官不勝感激,剛才失禮,頗有得罪。說著,官人要彎腰拜謝,被海爺一把托住。海爺氣定神閑地微微一笑,道,舉手之勞,榮幸之至。隨后,兩人有說有笑,一同走進(jìn)了昔日的賀府。
當(dāng)日,老街的每一個角落都在議論著這件事,大伙都覺得,多虧海爺當(dāng)初的仁義。倘若當(dāng)初海爺一沖動把祠堂給拆了,保不準(zhǔn)今兒個會出什么事情。
一日,外面下著大雨,海爺閑來無事,把幾個兒子兒媳婦叫到跟前喝茶,海爺若無其事地問他們,知道當(dāng)初為啥我沒拆賀家的祠堂嗎?
小兒媳鬼精,搶嘴說,是老爺您仁義。
海爺笑笑,抿了一口茶,起身,眼睛望著窗外,好似看到了幾十年前的情景。海爺說,賀家人搬走后的頭幾年,賀家還有不少后人來祭祖,其他人來的時候,拜祭時,有的說說笑笑,有的哭得撕心裂肺,進(jìn)進(jìn)出出,都走側(cè)門,怕遇到熟人。
惟有一年輕女人,一手拎著籃子,一手領(lǐng)著一個孩子,娘兒倆大大方方地從正門進(jìn)來,進(jìn)來后,先將祠堂里里外外擦洗一遍,然后從籃子里拿出一個干凈的蒲團(tuán),讓孩子端端正正地跪拜。拜祭完,整理好衣裳,再昂首闊步地走出去。娘兒倆穿的都是粗布衣服,有的地方還帶著補(bǔ)丁,卻十分干凈。這樣的穿著,從富麗堂皇的大門進(jìn)出,難免會被眾人指點(diǎn)議論,但那娘兒倆,始終抬頭挺胸,遇到認(rèn)識的街坊,還讓孩子有禮有節(jié)地問好。
海爺說,賀家有這樣的娘倆,誰還敢拆他的祠堂?這么些年了,也不知道那天那個官人,是不是當(dāng)年那個孩子?
小兒媳沒弄懂,嘀咕道,不就是沒走側(cè)門走正門嗎?這有啥啊?
海爺聽罷,長嘆一聲,背著手,回屋去了。
〔本刊責(zé)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小小說月刊》201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