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詩經(jīng)
科學家研究出一種時光牢籠,牢里十年,牢外一天,『度日如年』 將成為現(xiàn)實……
1.母親之死
高少林讀高三那年,母親遇害了。
單親家庭讓高少林養(yǎng)成了叛逆的個性,他痛恨母親的嘮叨,整天讓他學習,好像不學習的那天就會是世界末日一樣。為此,高少林曾無數(shù)次在心里咒怨,這個女人哪天要是死了,他就自由了。
接到母親死亡的消息時,高少林正在學校后門口的網(wǎng)吧里看新聞:本市的科學家李求真教授發(fā)明了一種大型軟件,叫時光牢籠。那是一種現(xiàn)代化的牢籠,可以調(diào)控人們對時間的感應。也就是說,如果你是一個罪犯,將你關在牢中,設定你的苦役等級,你在里面覺得像過了十年,可回到現(xiàn)實的世界,你僅僅坐了一天牢而已。這項刑罰,已經(jīng)通過測試,一個月后就要正式在本市施行了。
高少林正在為這項發(fā)明的創(chuàng)意叫絕,手機卻響了。高少林接通來電,里面?zhèn)鱽硪粋€渾厚的男人的聲音,男人名叫邢軍,是市刑警隊隊長。邢軍讓高少林去一趟殯儀館,因為高少林的母親遇害了。
這個消息太突然了,高少林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一路都很恍惚,等高少林進了殯儀館,死亡的氣息混雜著濃重的福爾馬林氣味撲面而來,讓高少林無端地感到冷。母親被人從一個巨大的抽屜里抽出來,臉上還是一貫的苦大仇深的模樣,只是再沒了一絲血色。
母親真的死了。
邢軍在確認了一些信息之后,拍了拍高少林的肩,算是一種無言的安慰。高少林抬起眼,問了一聲:“我媽是怎么死的?”
高少林發(fā)出來的聲音是沙啞的,有一股委屈和難受卡住了他的喉嚨。話一說完,眼眶里才漸漸涌起一股辛酸。這個他一直咒怨的人終于離開了,他“自由”了,卻并沒有得到期冀中的解脫,反而有一種混沌的鈍痛,潮一般地向他襲來。
2.奪命的學習資料
高少林的母親死得有點冤。
母親死在后弄的一條小胡同里,后胡同中有一間幾乎廢棄的銀行柜臺機,破舊不堪。
高少林非常清楚母親為什么會走進這條胡同,因為穿過這條胡同就到了“明智”教育基地。
母親死的那天中午,高少林和她發(fā)生了爭執(zhí)。母親拿著一張收據(jù),讓高少林去“明智”教育基地取訂閱的學習資料。高少林很抵觸,不愿意去。母親的嘮叨開始排山倒海般地壓來。最后干脆尖厲地指責他:“要是不好好學習,考不上大學,你就去要飯,像胡同里的那個撿垃圾的流浪漢一樣!”
“撿垃圾就撿垃圾。”高少林也火了,背起書包摔門而去。高少林是從后胡同走的,他穿過那條狹窄的胡同,甚至還看見了那個撿垃圾的流浪漢。流浪漢身上穿著破舊的衣服,邋遢無比,整個胡同里都飄著一股人身上才能發(fā)出的臭味。
流浪漢回過頭來,看著從身邊經(jīng)過的高少林。兩人四目相對,流浪漢突然咧開嘴,無端地沖高少林笑了起來,很是邪惡。流浪漢的牙齒骯臟泛黃,缺失的一顆門牙像是個惡心的黑洞。高少林一陣惡心,急急地逃開了。他決定去網(wǎng)吧逃課,打發(fā)這個無聊的下午。
而后面關于母親被害的事實,高少林都是從邢軍那兒得到的推論。母親在高少林走后一小時,揣上收據(jù)穿過后胡同,去了教育基地。母親又排了一個多小時的隊,終于拿到了高考資料,放進自己的挎包,像護著寶貝一樣護著資料往回趕。
雨就是在這時候落下的。母親抱著挎包鉆進了那間破舊的銀行柜臺機里躲雨。破舊的銀行柜臺機里的探頭記錄下那一刻的真相。
流浪漢拿著一把銹跡斑斑的匕首逼向了母親。母親遞上了錢包,但死死地抱著挎包不肯松手。兩個人拉扯著,僵持著。突然,畫面中的流浪漢惱羞成怒,將匕首插進了母親的腹部。母親仍在掙扎,護著那套學習資料和流浪漢在撕扯。流浪漢的匕首再次刺出,母親終于緩緩倒下,挎包被撕開,那套學習資料散落了一地……流浪漢放棄了搶包,驚慌地奪路而逃。
警察將母親的遺物交給高少林的時候,那套學習資料上沾滿了泥水和斑斑血跡。高少林抱著那套學習資料,緩緩地蹲下身去,終于,他再也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委屈和痛楚,失聲痛哭。
3.一夜墮落
兇手逃跑了。
那個撿垃圾的豁牙流浪漢逃得無影無蹤。高少林幾次去刑警隊討要結果,碰上的都是邢軍鐵青的臉。邢軍回答高少林的話有些莫明其妙:“好好考大學,安慰一下你母親的在天之靈?!?/p>
這是邢軍在為自己的無能找借口。高少林做出了一個決定——輟學,他要自己去追查兇手。
可是怎么追,從哪兒追?高少林一片茫然。城市里的流浪漢成千上萬,豁牙像地溝里的一只老鼠,惹人痛恨卻藏匿無蹤。要想找到那只老鼠,宛如大海撈針,除非,你也像一只老鼠,知道老鼠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于是,這個城市又多了一個年輕的流浪漢,這個流浪漢就是高少林。這個結局,對于母親當年的咒罵來說,真是個極大的諷刺。高少林如今的目標只有一個—— 復仇。
高少林相信,后胡同的那個豁牙他一眼就可以認出來。他開始徘徊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和各種流浪漢攀談,詢問豁牙的下落。所有流浪漢的回答幾乎都大同小異,誰也沒見過豁牙。但這些流浪漢都會拉著高少林閑聊一會兒,聊他們曾經(jīng)的故事,對于他們來說,時間都是多余的。
流浪漢們幾乎都有過一個美好的過去,然后經(jīng)歷一個變故,給了他們一個自我墮落,自我放逐的理由,成了流浪漢。流浪漢們說完自己的故事,都會反問高少林:“你為什么會淪落成這樣?”高少林告訴別人,他高考落榜,又和家人斷絕了關系,所以成了這樣。
流浪漢們聽完別人的故事之后,總會哈哈大笑,仿佛這是他們的社交禮節(jié)。高少林依稀明白了,流浪漢之間的交流,交換的只是彼此最悲痛的故事,然后在別人的悲痛里哈哈大笑,聊以自慰。沒有人會關心他為什么會去尋找一個豁牙的流浪漢。
母親去世一個月了,這段時間,高少林的經(jīng)歷連他自己也無法想象。他曾經(jīng)以為,單親的孩子身世已經(jīng)夠悲慘的了,但如今他才知道,與這個地下的世界相比,他曾經(jīng)擁有的日子是多么幸福。然而,這種幸福已隨母親的去世而遠去了,只剩仇恨在他的腦中回蕩。
一切在一個月后的某一天有了轉機。那一天,像是流浪漢的節(jié)日,很多外地的流浪漢也趕到本市。他們奔走相告,像是慶祝一個偉大的節(jié)日,而他們都準備去做一件事情——自首。
為什么?一個戴著單腿眼鏡的流浪漢告訴高少林,很多流浪漢都曾是罪犯,他們只有舍棄真實的身份,活在地下。如今本市的刑罰改了,不管你犯了多大的罪,只要在“時光的牢籠”里服過刑,過不了多久,就等于接受了刑罰,就可以重新恢復自由人的身份,這豈不是好事?
“那如果沒犯過罪怎么辦?”高少林不禁有些奇怪地問。
單腿眼鏡笑了:“沒犯過罪,也可以隨便認個罪。被關在監(jiān)獄里,也比在外面挨餓受凍強,在里面,至少你知道今晚能睡在哪兒!”
高少林茫然地點了點頭,他突然想起什么,起身向刑警隊跑去。
刑警隊已經(jīng)有不少流浪漢在排隊,高少林往前擠,被幾個流浪漢攔住了:“排隊!”高少林只好跟在隊伍后,四處張望,沒有他要找的豁牙。終于輪到了高少林,接待他的正是邢軍。邢軍頭都沒抬地問:“姓名,年齡,籍貫,所犯罪行?!备呱倭窒肓讼耄f:“我不是來自首的?!?/p>
“不是自首來湊什么熱鬧?”邢軍有些不高興地抬起頭看向了高少林,但他沒有認出這個小伙子半個月前還曾找過他。
“我是來看看你們有沒有找到殺害我母親的兇手。”高少林直視著邢軍。邢軍盯著高少林看了半天,終于想起了這個高中生。邢軍問清了緣由后,苦笑著說:“你這孩子真倔。這樣吧,你先回去,這一次自首的流浪漢非常多,梳理需要一段時間,相信會找到那個兇手的,你回去等消息吧。”
高少林再次回到自己的家,家里已經(jīng)布滿了灰塵。失去了母親的居室,已經(jīng)失去了溫暖。
4.自投羅網(wǎng)
半個月的流浪生活,讓高少林醒悟了。他要上學,要遠離那種流浪漢的生活,考大學,安慰母親的在天之靈。他的輟學是因為家庭變故,所以請求恢復學籍也不難。
再次回到窗明幾凈的教室,高少林如大夢一場。但這幾年,他一直沒有用心學習過,成績單都是偷偷改過糊弄母親的。在課堂上聽著老師說天書一般的講解,讓人無所適從。老師對高少林也早就失去了信心,所以從不關心他來上課的目的是什么。
還有一個多月就高考了,看來考上大學更像是一場白日夢,更何況高少林面對著書本,什么都看不下去,腦中母親最后的遺容時常將他的思緒打亂。唯一安慰的是,沒過多久兇手真的找到了。
邢軍通知高少林去刑警隊指認后胡同的流浪漢,隔著玻璃,高少林一眼就認出了那個豁牙,他的黃牙仍然露在外面,臉上掛著的依然是那種有些邪惡的笑容。
“是他,就是他!”高少林憤怒地指著流浪漢。邢軍依舊拍了拍高少林的肩,讓他先回去?;硌罋w案,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他本身就是來自首的,所以接下來的程序異常簡單,審判,執(zhí)行。
宣判的那天,高少林請了一天假,他親眼看到,豁牙只被判關進“時光牢籠”服二級苦役一個月。這一個月,抵得上現(xiàn)實三百年。高少林擠出人群,心里無比失落,但他改變不了結果。
高少林再一次去找邢軍。邢軍有些不明白,罪犯已經(jīng)落網(wǎng),還會有什么事?高少林紅著眼睛說:“我要去見李求真!”邢軍瞪大了雙眼:“李求真只是設計了‘時光的牢籠,并沒有包庇罪犯的意思,你找他又有什么用?”
高少林沒有回答邢軍的問題,反而咄咄逼人地說道:“如果你不帶我去見他,他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可別怪我沒告訴你?!?/p>
邢軍看著幾個月前還稚氣未脫,如今卻有些陰郁的孩子,無奈地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最終又點了點頭。
邢軍帶著高少林,在監(jiān)獄的刑罰設定室里找到了李求真。李求真是個慈祥的老教授。邢軍作了簡短的介紹之后,李求真笑著問高少林來找他有何事。高少林咬著唇,提出要單獨和李求真談一談。邢軍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李求真,李求真卻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
李求真和高少林進了一間封閉的玻璃室。邢軍還是不放心,仔細地監(jiān)控著。他看見高少林在不停地哭訴著,李求真的眉頭緊緊地鎖在一起。突然,高少林跪在了李求真的面前。李求真站立了一會兒,并沒有拉起高少林,反身先出了玻璃屋。
邢軍急急地上前,關心地問:“李教授,這孩子沒事吧?”李求真嘆了一口氣:“沒事,他想讓我將殺他母親的兇手的苦役調(diào)整為一級……”邢軍這才松了一口氣:“那您答應他了嗎?”
李求真搖了搖頭:“那可是法律,我哪能更改?”
“可是,我怕這孩子太偏激,會對您不利?!毙宪娬f出了自己的擔心。
“放心吧,如果他真要報仇,也不應該找我,那個流浪漢一個月后就會出來了?!崩钋笳嬲f罷,獨自離開了。
高少林走出玻璃屋的時候,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但眼神里卻多出了一份決絕。
5.重生
豁牙在“時光的牢籠”里過了三百年,而高少林也等待了漫長的一個月。
豁牙釋放的那天,6月的艷陽高照。高少林卻躲在高墻下的陰影里,他在等待一個時機。豁牙走出來的步履老態(tài)龍鐘,和他的年齡極不相符。他的嘴唇微張,像是在維持著最后的呼吸,他的豁牙暴露了他“三百年前”的身份。
高少林沖出了陰影,手里的匕首飛快地扎進了豁牙的大腿?;硌罌]有叫喊,而是怔怔地看著高少林,茫然地笑了?;硌赖男餂]有了邪惡,那只是一種蒼老的笑意,麻木而癡呆。高少林撥出了匕首,這一刺并不致命,但豁牙已經(jīng)搖搖欲墜。高少林扶住了豁牙,掏出了電話,撥通了醫(yī)院的急救電話,也撥通了邢軍的電話。他在電話里只說了一句:“請告訴李求真教授,我入獄了。”
這一次,接受審判的人是高少林。蓄意傷人,被判關進“時光的牢籠”服三級苦役一天。短短的一天,等于十年的三級苦役。而更具諷刺意味的是,他服刑的第二天,也就是他釋放的那一天,正是高考的日子。
邢軍把這個消息告訴李求真。李求真只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并沒有任何表態(tài),轉身進了監(jiān)獄的刑罰設定室。
一天,24小時,1440分鐘,86400秒。在時光的牢籠里,每一秒都會拉長,而高少林就在這拉長的時光里熬著他漫漫的十年刑期。
太陽升起又落下,很快,也很慢。第二天仍然是一個艷陽高照的日子,高少林走出了“時光的牢籠”,他的臉上多出了一絲成熟和滄桑,他真的在一夜之間老了十歲,但他眼神里的堅毅卻絲毫沒有減弱。
來接高少林出獄的是邢軍,他總感覺高少林有些不對勁,但具體是哪里不對,也說不上來。高少林既然想報仇,為什么不直接殺死豁牙,卻只將他捅傷?
邢軍讓高少林上了車,問道:“我們可以談談嗎?”
高少林禮節(jié)性地微微一笑:“當然可以,不過,你可以先送我去考場嗎?一切等我考過以后,再和你細說?!?/p>
邢軍看著高少林走入考場的背影,他突然恍然,如果沒猜錯,高少林的秘密他已經(jīng)知道了,他不需要什么所謂的答案了。
高考放榜的那天,邢軍接到了高少林的電話,高少林請邢軍赴他的謝師宴。邢軍放下電話,笑了。他打開電腦搜索了一下,沒錯,今年本市的高考狀元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然是一個失足少年,他的名字叫高少林。
謝師宴在一個不起眼的小飯店里。邢軍走進包廂,看見了李求真,更讓他吃驚的是,還看到了豁牙?;硌来┑梅浅U麧崳徊贿^人是癡呆的。席間,高少林都在一絲不茍地照料著這個未老先衰的流浪漢。
李求真那天喝醉了,作為一名嚴謹?shù)目萍既藛T,他那天說了很多話。他說:“有時候一種新科技的誕生,賦予它真正價值的并不是科學家本人,而是利用他的人?!?/p>
高少林去找李求真教授的時候,并不是為了加重豁牙的懲罰,而是要求李求真讓他進入“時光的牢籠”,他需要時間,他想考上大學,完成母親的遺愿。但李求真教授不敢同意,因為這是監(jiān)獄的專利,他沒想到這孩子竟然敢鋌而走險,主動入獄。他的要求只是,讓李教授在設定苦役等級的時候,將“明智”的高考復習資料輸入進去。
十年的苦役,十年的學習。高少林在三級苦役里熬了十年,余下的時間都在不斷地學習。這十年里,高少林學會的不僅僅是知識,還學會了諒解和寬容。時光的牢籠,這項科技,永遠不會成為學習的小黑屋,因為這對同樣求學的孩子來說,并不公平。但有一點,李求真教授不會忘記,“時光的牢籠”里曾真的飛出過一只涅槃的鳳凰。
謝師宴畢,高少林帶著豁牙來到了母親的墳前,癡傻的豁牙茫然地拔著墳邊的枯草。母親墓碑上的相片,是她唯一笑過的相片。這張相片,是高少林選的。
高少林手捧大學錄取通知書長跪不起,他想問問母親:“媽,你能原諒我嗎?”而他的母親,只是在墓碑的相片里靜靜地微笑……
(責編:任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