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松,本名段愛松,云南昆明晉寧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 24屆高研班學(xué)員,參加過《詩刊》第 30屆青春詩會,出版詩集《巫辭》、《弦上月光》、《在漫長的旅途中》,曾獲《安徽文學(xué)》年度小說獎等。
III
家族在逃亡的路途上,往返而歸。
一如樂曲在指揮的控制下,輪番行進(jìn)。
老屋是這個過程,唯一的解讀者和聆聽人。
它在月光下,被不斷拉長的影子中,
干欄式與井干式建筑的古老風(fēng)格,
浮動在晉虛城南玄村 225 號。
它被兩條粗大的黑亮辮子纏繞。
辮子上,密集的合奏之音,
消解著家族一路留下的斑斑印跡。
這些跋山涉水的家族史,
不斷被喑啞的夢境所驅(qū)趕。
造夢者,仍舊來自老屋。
老屋的地底,與石寨山地下宮殿
相似的黑暗,同位一體。
它們在大樂隊半跳躍式的韻律下,
相互遮掩。定音鼓和管樂,
合力貫開層疊混雜的音區(qū)。
我在跟隨父親離開老屋的時候,
月光同樣也分割過,
古滇建筑詭異的契合角度。
樂曲中關(guān)聯(lián)的音符,
現(xiàn)在,被月光再次合二為一。
它們在老屋的陰影中,喚發(fā)出
更大的催促聲。
我們必須上路,
也注定搗騰于一路上,
青幽金屬的回蕩召喚。
唯有如此,我的母親,
才能夠通過大樂隊莊嚴(yán)的演奏,
發(fā)出歌唱般的呼喊。
它同樣會令月光,發(fā)出淡淡的紅暈。
在我的軀體尚未成形之前,
我的母親珍藏著這些發(fā)紅的月光。
那個微微隆起的迷宮正中,
它們像水一樣,不停循環(huán)著,
像要回歸塵土,卻來去自如。
“腳跡”在老屋順著我的找尋,漸漸顯露。
我并沒有刻意用力,相反,亡靈虛弱的能量,
甚至還沒有從罪行的審判力道中,
完全剝離出來恢復(fù)本源。那么,
驅(qū)動這些“腳跡”回歸的,
顯然是來自潛藏于此的隱秘之手。
我曾經(jīng)也利用過,這道遠(yuǎn)古的神秘力量,
以支撐我自認(rèn)為不朽的罪惡事業(yè)。
只是當(dāng)你通過它,抵達(dá)你所期盼的
目標(biāo)世界之后,你也將無可厚非地陷入到,
你親手編造的黑色牢籠中。
就像所有的樂音,隨著指揮的手型舞動,
而又一一沖擊著那些虛擬的動作一樣,老屋,
成為一座積蓄已久的指揮所。
任何策動月光,發(fā)出聲音的指令,
都是老屋不可更改指令的一部分。
就算是我的母親,因我而
遭受的苦痛與死亡,也無法避免,
成為樂曲間歇割裂的那些音符時值,
更何況,她并不愿意在一場
黑色的演奏中,充當(dāng)口里
振振有辭的至尊巫師。
我收拾著這部分毫不費神得來的“腳跡”。
它們是我在多年前,被風(fēng)吹落的影子。
我踏著它們從事過,我自認(rèn)為不朽的
報復(fù)與救贖雙重事業(yè)。
我已在不經(jīng)意間,為它們鍍上
世間最好的顏色,噴上世間最好的氣味。
我的母親一定懂得,在這間房子里,
到處都是她暗藏著的眼光和觸覺。
透過我的眼睛,她一定看到了,
我所看到和經(jīng)歷著的一切;
借助我的心跳,她也一定感知到,
奪人性命的暢快與被奪命運的苦楚。
當(dāng)定音鼓敲碎大樂隊整齊的合奏之后,
破碎過的“腳跡”,即使被完整收回,
也依然斑斑裂痕。我懼怕聽到,
因為我在夢中看到過,母親這般
親近又駭人的臉。它映在月光照耀下,
那個微微隆起迷宮影子的正中。
IV
我以為,我在夢境中看到
破碎的臉之后,也能在時間的流動中,
重新塑造這張介于生死之間的面孔。
它對我不停召喚,猶如同一個音符,
橫跨在一個八度之上,懷著無限相似,
又遠(yuǎn)遠(yuǎn)相隔的惆悵與無奈。
我不是這個音,我只是
歸來的亡靈。似乎只要我一個回應(yīng),
就可以拆解時間的流動,就可以剔除,
高音和低音之間的間隔,讓音符重新疊合,
讓家族縮短重回老屋的歷程。
但我已經(jīng)發(fā)不出,
在時間世界任何一丁點聲響。
我,和我的母親一樣,都已經(jīng)死去。
那張我渴望已久的臉,同樣等待了許久。
它一度令我模糊了被迫離開與歸來的距離。
整個家族,曾??吭谶@個距離上,
傾聽著大樂隊輝煌的演奏:
提琴拉伸的月色,
管笛吹亮的陽光,
鼓號奏響的路途……
這些召喚的協(xié)奏,鋪墊在
老屋闃靜的角落,發(fā)出石寨山地底,
青銅貯貝器幽暗的青光。
我的確已死。而我的母親,endprint
她依然躺在老屋的舊床上。
她在焦慮、喘息、掙扎,在等著我啼哭。
我還是得回到,空無一人的夜晚。
我聽到了一直召喚我的聲音,仍然在路上。
我已經(jīng)不再懼怕,發(fā)出這個聲音的
嘴巴和面孔。我期盼夜晚,
把它們從我死亡的軀體內(nèi)掏出來,
循著這些失而復(fù)得的“腳跡”,
追趕上那個召喚。
我需要聽到這首偉大的交響,
聽到它在黑夜里,勾勒出我母親
真正的模樣。我隱隱還感覺到,
這一切似乎和月光慘白的流動緊緊相扣。
我的“腳跡”,在樂曲漸進(jìn)模式下,
將我高高托起。這出乎意料
的結(jié)局,在老屋的陰影下發(fā)生。
我像是被什么,突然束縛了自由。
作為亡靈的自由。
我在某種意識下動彈不得,
也在某個儀式下,作為祭獻(xiàn)之物,
投進(jìn)樂曲略帶神圣的莊嚴(yán)尾聲。
音符如海浪一樣,層層撲打著我,
像是為我并不存在的軀體凈身
(也許是為靈魂洗罪)。
我不無驚恐地面對
我意識的流動(在非時間世界的流動,
也是在時間世界的凝固)。
我感覺到喪失時間之后的天空,
一直在越來越密集、越來越短促的
音符時值里收縮。通過死亡,
已經(jīng)擺脫的肉身,一點點
又被吸回到了我的意識里。
我在樂曲的高與低,收與放之間,
重新被推進(jìn)高遠(yuǎn)的黑暗。
不是地底那種重滯的黑,
而是另一種我從未體驗過的輕盈之黑。
我被高高在上的黑色挾裹。
老屋里所有的“腳跡”,
重新收回到了我的身上。然而,
我也漸漸被什么收縮變小了。
樂曲的金屬之音,注入到了我體內(nèi),
成為我軀體支架的本源。
我被拋舉的力量旋轉(zhuǎn),
我的記憶,一層層連同我的罪惡,
被它甩落,墜向老屋地面。
不知道經(jīng)過多久,只有定音鼓的余音,
如心跳一樣,在我體內(nèi)傳遞。
連接我的,除了迷宮內(nèi),
那根彎彎曲曲的臍帶,還有另一個,
與我心跳同步的心跳,它發(fā)出溫暖而濕潤的呼喚。
“我的母親還活著,真好啊!”
我不由自主地,發(fā)出了這聲回應(yīng)。
黑夜下的老屋,安靜得猶如晉虛城中,
一個小小的終止譜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