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曉

去年冬天，我的生活中出了一些事情。我逃到一個叫越古鎮(zhèn)的地方，它地處邊境，南端有一堵高墻，我正是在那里遇見了胡月。她長久眺望著墻那邊的國度。我問她，“這里真沒有一條路能過去嗎？”我已來回找了很久，只有綿延不絕的墻擋在面前。她說，“沒有。也許有，他就是從這里消失的?！彼穆曇羰鞘澜缟献顟n傷的那種聲音。

在越古鎮(zhèn)，只有一家旅館。那天我問哪兒能住上一夜時，她就是這么答復(fù)我的。我跟著她，她幾次回頭看我，但眼睛里什么也沒有。在邊境，每天都有陌生人憑空出現(xiàn)又憑空消失。她認為我是其中之一。她認為的沒錯。但她進門后給我留了一道縫隙，我想都沒想就跨了進去。她媽媽一定認為緊緊尾隨的我與她女兒關(guān)系非同小可，火熱又謙卑地接納了我，但我看得出，換作另一個男人，她會同樣對女兒的愛情抱有希望。第二天早晨，我才勉強接受她是個啞巴。源于一場天火。

旅館是胡月父親的遺產(chǎn)。那場天火之后，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正午，他離家出走。她媽媽的房間始終保持原樣，他任何時候回來，都會感覺從沒有逃離過。胡月卻像貧瘠的穴居動物，房間里簡陋得連一張單人床都顯多余。她拒絕任何物體進入房間，似乎連空氣都讓她感到侵犯。旅館里只有她們，她是廚師，她媽媽是客房保潔員，她們配合不默契，但互不干擾和責怪。我進駐的第二天早上還發(fā)生了另一件事。我從餐桌上抬起頭來，看見風風火火闖入、瞬間又被自己歡欣雀舞的手勢包圍了的李紅。我的第一印象是，她長得真像一張油畫。這并不是說她不是一個真實的女人。

今年春天，在邊境難得見到陽光。一個晴好的上午，胡月媽媽曬被褥時摔倒了，下巴又掛到繩索上，然后她患了中風。夏初，她去世了。草草埋葬她后，我和胡月才發(fā)現(xiàn)彼此的身份是多么尷尬。她并沒有趕我走，一開始仍然試圖當我不存在，我樂得如此，夏末時，她說，“你就像扇門，在這旅館里好像不能少了?！鼻锾煳覀?nèi)ヮI(lǐng)了結(jié)婚證。新婚之夜，我對她說，我們還一點也不了解對方呢。她第一次向我露出笑臉，像個已婚的女性那樣思考了片刻，“是的，看結(jié)婚證我才知道你叫馬克?！敝挥性谶@種情況下她才會喊我的名字：她站在門口朝我招手，“馬克，我們?nèi)タ磯Α！?/p>

然而秋冬之交，墻似乎一夜之間遠遁天外了，取而代之的是密不透風的鐵絲網(wǎng)。但另一個國度的輪廓顯現(xiàn)出來了，原來與這邊并沒有什么不同。沒有駐兵，沒有碉堡，沒有田地和高山，只有一馬平川的荒草遍野。國與國之間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盡管與我們有關(guān)，但我們不知道。墻的消失讓胡月很是瘋狂了一陣子。起先，她長久倚門而立，不敢邁出半步。接著，她在大街小巷奔跑，藏進所有我想象不到的角落里。越古鎮(zhèn)的西邊是森林，她爬到一棵朽壞的松樹上，我想盡了方法也不能哄她下來。我將她綁在床上。她的哭聲聽上去像遠方的召喚。她終于開口說話，要我給她做一個風箏。她把風箏掛在鐵絲網(wǎng)上，拉著線隨風飛奔。她是想風箏能將她放到天上，然后落進另一個國度。

正是這一天，她第一次和我說起了唐小東。她說，如果這世上真的存在什么青梅竹馬，那她和唐小東就是。但我見到她的那天，他們因瑣事起了爭執(zhí)，唐小東要逃離她，她追到墻邊，唐小東不見了。她不會傻到認為是因為口角，是時光的無限重復(fù)，和感情越來越陳舊，讓他不知道除了消失還能做什么，那天，他們相戀整整十六年。

她開始想象一個唐小東的存在。她要我相信，哪怕天差地別的女人擺在唐小東面前，都只能遭受同樣的宿命，“他離開了才好。我的回憶里，他就永遠敏感、多情，隨時會向我露出洋洋自得的笑容?！彼苌倌芤庾R到我的存在，我也不知道面對一個從天而降的唐小東自己該做些什么，但有一天她說，“現(xiàn)在我可以把所有人的優(yōu)點想象成他的，比如你。他變成我想要的任何樣子了?！蔽覜]有反對。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jīng)愛上她了，但我們畢竟已相依為命。

旅館對面是一棟廢棄的樓房。在春天，幾個奇奇怪怪的人住了進去。他們在白天敲打密集的鼓點，混雜著嗩吶和禮佛的磬，有時還用鳥叫似的聲音唱起某個少數(shù)民族的歌謠。夜晚，他們裸體行走，不顧忌越古鎮(zhèn)人的眼光。他們從頂層拉下繩子，在墻外成群結(jié)隊地蕩秋千。他們似乎總在偷窺我們。有幾個暗夜，我看見照相機的閃光尖刀一般滑過窗玻璃。

他們對胡月的喊叫聽而不聞。春末，胡月拒絕我的跟隨獨自去找他們?？赡芩媚撤N我無法想見的瘋狂征服了他們，此后噪音降到可以容忍的程度。也許正是此行，她就結(jié)識了落魄的攝影師莫卡卡。

胡月唯一抗拒不了的是李紅的出現(xiàn)。在越古鎮(zhèn)，就像只有一家旅館一樣，也只有一家醫(yī)院。李紅是精神科的主治醫(yī)生。邊境就像接近地獄或天堂的臨界點，不正常如影隨形，所以精神科熱鬧又繁忙。據(jù)說，李紅從醫(yī)科院校畢業(yè)后，有機會去大都市，但她選擇來這里。她丈夫在對面國度經(jīng)商，不是做著化妝品就是做著橡膠輪胎的生意，附帶販運勞工也不是沒可能。七年之前，她們在破落的教堂里舉行結(jié)婚儀式，婚禮一結(jié)束她丈夫就直接奔赴國外商場，從此她“成了一個象征性的妻子”。他們聚少離多。李紅從不忌諱在任何人面前說到他，那冷淡、輕忽又突然親切的模樣，就像說起昨夜舞臺上的魔術(shù)師，或者馬戲團的猴子。

和李紅第一次見面時，她自始至終沒有看我一眼。但后來她說，那天一接觸到我的眼光，就感覺走火入魔了。她以胡月唯一的朋友自居，我卻覺得她很可能只是把胡月當成一個實驗對象，即使不是病理學(xué)上的，那也完全可能是社會學(xué)意義上的。她經(jīng)常通過什么神秘渠道找來一些新聞，一個也叫唐小東的人跳樓、跳海、出車禍、被槍斃了，或者災(zāi)難現(xiàn)場躺著一個酷似唐小東長相的人，要么只是又有一個普通的人失蹤了。她真該去寫一本《失蹤三十六計》或者《失蹤的一百零八種方式》。她想向胡月表明，這世上除掉層出不窮的禍事簡直沒有其他了，“所以沒什么是值得記住的?！边@么說的時候，她那兩片無情的薄嘴唇，散發(fā)著無以言說的地獄味道。但她有一對貨真價實的乳房，輕輕走動也會像逃命的山羊尖角那樣上下?lián)涓Z，讓人直想把自己埋進去。而胡月從來做不到對這些消息無動于衷，她像鴕鳥一樣把頭深埋在臂彎里，乞求不要再聽到一個字，她被哭泣包裹的聲音很難聽清，“即使他死了，我要找到他?！眅ndprint

我第一次進入李紅的家是一個秋天的黃昏，晚霞在天空中燒著自己玩。胡月已經(jīng)不見二十二個小時了，我找遍了所有她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李紅家是粉紅色外墻的獨棟小樓，二樓陽臺寬敞得能駐扎一支軍隊。她歡迎我的方式是擁抱。她涂了紫色口紅，右耳上插著一支桂花。只有單身女人才會在家中打扮得這樣精心而標致。穿著粉紅睡衣的她，走動起來像一只踩在水面上的貓。那對沒有任何約束的乳房像無數(shù)只彈簧球一樣遮天蔽地，我的目光無處安放，一看見就會腦袋空白。我突然感到害怕，立即說明來意。她口氣里旁觀、嘲諷甚而刻毒的意味，與以往判若兩人，“她一定會回來，她知道只有在這里才能等到唐小東。除非她認定唐小東死了，然后赴死相會?！蔽业膼琅嘤隗@悚，希望她馬上否定。但她說，“來吧，我們?yōu)槭裁床灰黄鹣胂肫渌拿篮媚??！彼男馗窒蛭冶苼恚l(fā)出枯草綻出新芽的混合氣味，帶電的柔情瞬間就將我擊潰。這就是我們的開端。

我無法判斷與李紅單獨相處的機會逐漸多起來是否有人在刻意為之，她或者我？第三次見面，她就直言不諱地告訴我，希望我們能走上一條新路。什么是新路呢，為何是我們？我沒有問。但她說，“再穩(wěn)妥的老路遲早都會讓我們厭煩?！彼f的沒錯，我就是因為渴盼著前方出現(xiàn)一條陌生、驚艷、刺激的新路，才逃來邊境。她是在檢驗我對胡月的忠誠嗎？她笑著朝我直吐誘惑的舌頭，叫我別傻了。我有些生氣，醞釀了半天才說出一句攻擊的話來，“你也只是想彌補婚姻的缺失吧，你才不管對方是誰呢。”我的臉能感覺到她憤懣的呼吸，但她一直面帶微笑，食指在左邊乳房上戳出了無數(shù)道深溝，“別否認，不信你聽聽自己的心?！彼孟癫鲁隽宋业倪^去，精準地打開了我內(nèi)心的一塊豁口。但我隨即將它封閉了。我已經(jīng)意識到，逃到這里好像只是來見證什么，然后，從中獲得啟示？

昨天早晨，我從短而沉重的夢里醒來，廚房里傳來模糊動靜，我想早有預(yù)感的事情就要發(fā)生了。我想不到會有后來那么慘烈。胡月燒的菜越來越像留白太多的山水畫，比如瓷盤里只裝著一顆黃豆大的菜心，鹽和油也似乎從她的味蕾上絕跡了。在她的房間里，在整座旅館，在她媽媽去世之后，一面鏡子都沒剩下，但端著盤子向我走來的她略施妝容，看上去風姿綽約。有風侵襲進來，一綹垂發(fā)在她鬢邊輕輕飄舞。這是她最后一次向我展現(xiàn)她的美。那么，是時候離開了？她其實不用這樣，我也會記住她。就像記住我應(yīng)該記住的平庸人生中每一個看上去特殊的日子。風大起來，恐龍一樣在室內(nèi)、在我們之間的寒冷荒原上肆虐，但空氣越發(fā)像死水般沉滯。而后，風把門關(guān)上了，世界變得更加遙遠了，而我原本可以屬于那里。我低頭咀嚼，像一只夜鶯在嗚咽。有很長時間我們沉默。我要求自己一言不發(fā)，不加速也不想延緩某種事物來臨?！榜R克，”她在喊我。她很少喊我的名字。我抬頭，她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神情像個濕漉漉的梅雨天。她的聲音像從遠方傳來，“你搬去李紅那里吧?！?/p>

“這是開玩笑，對嗎？”我大聲說，我聽到余音中灌滿鉛一般沉重而結(jié)實的憂傷，我曾經(jīng)在另一個時空中也說過這句話。我不是為了挽回，也不是為了澄清，我可能只是想為我的逃離懺悔，我再次重復(fù)另一個時空中的聲音，“請相信我和她之間什么也沒發(fā)生?！彼奁饋恚砬橄窈鷣y描畫的臉譜，左臉是對我的冷漠，右臉是對自己的厭煩，她說，“我找不到他離開的理由。我本想慢慢死亡，這樣可以用一輩子想念他，但才一年我就承受不住了。”她長久看向窗外，漫不經(jīng)心得像個稻草人。窗外，天空溫柔得像往事深沉的回響。她望著最后一抹朝霞緩慢淡于無形。在對面樓外，莫卡卡坐在秋千架上紋絲不動。我記得她曾問我，坐在秋千上蕩啊蕩，到最高處飛起來，能飛到對面國度嗎？

我的預(yù)感似乎就要被確證了。我終于意識到我的逃離可能會帶來什么。我喊叫起來，“你別那樣做。”是我的聲音推搡或者說引誘她走向窗邊嗎？她依靠在窗臺上，空調(diào)外機上有盆鐵線蕨。風依舊很狂勁，我邊走向窗臺邊抽泣著說，“我可以承認，我和李紅之間……我對你不忠了?！蔽蚁裨趯α硪粋€女人說話，我也像在復(fù)述另一個男人的聲音。我無法判斷她是否聽見，風就要把我們立足的世界掀翻了。她就要隨風飛出窗外了。她突然回頭朝我笑起來，笑得那么燦爛、無邪。我閉上眼睛，多么慶幸，她只是抬起一根手指，輕輕碰觸著鐵線蕨，像撫摸受傷的心尖。鐵線蕨掉了下去。我直到現(xiàn)在仍然確定，是風刮下去的。但樓下傳來一聲慘叫。我扭頭看見，莫卡卡對我們舉著相機。胡月走回來的步伐陰郁又解脫，她第一次擁抱我，她說，“我只是想換種活法了。”

我任何時候可以向任何人包括李紅發(fā)誓，我對李紅并沒有愛。但這并不代表我不想和她在一起。我還沒有想好，更準確的說法是，我從沒想過。不過我早知道，胡月、李紅和我，所有人，我們都需要一個人生的轉(zhuǎn)角，不管此后發(fā)生的是不是我們想要的，至少和現(xiàn)在不同。在走過轉(zhuǎn)角之后，我們才能重回原地。胡月讓我選擇，送她去精神病院，或者同意她對我蓄意殺人的指控。我一個都不想選。她像只瀕死的鴕鳥那樣嘆息一聲，然后說出她此生對我的最后一句話，“我無法為自己的所有行為給你們一個合理的解釋，只好這樣了，請你原諒?！?/p>

精神病院里流淌著慢性自殺的緊張感。我送胡月進院時，沒有看見李紅。她也許出差了，也許去和丈夫相聚了。她曾告訴我，她從不在邊境和丈夫會面，這里是她最后的私地。我遇見了莫卡卡。我辦理入院手續(xù)回來，看見他鉆出胡月的病房，他迎面向我走來，就要擦肩而過時遞給我兩張照片。胡月的指尖撫弄在鐵線蕨的葉片上，我站在半米之外，像個冷漠的石雕。胡月面容的清冷讓我和照片的背景全都蕩然無存。另一張是個躺在血泊中的人。他是整個事件的唯一受害者。有點像胡月向我描繪的唐小東，但我無從考證。我不會去問李紅，她或許也沒有見過唐小東曾經(jīng)存在過的任何物證。我們都不過是活在一個名字的陰影里。莫卡卡站在那兒等我開口，但還是他先說，“你不用擔心?！蔽艺f好吧。他又等了一會才說，“其實人人都是唐小東。”他知道唐小東的存在。我點點頭，沒有看他一眼。這是我最后一次見莫卡卡。我回到旅館，坐在黑暗中盯著對面樓層。那里死寂如墳。今天早晨，我確信，莫卡卡和他的團伙已經(jīng)消失了，仿佛他們從來沒在邊境出現(xiàn)。

上午李紅打來電話說她“把房間收拾好了”。我或許早該做些什么，讓胡月有一個真實的發(fā)瘋理由。這樣每個人都好受些。但我想了想，只是說，“對一個正常人來說，精神病院倒是修身養(yǎng)性的好地方?！边@就是我對整個事件的全部評價，我再不想多說一個字了。然而，剛才我還是去醫(yī)院見了李紅?？偟糜蟹N結(jié)束的形式。我們談了幾句，如我所料不歡而散。我現(xiàn)在正逃離越古鎮(zhèn)。我想我該回去見林嵐了，希望她還活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