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曉簡歷1981年 12月生于安慶,數學學士、法律碩士,現為法官,居杭州。小說散見于《中國作家》《青年文學》《山花》《長城》《江南》《百花洲》等期刊,有小說入選《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選刊》等。
丁七出生之前,母親就已是個寡婦。母親也 許并不記得和多少男人發(fā)生過關系。他是母親第 七個孩子,也是最后一個。母親告訴他,他的兄 姐都夭亡了,或者干脆殺死腹中。但后來他得 知,實際上他還有一對雙胞胎姐姐。是某個原本可能成為母親丈夫的男人的遺贈。那個男人大母丁七的前半生 親十三歲,費了一些浪漫、夸張又文過飾非的手段誘惑了天真幻想的少女母親,許諾似乎觸手可中篇小說 方曉 得的美好生活,但始亂終棄。那個母親交付了貞潔、而且本想交付青春和生命的男人逃走后,他的陰影卻永遠留了下來。“你姓丁,”母親說,“我對那地獄來的魔鬼的所有記憶只剩下這個姓了?!眱蓚€姐姐由母親的家族強制送往鄰村撫養(yǎng),距離很近,但不允許母親前去探望。母親很難接受不貞的事實,但慢慢接受了,在流言蜚語占據她的意識之后,她開始閉門不出。也許是為了躲避跟蹤她的浪蕩子們,仿佛她已變成任何人都可以拿來擦鼻涕的抹布。她整夜坐在鏡子前哭泣,虛妄的愛情被模糊的鏡面肢解,又碎成玻璃渣,密布在她的每一次呼吸里。誰也不知道母親走過了怎樣幽怨的心路歷程,然后仿佛水到渠成似的,報復的欲望替代了恥辱和悲苦,重新現身的母親讓村人們大吃一驚,并進而遲到地蓋棺定論,我們沒有猜錯,她本就是水性楊花。
母親的父母向村人宣布從此和她脫離關系,在有次母親被捉奸在床時。
一旦母親敞開胸懷,早就垂涎欲滴的登徒子們便接踵而至。應該有一些經由母親誘惑甚至強逼的被動者。刺激欲望的浪漫謊言的記憶復蘇了,母親開始模仿那個男人的口若懸河,而且用肢體將它演繹得更好。母親又一次被村人圍毆后對丁七說,“我終于想明白了,原來做這一切還是在報復他。”母親從來都避免對任何事物顯露溫情。對他的冷漠也時刻纖毫畢現。他沒享受過母親的搖籃曲。他的出生被村人認作不祥之物。母親的觀點似乎也并不例外。為什么你不把我也干掉,而非要讓我活著,他問過母親。母親回答,“在你之前,親手殺掉的那幾個已夠抵消我對他的恨,我對我還活著的恨?!彼麖膩碜钃醪涣四赣H突襲而至的敵意,無論他想緩和、勸慰還是反抗,母親早就準備好的話立即脫口而出,“我將你們帶來世間,就是要讓你們生活在痛苦中?!?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1/17/dici201705dici20170502-1-l.jpg" style=""/>
另一次,母親說,“你戳在面前,我就可以隨時羞辱自己。”
兩個姐姐在丁七生前就已遠嫁他鄉(xiāng)。她們與母親沒有任何聯(lián)系。她們之間好像也從不來往,仿佛另一個攜手滑出母親子宮的存在,就是自己不潔和原罪的提醒與證明。母親在他面前一次也沒有說起她們的名字。后來他四處流浪時,曾輾轉找到她們,即使他衣不蔽體,即將瘐斃,她們都未施舍一粥一飯。他像骯臟的野狗一樣被驅逐,不可以出現在她們面前,一秒鐘也讓她們渾身顫栗。
母親三十九歲時死于一種讓人羞于啟齒的病。他唯一看到的,是母親精神被疾病毀壞了。母親坐在隱蔽的墻角整日望著門,入夜后又走近窗前,臉龐長時間貼在窗格上,似乎等待有什么會不期而至。母親的面容越來越呆滯。有一天,母親把他當成了那個男人,抱緊他,又跪著乞求他不要再離開。母親的齒痕遍布他全身。他沒有抗拒,他甚至渴望母親就在這種美好的幻想中死去。
母親此生最后一句話是,“你可能姓唐,也許是一個叫唐棟材的人的孩子?!?/p>
丁七開始四處流浪。
外祖父母一年前相繼死去。母親被勒令不準參加葬禮。主事者說這是唯一的遺言。母親笑著對丁七說,“真好笑,我可沒有任何要求去的表示?!?/p>
九歲那年,丁七在早晨路過一座村莊。一架直升機低低飛過天空。五六個與他一般大小的少年與他擦肩而過,追著飛機漸漸跑遠。他想,我不能和他們一起玩耍。忽然,一個男人在前方拐角出現了,朝他喊著一個名字,而后高舉桃樹枝向他撲來。疼痛快速蔓延,他卻有著一種受虐的喜悅。像一個父親在抽打我。
男人在逐漸圍上來的人群中發(fā)現了自己的兒子,才知道打錯了人,“真像。連我都很難分清他們?!?/p>
他知道了男人的姓名,唐棟材。他沒有絲毫猶豫,但仍然選擇在一個無人的時刻才告訴男人,“我是丁七,你是唐棟材,那么你就是我的父親?!痹谔茥澆捏@呆的短暫時間里,他開始暢想新生活。后來他覺得簡直和天真的少女母親一樣可笑又可悲。他面對的先是詢問,接著是沉默,然后是斥罵,最后是驅逐。有父親的生活,在剛開始的時刻就被父親斬斷了。
那個男孩在后面追他。在七家山的南北分水嶺,男孩對他說,“我們長得一模一樣,那你一定是我的兄弟。我叫唐平原,你呢?!?/p>
唐平原在他身后的山林中重復呼喊:
“無論你去哪里,記得回來找我?!?/p>
出乎丁七的意料——真正的父親畢竟是無法替代的。當天傍晚,唐棟材在縣城火車站截獲了他。領他吃了一頓終生難忘的晚餐。夜里他腹瀉不止。唐棟材只是坐在床鋪上盯著他一言不發(fā)。清晨,他在噩夢中醒來,發(fā)現唐棟材一夜無眠,但似乎已做好了某個決定,一看他睜開眼,就說,“我們走。”
他被送往七家?guī)X廟,與唐家莊三村之隔。“對不起,”唐棟材以自己很熟稔而他無比陌生的父親的口吻向他道歉?!拔也荒茴I你回家,但我認你這個兒子了。請你理解一個父親的苦衷。你看,為了你能在這里活下去,我得付出給廟里免費打造九座佛像的代價。基本上一年都白干了?!?/p>
他并不想在這里活下去。但如果為了一個想象至今的父親。
“我對你只有一個要求,你別去找我,”這個愁眉不展的父親臨別時說,“你還不理解一個家庭……我會來看你。”
直到他離開七家?guī)X廟,唐棟材都未來看過他。但他遵守了諾言,沒有一次走進唐家莊。endprint
離開七家?guī)X廟的那年丁七十八歲。起因是水污染。和平年代里人們又將自己的生老病死和運氣寄托在迷信上,為了讓菩薩專注于自己正當或不正當的訴求,求神的人們爭相放鞭炮。硫磺撒滿寺廟西北角的池塘,而那是七家村人飲水的唯一來源。村人經常三五成群來廟里譴責、挑釁和打砸?!澳憬璺饠_民,池塘的水不能喝了,我們得籌錢打井,佛豈能對我們坐視不管?!钡@種說法只是個借口。留著半寸頭發(fā)的主持四十多歲,并不是個真和尚,盡管他要求所有收留的弟子都剃度受戒,但他在養(yǎng)活糟糠之妻和兩個女兒的同時,還在縣城里養(yǎng)了一個年輕的女人。他將功德錢盡入私囊,而且明目張膽地出售香油,高于市場價兩倍,“因為這是菩薩享用過的?!彼麖奈捶纸o村人任何好處。
寺廟里藏匿著一些二流子,乃至輕微刑事嫌疑犯。主持高念佛號,像根張牙舞爪的樹樁堵在門口,拒絕警察進入搜查,斥責他們打擾佛門清凈。但禍事正是起于蕭薔之內,一個駝背、干瘦、走起路來像章魚的慣偷,在庫房里偷錢時被逮個正著。主持很是義正詞嚴地申飭了一番,為了讓他真切悔過,不乏毆打。慣偷被打時一聲不吭,也許那時就拿定了主意。他與兩三個七家村人里應外合,實施盜竊。進行得比較順利,主持發(fā)現時,慣偷已逃到門外。但村人站在原地奚落主持。
“是我們的土地養(yǎng)活了佛,這是我們應得的。”
“沒有佛和我的維護,你們那些賣香火的小店哪里能生存,還不知足嗎?!?/p>
“你什么都占為己有,而且貪得無厭。”
“你們竊取佛的錢財,會讓佛的事業(yè)無以為繼的,快還回來吧,否則佛會怪罪的?!?/p>
“好吧,好吧,那讓佛等著,你也等著啊?!?/p>
有個人等不住了,是主持的侄子。他抓起棍子向洋洋自得的村人撲去,在棍子就要被繳下之前,看準了慣偷兜頭砸去。慣偷死了。
主持費了一些錢財,封住了七家村人的口。警察來調查時,村人都眾口一詞,“兇手是誰不知道,沒看清?!钡鞒謪s極為坦誠地對警察說,“我知道兇手是誰,但是他跑了?!碑斕炝璩?,主持將平生第一次目睹殺人事件而無法從恐懼中平復過來的丁七喊進禪房,開門見山地說,“現在,你就是兇手了?!彼雴枮槭裁此闪藘词?,卻顫栗得發(fā)不出聲音。主持將不薄的一疊錢塞給他,臉色陰沉得像一潭死水,但聲音里竟然充滿憐憫,“你趕緊逃命去吧?;蛘吣憔驮谶@等著,天一亮警察就來了。你相信我的能耐吧,所有人都會指認你是兇手。警察呢,有個兇手也就可以交差了。一個小偷死了,無妻無兒無父無母,和死了一條毛毛蟲沒差別,沒人會追根究底的。”
他聽從主持的忠告,當即從后山越嶺而去。主持的最后一句話他銘記在心:“別怪我,我實在找不到合適人選,再說,你父親打造九尊菩薩,我收留你九年,也正好可以抵消了?!?/p>
這是他在七家?guī)X廟聽到的唯一一句暖心的話。
他想走進唐家莊與父親告別,說明原委,不能讓他的不白之冤在父親心頭也蒙上陰影。但只在周遭游蕩了幾圈,終是不敢走近。十八歲,也正是適合浪跡天涯的年歲了。
那時丁七一心想的還只是找個寺廟收留自己。他決定直接去泉州佛國試試運氣,高唱著《三寶歌》一路前行,滿心憧憬,自我鼓舞。但無論承天寺還是開元寺,都將蓬頭垢面的他逐出山門之外。他曾經也是個和尚的解釋沒有得到任何認同,大小和尚們更愿意相信他是個乞丐或無賴。這幾乎沒有錯,那筆逃亡費在第一次使用時就被街頭小販驗證為假幣,然后又在一個徒有四壁的旅館里被搶光。他開始乞討為生,發(fā)現自己沒有任何謀生技能。他流落到福州,一個月黑無風的夜晚,他乘人不備混跡在猴欄里,一艘掛著紅布燈籠的木船載著他滑行在波濤洶涌的黑色海面上。他指望此行是偷渡去臺灣,結果半小時后就著陸,他來到平潭島。六十八海里之外,也許是能夠給予他另一種生存方式的所在。他躲藏在天然巖洞里等待了十一天,冷靜卻又心急如焚地窺探一艘無論什么船可能帶來的機遇,甚至萌生只身涉水而過的念頭,但最終都停留在失敗的想象里。
他來到廣東韶關,成為一名真正的和尚的想法仍然沒有改變,反而出乎意料的更加堅定了。在夜深人靜流落街頭,看著萬家燈火的時刻,他并不理解自己的想法,并為輕易忘記了母親、父親以及他們的仇恨、報復與無情而驚懼不已。他覺得只有出家 .才能真正忘記。在南華寺,他瞻仰六祖真身時虔誠祈禱,對宋代木雕五百羅漢一一頂禮膜拜,但好運依然沒有降臨,哪怕他懇求掃地或種菜都一概被武斷拒絕。在成為一名和尚前,他的劫數尚未歷盡,他只得這樣自嘲、自憐和自我安慰。
二○一四年,他二十七歲。他似乎已安于聽任命運將自己扔到任何境遇里去。這一年的秋冬之交,他站在黑龍江大興安嶺的山麓里,看著一只瘦骨嶙峋的鹿在冰天雪地里自然而緩慢地死亡。
七年之前,他從新疆伊犁一戶牧羊人家逃出。他在那里借住了半年之久,為主人種植薰衣草、昆侖雪菊和火百合。他只求一日三餐。看著一望無垠的花海,他覺得可以一輩子在這里待下去。主人是一個精干而雷厲風行的寡婦,在他看來也恪守婦道。但寡婦在一位親人葬禮聚會上醉酒,強行要與他發(fā)生床第之歡,他抗拒,然后被轟出門去。他覺得可笑,本沒什么,也許都可以說你情我愿——只是會讓他想起母親吧。他僥幸躲過了跟蹤他兩天三夜的饑餓狼群。他翻過一座高峰的時候,月亮低懸在天空上,仿佛觸手可及。他下山,迎頭撞來一堆嘰里咕嚕的盤問,才知道那是傳說中的友誼峰。他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度。俄羅斯人很快確證了他并非間諜,但以偷越邊境罪起訴了他。他毫不置辯,而且在法庭上說此行已蓄謀多年,從得知自己的三個祖先一九○○年夏天死于俄國佬的槍尖下開始,就起心報仇,這些年來他一直視察中國的東北邊境,更為被剜去的疆域而無法熄滅怨恨。如今他終于來了,若不是被抓住,他要在莫斯科紅場制造最為慘烈的爆炸。他現在代表中國向俄國宣戰(zhàn),“你們挑選一名最勇猛的戰(zhàn)士來和我決斗,哪怕被殺死,我也要用頭將俄羅斯的土地砸出一個碗大的疤!”他如愿以償,被投入了異國的監(jiān)獄。他不
知道在這個語言不通、易走極端又好戰(zhàn)的國家如何生存下去,而監(jiān)獄里吃穿不愁。鐵窗內的第一夜,他長跪不起,感謝母親和她曾經表露在他面前的癲狂,讓他模仿起來得心應手。俄羅斯人用一年時間得出了他精神正常的結論,要遣返他回國,遭到了他們和他自己都不能想象的反抗。他不知道在外面等待他的將是什么,但一定不會比以前好上一分。他在監(jiān)獄里逐漸活得如魚得水,甚至有了幾個泛泛之交的朋友。他從不與外界聯(lián)系。五年后的冬天,俄羅斯人遲鈍地認識到他沒有一個親人,而從他身上撈不到一點好處的事實,就在他都打算在此終老時,終于對這個純粹的負擔忍無可忍了,把他像個百無一用的垃圾一樣扔出監(jiān)門之外。endprint
因為曾經的犯人身份,丁七很快在監(jiān)獄最近的小鎮(zhèn)上找到工作。一家以囚犯為主要消費群體的雜貨鋪,他負責送貨,輕車熟路地帶進去高價的香煙和酒,印有裸體女郎的撲克和雜志,甚至可以拆裝的玩具。獄警們例行公事粗略檢查,就給他放行,從不刁難,相反對他很和氣。他不適應,請求他們像過去一樣把他當作一名還需遙遙無期服役的犯人,但沒有一次得到滿足。他總是和昔日的鐵窗好友玩到很晚,穿上他們的囚服,吃他們的牢飯,一起打球和唱歌,既感覺樂在其中,又不時想起如今不再是一名囚犯而傷感。他無數次懇求留宿,哪怕一夜,也被獄警無情拒絕。他們起先還解釋后來不置一詞,只是以平等的眼光看著他微笑,這讓他感覺受到了侮辱。他需要的不是平等,你們?yōu)槭裁雌獨埧釀儕Z我回到安穩(wěn)過去的權利。就像當年的寺廟。為什么我想進入的總是將我拒之門外。他鬧出一些事故希求被抓捕,但監(jiān)獄容忍了他,直至有次放火未遂超出了限度,監(jiān)獄向雜貨鋪老板發(fā)出通牒,他被解雇了。他去做了一名伐木工,只為可以爬到樹梢眺望監(jiān)獄內他再熟悉不過的生活。他厭倦地度過每一天,感覺越來越無望,然后他見到了一個中國采購商。此人考校他幾句俄語后,低薪聘請他做中國旅游團的隨從翻譯,正有一批中國人在邊境等著。他在監(jiān)獄里學會了為數不多的俄語,自覺不妨一試。半年里,他接了五六單活,甚至有了創(chuàng)辦一家跨國旅游公司的打算,這時卻發(fā)生了一件事。他所帶的旅游團里有個中國人從酒店五樓窗臺上掉下來。是一個奸情即將被發(fā)現的男人,試圖翻窗逃脫,卻摔死了。記憶的陰影時隔多年再一次蒙上他的神經。等他確信它將陰魂不散地從此攫住他時,他決定回國。
他孤身穿越邊境,沿原路返回,卻又在叢林中迷失了。一天上午,他眼睜睜看著一只瘦骨嶙峋的鹿在他面前,在冰天雪地里自然而緩慢地死亡。那時,餓了五天的胃就像兩個空蕩蕩的風鈴在他的胸腔內碰撞鳴叫,他看到任何一種動物都想生吞活剝地吃掉,哪怕是一棵樹或一根草。搖曳的樹枝像松鼠的尾巴,而匍匐在地的野草像正在逃走的蚯蚓。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埋葬了鹿,因為他覺得自己與它同病相憐。他坐在鹿的墳邊抬頭看天,所有的云朵都幻化成香甜的食物,他覺得自己這次是要真的死去了。這沒什么不好,他要用最后的氣力開懷大笑。一切都結束得恰逢其時,在沒有給這人間帶來任何愛與恨之前,就與塵?;癁橐惑w。他看見一朵紅云慢慢從天空降落下來。到他身邊,他才發(fā)現是個奄奄一息的紅衣女人。他想,她和他一樣,寧愿在遠離塵世的叢林中孤獨地走向生命終點。女人倒在他身邊,對他說,“我想死,你能幫我嗎?求求你,我現在連尋死的力氣都沒有了?!彼吭诘厣?,用手扒開鹿的墳墓,將一塊塊凝凍的鹿血擠進女人的嘴里。他鉆木取火,烤起了鹿肉,他不知道自己的力量從何而來。他選中一個牢固的樹杈,像鳥一樣筑了一個巢。他將女人搬進去,躺在她身邊看著她日漸虛弱,除掉饑餓之外,她一定還生著他束手無策的病。每天,他外出覓食,日落而歸。一天夜里,她對他說,“等我死了,你吃了我。那樣你可以幾天不用餓著,而且我也不想留下任何東西在這世間,哪怕是尸體?!彼麤]有問為什么。他感覺他們相依為命。第二天,他醒來時,她已經死了。他看著她三天,她越來越僵硬,也越來越玲瓏。他要守著她,就像守著自己的愛情。他終于確信自己對她產生了愛,這個奢侈而虛妄的字眼平生第一次瀕臨他的意識,
他知道也是最后一次。唯一的。盡管他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從沒有問過她的故事。他埋葬了她,像個野人在叢林中又游蕩了兩個月,只為日日在她墳前祭奠。
春天來了。他在微風的吟唱中醒來,看見神話般的晨光中有股暖意遙遙而下,就像一種從天而降的神秘訊息,他感覺到體內新生的力量——他終究還是無法扼殺它。經歷了這一番生死,他什么都不怕了,來人世一遭,他要和那里的人互相有個交代。他舉步下山,茫然但執(zhí)著。山腳下,一戶人家正在找木匠。他謊稱自己是。他只是想哄騙一頓飽飯,饑腸轆轆已經迫使他可以干出任何事,不計后果。但飯后他裝模作樣地拿起主人家的工具,邊比劃著木頭邊尋思逃跑時,斧頭和刨子卻仿佛得了仙氣一般,在他的手下自動揮舞起來。木匠活,他無師自通,他血液里流淌著木匠的天賦。他想起父親當年就是一個走村串戶的小木匠。
唐棟材到達一個叫田家邨的村莊是一九八六年的夏天。他做木匠已十三年。這一年,丁七母親已只記得那個毀了她一生的男人姓丁,而忘了他的名字,或者只是不愿想起,在確認他不會出現后,她就消滅了所有關于他的記憶。唐棟材會面相的父親斷言他命中缺木,不僅取名如此,而且過早規(guī)劃了他的職業(yè)。他不喜歡,但天性怯懦,從未向霸道而越俎代庖的父親顯露。在父親一九八二年因為妖言惑眾被投進監(jiān)獄不久就無故死亡之后,他醞釀多年的反抗更是失去了目標。而且,當他出現在陌生的村落時,會被女人們當成一個不會帶來麻煩的男人,面臨他滿心渴望的引誘。他起先因害怕而逃跑,在有次一個半老徐娘關門閉戶封堵了所有的出口后,他鼓起勇氣迎合了她。女人潔白的裸體橫陳在穿透天窗而下的正午光線中,周圍闃黑靜謐,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奸情的刺激、邪惡和美妙。從此他樂此不疲,來者不拒,一發(fā)不可收拾。即使男主人在家的時刻,他也隱晦地挑逗,他發(fā)現,女人都是天生敏感而且能精準捕捉的動物,他眉毛上撲閃的欲望她們都能數得清。不久,幾乎每個村莊都埋伏著他的一個情人。但他避免與同一個女人進行第二次,不是喜新厭舊,而且這樣才可確保少卻麻煩和安全,可以擁有更多的新鮮女人。他的吆喝聲一出現,就有女人輕悄悄地關上門或打開門。有個八九歲的女孩要他嘴邊的棒棒糖,他們做了交換。此后他的工具箱上就插著一排五顏六色的棒棒糖,看上去像迎風起舞的紅辣椒。他帶著一個半瘋癲的中年女人流連村落之間長達兩月之久,直至她突然失蹤。
在田家邨,他為丁七母親修繕碗櫥,它是因為多年閑置而腐朽的,也不可能再派上用場。黃昏時完工,但大雨封路。天空像提前進入了暗夜,表情痛苦地黑著臉,雨像一顆顆彗星擊打在屋脊上,敲碎了人的道德和視線,只能聽到狂風痙攣的叫聲,應該吹倒了田家邨里所有的樹。在這樣的時刻,丁七母親邀請?zhí)茥澆牟环磷∠?。盡管也許不出十分鐘,風停雨住,天色重新亮了起來,接著多云轉晴,夕陽幾乎是惡作劇似的露出頭,在后山之巔深情地看了世間最后一眼,方才隕落。但沒有人再提起走或你走的話題。你情我愿,無需任何一方的任何誘惑或暗示。如果丁七對母親的疾病的猜測沒錯,那么他的生身父親僥幸躲過了一劫,那么他們一定采取了什么措施。所以絕不是為了孩子。所以他的出生一定是個意外。但在唐棟材的身上,他母親一定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男人的力量,甚至是——愛的陰影。所以,十個月后他依然活著才有了基本前提。endprint
丁七回到唐家莊時,唐棟材還活著,已經歇業(yè)在家。他妻子不知猴年馬月已經死亡。唐棟材看向他的眼光像老狗那般猥瑣和無助,但幾乎是第一眼就接受了他還存于世間的事實。他沒有再次遭到驅逐,他覺得唐棟材也許不是不想這么做,只是已沒有這份心力,十八年,一個壯年男人進入了徹頭徹尾的老年時光。當一個男人真的老去時,承認一個青年時代的私生子也許并沒有什么不好。唐棟材要么像一把躺椅靠在一把躺椅上,要么像一張床躺在一張床上,他們避免碰觸對方的眼光,每天對話不超過三句。他發(fā)現,唐棟材臉上有一道簇新的傷疤,形似抓痕,他想象了幾種可能性,一種比一種惡毒,而更令他暢快。
在那個當年送他的男孩面前,他感覺像遇見了另一個自己。他說,“兄弟,我回來了?!碧破皆瑯舆€記得十八年前的那句話,點點頭,朝他露出模糊而巨大的笑容,緩步走過來,穿透了他們中間無形的鏡子,緊緊擁抱他。他注意到,唐平原的每一次呼吸似乎都只為了克制下一次的呼吸。當他們終于分開,他發(fā)現唐平原的眼睛像個無神的巖洞,但又似乎飽含世間一切形態(tài)的苦痛。
“我只是慢性鼻炎?!边@就是唐平原給他的全部解釋。
他去七家?guī)X廟,帶著回訪的心態(tài),如果那些故人還待見他,他可以不帶譏諷地和他們隨便聊幾句。他不恨他們了,也許從來就沒有恨過。然而他看到的是廢墟。七家村人告訴他,在他逃亡的第二年,主持就死于一場火災。因為又發(fā)生了一場深夜竊案。盜賊被當場發(fā)現,殺人滅口,又縱火毀尸滅跡。主持的侄子不知所蹤。關于他即為盜賊的說法無從證實,但信者不乏其人——因果。丁七當年就聽說他實際上是主持不倫戀的私生子,不知他本人是否知道,也許不知道,正如類似情況當事者總會被瞞到最后??尚Φ闹皇?,那些年他還輾轉南中國各地,心心念念想被一座寺廟收留。
那因他而存在的九尊木雕菩薩,該是為火勢助了一把力吧。
但唐棟材對他只字未提七家?guī)X廟的毀滅。那年,他是否尋找過他,對他生不見人死不見尸抱著什么態(tài)度呢,有從此杳無音訊的渴盼嗎?他沒有問。他覺得唐棟材不說就意味著一切。
一個父親不可能不知道一個私生子的逃亡。
他還不知道家里有另外一個人的存在。沒有人向他提及林桃。他想象不到她的存在,也看不到任何她存在過或將繼續(xù)存在的跡象和溫度。
三天后的清晨,林桃回來了。一身酒氣,面孔像黑瘦的雕塑,耳朵小得幾乎有些滑稽,嘴唇薄如一條線。她進門的架勢就讓丁七明白了她可能是誰,但他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后媽還是嫂子。她的手指就快要戳上他的額頭了,眼睛卻不看他,而是怒視他身后的那兩個男人,他們瞬間萎縮成兩個斷線的木偶,卻又緊挨在一起,像是想纏繞取暖。她喝問,“他是誰?”
沒有人回答。他斟酌半天,才吞吐著說,“我回家來了?!憋@然答非所問,他也覺得這樣的回答很可笑。她果然笑起來,氣喘得活像只驕橫跋扈的狐貍。很快她就猜出了,她說:“我早就知道老東西不是只正經的狗?!?/p>
他為之瞠目結舌,更為他們的充耳不聞而驚駭。他感到屈辱,為自己也為他們。他意識到這個家里積怨已經盤根錯節(jié),盡管眼下與他無關,但他的出現可能會催化更惡劣的事件很快到來。不過他仍然希望自己的存在是種緩和,哪怕只是陌生人情面上的。
誰知根本不可能。早餐時,林桃就送給他第一個綽號:餓狼。他多年來掙扎在饑餓邊緣,養(yǎng)成了狼吞虎咽的習慣,看到食物的第一反應是塞進肚里去,蠶食和慢慢享受對他來說是不可思議的。以前,是饑餓讓他渴望食物,現在卻是食物讓他聯(lián)想、恐懼甚至希望有饑餓感。他認為天下最美妙的事情是,饑餓一旦來臨,食物早已待命嘴邊,而相反情況同樣讓他感覺滿足。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向食物撲去,夜里,他撐得不行了,仍然帶著成堆的食物回到房間,他擔心會餓醒,而這種情形確實每夜都會發(fā)生。
“我很奇怪,家里怎么來了一頭餓狼?”她一本正經地向所有人發(fā)問,包括他。他想解釋,如何就此能夠換取她的同情,他寧愿把過去的傷疤一一揭開給她看,就現在它們還鮮艷欲滴呢。他可以不顧尊嚴,如果對他的同情能成為她與他們之間的潤滑劑。但他還沒來得及出口,她就已在勒令唐平原縮起鼻子,不然他的呼吸要把桌子掀翻了,簡直連屋頂都要吹到天上去了。她等著唐平原的抗辯,但沒有等到。她臉上掛出意興闌珊和鄙視的神情,轉而要求唐棟材端坐坐姿,“我能不能求求你,不要像個哈巴狗一樣伸長脖子吸溜,你不知道那聲音讓老娘渾身都起雞皮疙瘩嗎。”她把饅頭摜到地上,又質問起做飯的他
來,“你是不是下了毒,吃起來比茅坑里的石頭還要惡心。”然后是,“你既然已經在人類中生存,拜托你吃飯也學學人樣吧。”
她是誰。誰給了她在這個家里橫行霸道的權利?!拔移拮?,”唐平原哆嗦的語氣像是在警告他,然后咬緊嘴唇,仿佛再多說一個字就會立即招來更大的危險,而對此,他們是無以承受的。
夜里,他躺在床上,開始覺得以前爬行在死亡線上的流浪是幸福的,至少是自由的。他回來,只是因為——他不能用一生去逃避一個父親。他決定用時間來遺忘不快,在這里活下去,畢竟,他平生第一次擁有了自己的房間。
然而這注定是奢想,她的惡毒隨時都會奸險地曝光,她時時刻刻都在引誘他的憤怒。她不在時,三個男人安然無事。她一出現,房間里就像埋滿地雷。而他們仍然甘之若素,假裝沒她這個人。他卻做不到,面對她,他感覺比沉著而平靜地直面死亡還困難。他仿佛沒有名字,她以餓死鬼稱呼他。她給他冠以各種綽號:臟豬,傻鳥,落水狗,龜孫子,寄生蟲,垃圾,懶骨頭,毒蛇,死人,兇手,乞丐,現世報的,狼崽子,牛頭馬面,翅膀被剪掉的蒼蠅,沒長雞巴的,臭鴨子,墳墓里的蝎子,長十六只腳也沒用的蝸牛,草紙,沒進化好的猴子,天殺的,驢,屁眼,藥渣,瞎眼的蚯蚓,禿鷲,黑心的棉花,沒核的棗,倭瓜,菜蟲,朝天椒,落水的老鼠,爛茄子,遺像,狗不理包子,絕種的,舌頭被鉸掉的烏鴉,怎么還沒下地獄的,只配吃尸體的,魚刺,綠毛……沒有一次重復。她張口就來,像一把把尖刀直刺他的心臟。endprint
她已經成功整垮了他們,但他憑空出現了,她除掉辱罵,暫時還沒找到對付他的辦法。
他無法克制恐懼和憤恨,因憤恨而更加恐懼,又因恐懼而更加憤恨,它們差點就要撕裂他的眼眶。然而他說,“很抱歉。求求你?!?/p>
但她是一面鋼釘也鉆不進去的生銹鐵墻。四天后,他終于承認了,別指望用乞求就可以感化她心中的惡念。但是,他忍受。只有一次,他覺得再沉默的話她的嘴就要把他整個人吞下去了,他拼命拍打著被無數股怒火沖擊的天靈蓋,突然說,“現在我們可以去決斗?!彼抖紱]愣,就瘋狂地大笑起來,然后鎮(zhèn)定自若、一字一頓地說,“虧你想得出。我一個弱女子。但是,”她像切割機在尖叫,“現在,你給老娘聽好,現在,你再蹦出一個字,哪怕一個字,老娘就殺了他們倆?!?/p>
唐棟材和唐平原一直在沉默觀戰(zhàn)。盡管不像旁觀者,但像極了摁在熱油鍋里又被膠布封嘴的囚徒,像極了他們自己。
他果然一個字沒再說。他不敢。
他當然不是唯一一個受難的。對唐棟材,惡毒詞語同樣像機關槍的子彈從她嘴里射出。它們像是專為她發(fā)明的,閑來無事就隨便找個出氣筒,調劑不激烈的生活。仿佛對方不是一個父親,不是一個老人,不是一個人。她的話鋒都能割斷他的咽喉了,他說,“你放過他們吧。求你了,要我給你下跪都行。”他真要跪下去了,她在等著,但唐平原拉住了他,終于發(fā)出迷霧一般的聲音,“你覺得這么做能改變什么嗎?”
他還沒有看到她毆打他的父親。
但這樣的事情居然發(fā)生了。一天上午,她將他拉進她的臥室,第一次對他露出柔軟的面容,口氣中傾吐著一種游絲般的魅惑,“你一定想要我吧,我從你的眼里看出來了?!彼查g感覺無法呼吸。他想起唐平原那張被呼吸折磨的臉。她又說,“唐平原這里有毛病,”她直戳著自己的腦門,“所以,我也需要你?!彼ň粗?,搖搖頭,然后轉身往外走。她繞到門前,阻住他,“你總不能讓那老東西先占了便宜吧?!苯又龑λ卦V,唐棟材要對她圖謀不軌。這種無可比擬的詆毀以前一定有過很多次,因為她說,“以前,他還只挑逗,現在要動真格的了。”她演示了一些強硬的下流動作。
“你這個不要臉的婊子!”
在暴怒的瞬間,他覺得現在發(fā)生的這一切,就像他躺在大興安嶺那個紅衣女人身邊做的一場夢。
五里外都能聽到他的聲音,確實,后山傳來了回響。但隔壁房間的兩個男人置若罔聞。她被他驚退了。
“為什么不讓她滾?”他問他們,當著她的
面。但他們像插在污泥里早已習慣雨淋霜凍的稻草人。為什么會這樣?他都不知道多少次向他們提出這個問題了?!罢媸敲凶⒍ò?,她不是叫林桃嗎,兩木犯沖?!敝挥幸淮?,唐棟材被逼不過說,“如果這他媽是真的,生活就他媽的真是個不值得開的玩笑。”這是給他的唯一解釋,針對所有他看見或沒看見的事件。像是自嘲,像是嘲諷他,更像是在嘲諷人世。
這次倒是她回答了他,“我就是不要讓他們好過。他們毀了我。我要毀了他們。”
“你滾。你滾!滾!”他吼起來。
在他吼出“滾”后——他人生真正的噩夢來臨了。如果說此前她尚未想出主意,現在,她寧愿祭出宣戰(zhàn)、哪怕兩敗俱傷的大旗了。中午,她對他說,“就差沒毒死你了。”晚上,她臨睡前走過他的門前警告他,“小心夜里床下著火?!?/p>
第二天清晨,他決定離開。我的生命會因為昨天發(fā)生的事情而改變——夢中無數遍喊叫驚得他的魂靈破碎一床。也許他的離開能換來他們的麻木的安寧。他明知這是幻想,但畢竟少他一個,戰(zhàn)爭或許會少上一半。讓他們回歸過去吧,就當他也是他們噩夢中偶然飄過的剪影,什么后遺癥都不會留下。
沒有人挽留他。唐棟材從躺椅上起身,走到門口,斜靠在墻上——第一次以一個父親的眼光看向他——也許只是他的想象。那時他還不知道,這也是最后一次。十八年前,父親的意志做主了他的生命,而這一天,他已老邁頹唐,魂魄似乎早已先去另一個世界等他。他連自己的生命都已經無法左右。
唐平原送他。在七家?guī)X,他將往南走,而他還是要北歸。有那么幾秒鐘,他甚至有了要唐平原同去浪跡天涯的沖動。唐平原似乎明白,以一種青白如水的眼光盯著他說,“你知道,父親還在這里?!?/p>
他搶先說,“無論我去哪里,我會記得回來找你。”他不想讓唐平原再說出十八年前的那句話來。他從地獄里逃出來了,而唐平原還得煎熬其中。一絲溫情的表示都會讓他覺得生命真像一道自焚的閃電。但能被一個兄弟掛念,不已是命運對他最大的恩賜了嗎。
他揮手道別。唐平原欲言又止,卻突然沖動地說,“你離開一段時間也好。你不要對林桃有恨。我一直沒有回答你?,F在我想說了,我不希望你帶著心結上路?!?/p>
林桃的堂叔回歸林家屯的那年,她十九歲。他十七歲出門遠行,一去無蹤,二十六年后才重新出現。他已沒有親人活在世上,只好借住在林桃家。他高大英俊,笑聲富有感染力,身上同時顯現的剛毅與柔和的氣質,不僅不沖突,反而像精心設計了比例的那般相得益彰。總之有著壞蛋的一切風度。他自稱退伍歸來,逢人便講述一些從軍往事,會勉為其難地展示他受傷的瘸腿。在晚餐的燈下,他會給林桃的父母講述更多神乎其神的細節(jié),林桃當然也是旁聽者。他說,當兵前十三年,他駐守西域,站在七個國界線看過日出,其中在阿克塞欽時間最長,日日夜夜在漫天風沙中眼睛不眨地盯著印度的動靜。風沙像鞭子抽打更像烙鐵燒灼他的皮膚,他卻能聽懂它的泄密,很多次預知了敵人的企圖,將侵襲阻截在未萌狀態(tài)。他被調到南沙,守礁三年,只有一條瀕臨死亡的老狗與他作伴,而吃的食物都是一條經常會沉沒的船兩個月之前運來的。有時,海浪涌來,他只能用腳尖站立,才能保證鼻孔露出水面。上級終于想起來要體恤他,把他派往云南邊陲,那里真是美得像一個童話?;ǖ暮Q?,村落、山峰、梯田,就連風和空氣都是古樸、清凈而優(yōu)柔的。他愿意待上一輩子,但二○○三年一紙征令卻擊碎了他的夢想。他作為最優(yōu)秀而忠誠的軍人之一被派往內戰(zhàn)中的敘利亞。考慮到祖國的利益,他熱切應召,甘心當一枚宏大布局中的前哨棋子,負責援助武器的押送和培訓敘利亞政府軍的士兵。在大馬士革,就在他被敘利亞總統(tǒng)和武裝部隊總司令阿薩德親自接見、感謝和宴請的當晚,他被兩個美國特工盯梢,在地上積水反射著遠處昏黃燈光的街頭,他們遭遇了。他明知敵不過,但沒有逃跑,卻也沒有傻到正面交鋒,他提出一個江湖盛行的解決方式,沒想到他們竟然同意了。決斗,一對一。他把兩個訓練有素的美國特工一個接一個地干掉了,但殺敵一萬自損八千,他的腿也因此負傷。盡管阿薩德指令最好的醫(yī)生給他治療,祖國也連夜飛去七個專為首長服務的醫(yī)療專家,但很不幸,在首長和敘利亞友好人士的唏噓和祈禱中,他還是瘸了。他申請繼續(xù)留在戰(zhàn)場上,但組織上要求他立即光榮回國。戰(zhàn)爭還在繼續(xù),他卻因為傷痛復員了,他是有多么痛恨戰(zhàn)爭就有多么痛恨自己啊。組織上要安排他去后勤部門,他卻早就想好了托詞,義正辭嚴地拒絕了,作為一個殘疾人他不想給祖國添任何麻煩,于是,他重歸故土。endprint
他很快與林桃建立了私密關系,因為他確實在幾次小流氓的騷擾中保護了她。她長得不算特別漂亮,但青春逼人,對他有一種天然的誘惑力,何況他并不以美色為要。而在這之前,他就已經不僅在燈下、而且在她的夢中無數次俘獲她的少女芳心。他們開始約會,小心地瞞住了所有人,她是出于羞怯,而他則是出于世故。在她情意的表達都已經變成他耳邊聒噪的絮叨之后,她終于暗示他可以向他求婚,而他明知這不可能,他大她二十四歲,是她的堂叔。他多次明示想占有她,卻被她懵懂而堅貞地拒絕,“我要把自己留給新婚之夜,留給你。”他用過強制手段,但都被她幸運地逃走了,他的瘸腿在關鍵時刻幫了她的忙。但第二天出現在他面前的她,看上去不以為意,而是對他說,“我懂你們男人,所以我原諒你。你想要我是因為你愛我?!彼?,你哪里懂呢,他克制住自己的冷笑。但他克制不住厭倦,他感覺自己太失敗了,一年過去居然還不能讓一個小女孩就范。就在他準備更換目標時,時間已經流轉到第二年的夏天。林家屯人聚會的廣場上放露天電影。他們看了一半,鉆進了旁邊的小樹林里。他最后一次鼓起嘗試的勇氣,在按照她的要求又添油加醋地追述了一遍大馬士革的遭遇戰(zhàn)后,他突發(fā)奇想虛構了一個全新的細節(jié),他在敘利亞的三年一共救了九個無家可歸的兒童。他的眼睛里泛出晦暗的死光,說他至今仍為他們的命運擔憂,因為敘利亞的戰(zhàn)爭一直在繼續(xù),似乎還要沒完沒了下去,說不定他們已經扛著槍上了戰(zhàn)場,因為他當年的善舉,活下來的他們又成了一個又一個屠夫,說不定都已經戰(zhàn)死沙場。她覺得他眼里吞吐的光芒在這一刻充滿了雄性的魅力。但為了世界正義,他當時必須拯救他們,因為正義從來都是一時的,是就事論事的,只有當下唯一一個標準。他的哲理更深地征服了她。他感覺時機到了,說當年看到那些身負災難的兒童就喜歡上了孩子,現在他多想有個自己的孩子啊,這樣他或許就能從對他們命運的揪心中掙脫出來。她想了想說,“那就讓我給你生個孩子吧,就現在。”他們已經赤身裸體相對了,就在這時——
一束手電筒的光打在他們身上。
然后是一聲尖叫。
全村看電影的人都跑過來了。
當夜,林桃的堂叔就逃之夭夭了。而她原本還想,這下好了,免去許多麻煩了,可以借機向父母攤牌了。她在暴怒的父母眼皮底下溜走,凌晨時分興沖沖去找他時,發(fā)現在所有他們曾經幽會的地點再也找不到他了。他從此不見了。
她不相信隱秘的愛情一旦暴露在天光下就夭折了。難道他原本就沒打算在人前顯示他對她的愛。難道他對她的愛在黑暗的巢穴里有多狂熱,在暴露之后就有多短命?她像攀附在愛情的無花果樹上,已經知道不會開花,而樹也馬上要倒了,卻就是拒絕跳下來。她郁郁寡歡,日漸消瘦。父母終于可憐起她來,正視了她的愛情,勸解說,“只是愛情沒了,我們還可以正常生活下去?!?/p>
但是她偏不。
“那個打亮手電筒的人就是我?!碧破皆f。
他走村串戶干著木匠營生已經三年,這一天,他來到林家屯。他坐在人群中看電影,中途他帶著手電筒去小樹林里方便。
林桃找到了罪魁禍首。唐平原不想撇清自己,卻不知該如何安慰她。他無法應對她的怨恨,但在聽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那個男人的經歷之后,他斷定是謊言。他要證明給她看。他去了新疆。他找到了那個男人口中的軍隊,他果真曾是一名軍人。但因為利用職務便利走私被判了刑。在一次洪災中乘亂越獄,翻墻時卻摔折了腿。他有過一任妻子,被他勒令體內藏毒輾轉販運,在被警察堵進一個山洞后服毒自殺。他甚至向林桃大膽推測,因為那個男人這次導致的事故過大,所以姓名上了喜歡吸人眼球的報紙,作為多年的逃犯他一定是懼怕警察看到后上門抓捕才逃的。他是不會顧及她的臉面,而做出一個玷污了女人清白的男人應有的姿態(tài)來的。
但沒用。她說,她只愛那段時間里的他。不在乎他的過去。
她反而因為他揭穿了那個男人而更加怨恨他。
她注意到他的呼吸短促而且動靜巨大,問他是什么問題。他說,慢性鼻炎。她平靜地看著他說,這種病會讓你死嗎?他說,不會。她說,那看來我要嫁給你了,我也要毀了你一輩子。
“我不怪她,是我的錯?!碧破皆f,“其實在確信那個男人從此消失了之后,她就明白了那些全是謊言,但她做不到向自己承認受騙,那會讓她那么珍視的愛情無地自容。這么多年過去,她一刻也沒有放過自己,我都想說,她只有在怨恨中才能找到自己。她有多么鄙視自己就有多么怨恨男人?!?/p>
他看著丁七背包里的木匠工具,眼里射出一道陌生而溫熱的光?!拔沂遣粫僮鲆幻窘沉??!碧破皆谝淮蜗蛩ζ饋?,笨拙而深情,“你要記住自己的話。回來找我?!?/p>
他還是說出口了。
從嶺頭俯瞰南方原野的第一眼,丁七就不由自主地揣度當年唐棟材的行跡。仿佛他是在重新走過父親的小木匠之路,仿佛他的步伐還踩在父親并未消于無形的腳印上,仿佛他跟在父親顫動的衣袂后亦步亦趨,仿佛他還是個能夠在父親高大影子里躲避烈日和寒霜的小孩。但他不是了。第二次出走,和十八年前不同,這次他是自愿的。但他必須忘記父親倚在門邊的那道眼光才能活下去。那些年他只需要征服饑餓,現在他發(fā)現人活世間還得征服懷念。
他沒有告訴唐平原他的過去。尤其是那已灰飛煙滅的七家?guī)X廟。他發(fā)誓要讓它成為除了父親,任何人都永不知曉的秘密。不可為外人所知,否則他無法修復傷痛——被一個父親拋棄。
他成了一個謙卑、辛苦而勤勉的小木匠。他認為當下經歷的都是父親的過往。企圖讓他干白活的雇主。讓他睡牛棚的雇主。勒令他在小凳上吃飯的雇主,而他們一家子端坐高高的臺面上,在燈光中享用盆盈缽滿的晚餐,將他按壓在窒悶的陰影里。他吃隔日的剩飯,盡管他們的殘羹冷炙又要經受一夜腐蝕。狗吃的都好過十倍。那些扭著肥胖身軀的孩子,將一只雞腿伸到他眼前,都要塞進他鼻孔了,然后嬉笑著跑開。人們總喜歡在有意無意的施虐中獲取快感。凌晨四點將他推醒后又去睡覺的雇主,因為工錢按天結算。捏著鼻子繞道而走的雇主,嫌惡他身上的氣味,而讓狗叼著錢與他結算。連狗對他都帶著敵意的眼光。他只能喝冷水,因為柴火可以打造一只小板凳了。吹毛求疵,無中生有,還有栽贓陷害,其中最出格的——他覺得,一個女人勾引他不成,向聞聲趕來的人哭訴他欲行強暴。他們只為賴掉工錢。別的木匠認為他搶了生意,驅逐甚至追打他。所有可以想見或無法想象的丑惡逐一在他面前展覽,仿佛他真的是一個圣徒,活著只為了歷盡人間劫難。endprint
他路過田家邨,穿村疾行,沒有停留。他不是來尋找什么的,他寧愿世上從來沒有田家邨。他記不起來母親葬于何處了。多年來他總是避免想起她,那個將他和他的痛苦一同生育出來的母親。第三次路過,他駐足回望,決定此生絕不再和母親的村莊相見時,他想,仿佛那個叫做母親的女人并未在人間存在過。
半年后的一天清晨,他睜開眼就覺得有事要發(fā)生。傍晚,一個唐家莊人向他匆匆跑來,告訴他唐棟材死了?!疤破皆屛襾磉@里找你回去參加葬禮?!碧破皆坪跻恢敝浪碓诤畏?,而他似乎在每去往一個新村落前總會不經意留下只有唐平原才能懂得的印記,指引他的尋找,向他證明他還活著。
夜里,唐棟材突然反抗林桃即興的辱罵。而后他慢慢走向門口,唐平原跟在后面為他撳亮門燈,在那垂下的光束中——它多么像指向陰間的路標啊,他回頭看向家一眼,又看向唐平原一眼。他們誰也沒有從對方眼光中看出不祥,或者看出了,但瞬即又被浮現在另一個世界之上的安寧淹沒了。沒有人說一句話。唐平原沒有挽留,他預感到了悲劇的即將來臨嗎?唐棟材不需要挽留。第二天清晨,也許就在丁七從噩夢中驚醒的時刻,唐棟材被最早起的清潔工發(fā)現。他窩在一個橋洞里睡著了。他死了。他該是在橋上徘徊了一夜吧,祈禱著宿命盡快給他一個結局。
這就是唐平原告訴他的全部。
“父親的死與我有沒有關系?”他問。
在唐棟材早已向林桃臣服之后,他本可以繼續(xù)忍受,是什么讓他重新反抗?
他能體會第一個反抗字眼出口的剎那,父親內心被灼燒又被冰封的荒涼感——人生終不過是一場荒誕不經的博弈。因為一個私生子再度歸來卻又被逼走?父親對當年的行為有悔恨嗎?所以如今無以承受?盡管勇氣時隔半年之久才如淤血般滲出。沒有他,或者少卻他出生、回歸或離開的任何一個行為,父親的死都不會發(fā)生吧。
但唐平原拒絕所有詢問,他袒露無疑的恐懼能嚇死一頭牛?;貞浐吞寡韵喔娉嗽谕纯喑菈ι咸泶u加瓦,還能改變什么呢。
葬禮上沒有林桃的身影。三天后她回來了,像個沒事人似的,也當丁七不存在,連一滴虛情假意的眼淚都不曾拿來敷衍、麻痹他,試圖澆滅他的怨毒里的一個分子。她不怕他,似乎比他更渴望立即再發(fā)生什么慘絕人寰的事件——她好徹底解脫。當夜,她在三人越來越無可救藥的沉默中,突然朝唐平原吼叫,“老東西深夜一個人外出,和自尋死路沒區(qū)別?!?/p>
她的聲音像發(fā)自深不見底的廢井。這么說,她是在澄清和自己無關了?他沒有發(fā)作,他覺得自己還在等一個機會。然而,第二天早晨,她敲開他的門,沉靜地對他說:
“我的目標是唐平原,所以唐棟材的死對我來說只是一個意外?!?/p>
他認為從她的話里聽出了一絲悔意。畢竟他不想讓一切變得更糟。以前他要求自己活下去是為了尋找一個父親,而父親死了。全世界他只剩一個親人了,唐平原,為了我的兄弟,我可以既往不咎,你和唐平原好好生活下去,或者你放過他,你們離婚。他打算找個時機和她攤牌。
她還站在那里等待他的答復,面容剛強又柔和。他什么也沒說。她沒有掩飾失望,但轉身走了??粗谋秤埃谝淮斡X得這個女人并沒有他以前想象的那般丑陋。
丁七沒有住在家里,而是去了唐棟材死去的那個橋洞。白天或夜晚,不用出工養(yǎng)活自己時,他就仰頭朝橋面上看。他仿佛能看到父親最后的腳印。在這里,似乎能找到他此生劫難的所有印痕,從一個父親開始,到父親最后一個腳印。很多個日子逝去,他終于在想象中讀懂了父親那天告別時的眼光。
一天晚上,唐平原來找他?!拔沂莵淼绖e的,明天我去上海了?!?/p>
“還是去看病嗎,你一直不愿告訴我這些年你過得怎樣?”
唐平原垂著頭,沉默很久,整個身體仿佛都固化在過去的時光中,而且埋上了腐蝕的塵埃?!拔业纳钍悄悴豢上胂蟮?。我是指呼吸。他們都說我只是慢性鼻炎。他們每個人?!?/p>
“難道不是嗎?”
“以前是,但現在不了。我變成了空鼻癥患者?!碧破皆瓫]說完就閉上眼睛,像是懼怕眼前流動的夜色會更清晰地映出他的病癥。他坐在那里比微風就能掀倒的病懨懨的孩子還要虛弱。他終于睜開眼來,盡管依然面色如土,卻仿佛鼓起了勇氣,在不絕如縷的粗大呼吸聲中,開始跳躍著說出一些往事,更像積郁于心的自言自語,而非以他為傾訴對象。
十一歲那年的秋天,唐平原忽然感到呼吸難受,他起先認為可能是木屑鉆進了呼吸道里,但很快明白不是。時好時壞,他沒有當回事。二十一歲,他遇到了林桃,他的手電筒毀滅了林桃的愛情。一年后,他被迫迎娶她。他盡管不敢表現出來但內心很可憐她,他愿意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贖罪,如果他真的有什么罪惡的話。但她不需要,“我不需要你的憐憫,”在新婚之夜她就直白地告訴他,“我所想做的,你不要裝作不知道,我嫁給你就是要報復你,最好是與你同歸于盡?!彼?,但他相信沒有人的愛情是唯一的,尤其是她那涉世未深的少女愛情,一定會自然而然地消失。她當然會產生新的愛情,它在前路上等她呢,而他就站在它的身側翹首以盼。他要讓那個美麗的日子盡早到來。最初的失敗是傷痕累累的,她未卜先知而異常冷靜地將他的真情捻碎,還朝他攤開殘忍的雙手,仿佛要把他的真情的尸體展示給他看。她總是把敵意放在情緒的下一個腳印上,她偶爾也忘了愛情,但又記起了那個夏夜奸情被曝光的羞辱,等羞辱漸漸隱退了,愛情的幻象又重新占領回憶。它們輪番鞭打她。但他仍然認為,是那個男人的失蹤,將她封鎖在往事里而無以自拔,因為找不到他,所以恨只能持續(xù)。如果那個男人死了。他翻閱能找來的所有報紙,查找那個男人的名字,他每天都看法制節(jié)目,他相信那個男人一定會重新犯罪。他猜疑某個被通緝的人可能是那個男人時,會描述特征向她求證。
有一天,她可能受不了了,“聽聽,你的呼吸就像攪屎棍在燃燒?!彼杏X受到了侮辱,但依然為她荒誕的比方笑出聲來。這是她第一次正式嘲諷他的疾病,但剛說完她就冷笑起來,直直地盯著他的鼻子,似乎有什么突如其來的想法成形了。此前,她最為刻毒的話也不過是,“你,請你不要呼吸好嗎?”那是在他們行房之時。她沒有拒絕履行一個妻子的義務,盡管從不迎合,只是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你這么投入干什么,難道你不覺得我現在像個木乃伊嗎?”他為之驚恐,但要求自己聽而不聞。endprint
她的嘲諷達到了目的。不知覺間他的意念就會集中到呼吸上,痛楚也因之被放大了。他分分秒秒意識到呼吸的存在。眼見的一切,甚至想象的一切,都像干燥的粉末堵塞他的鼻腔。然而他那時想的依然只是,她如果和一個正常男人生活在一起,也許不會這樣吧。他似乎也自認為是一個病人了,打算找個時機去治療。在第一個新婚紀念日,他費盡心思營造出浪漫的氣氛,而她似乎也陡然改變了對他的觀感和對生活的態(tài)度,顯得頗為享受,甚至勉為其難的感激。她請求他去看醫(yī)生,“不必為這種小病日日受苦?!边@顯而易見的關愛,讓他感到他們之間有從此解凍的可能,他的努力沒有白費。但她緊接著又絕食三天,好像要讓他明白他不過是癡心妄想。惡意似乎已在她靈魂里養(yǎng)成了不容忤逆的慣性,她時刻被它囚禁著而無法脫籠而出。但今天他認為,事實也許并非如他所想,那只是她對自己的懲罰,提前懺悔將他送上了不歸路。
三天后,他千方百計哄她進食時說,他要去醫(yī)院了。她沒有阻攔。
一個叫王瑞典的醫(yī)生告訴他,只是右鼻道有些狹窄,沒有大礙,但最好做個小手術。他覺得未嘗不可,抱著一勞永逸的根治愿望躺上了手術臺。他不可能想到,從此,接二連三的噩運就來得急匆匆的了。半麻醉,痛苦是不言而喻的,但如果他今后能像個正常人一樣在她面前呼吸,而她也能慢慢敞開心懷接納他和他們的生活,這就簡直不值一提了。
然而醫(yī)生竟然過度修除了他的鼻甲,并且切除了鼻粘膜。
即使今天他仍然愿意相信,在此之前她并不認識王瑞典。
在后來的輾轉求醫(yī)過程中,他得知自己已變成了空鼻癥患者。每一口呼吸都是令他痛不欲生的毒藥。痛苦附著在他的毛發(fā)和皮膚上,占據他的每一秒,以前不過是他生命的租客,現在儼然成了他生命的主人。并發(fā)癥不久出現,胸悶,失眠,耳鳴,耳孔里時刻有上千架催命的戰(zhàn)鼓在擂響。
王瑞典拒絕承認手術有任何問題,指點著CT片煞有介事地告訴他,“你已經痊愈了?!?/p>
他去全國各地尋訪過七十多位醫(yī)生,沒有人救得了他。最善意的說法是,“你鼻子的骨骼都沒了,即使華佗再世也束手無策啊?!倍蟛糠轴t(yī)生——他認為是出于同行相衛(wèi),懼怕引發(fā)醫(yī)患糾紛——一旦得知他曾經做過手術,立即請他離開,“我才疏學淺,看不出有什么問題。”或者“你再找其他醫(yī)生看看?”
在林桃面前,他多想萎縮成一個甲殼蟲啊,如果甲殼蟲不用呼吸。她沒有一絲同情表露出來,即使有,也被她悶死在舌頭下。她幸災樂禍、挖苦、辱罵,請他遠離她三尺之外,“我再忍受不了哪怕只多聽一遍你那散發(fā)惡臭的牛哞聲了。”
她似乎并不想這樣對他,話音已落才明白自己說了什么,自責與愧疚在她臉上徒勞地掙扎——他認為自己看出來了,但又終會被下一次的猙獰所吞噬。他也無法克制自己,惡語相向,既然我們的生活已經不能向好,那為什么不讓它變得更壞些呢,“你不是我妻子,你這個魔鬼!”
他又去找王瑞典。他去醫(yī)院紀檢部門反映,去找醫(yī)院院長。答復一致,“我們的手術沒問題?!钡谑拇?,他鬧出了一點動靜,驚來了警察,醫(yī)院院長和王瑞典一起護送他回家。林桃朝他咆哮,“你就是個神經??!”
她不僅在辱罵,而且似乎想引導所有人——包括他——形成共識。
“如果幾十個醫(yī)生都說你的鼻子沒有問題,你卻成天疑神疑鬼,那就只能得出這種結論了?!彼炙查g冷靜下來說。
王瑞典和院長得意地走了。她終于為他漫長、痛苦而悲壯的求醫(yī)路,為他的疾病蓋棺定論。
“有時候,我真想殺了王瑞典?!碧破皆f。他的目光忽然清澈如電,里面仿佛藏著一只隨時可以把一切一擊而潰的手。
“不。不要這樣,我們可以去報案?!?/p>
“是誤診,他會這樣狡辯的。哪怕他被懲罰,但沒過多久,他又會活得很逍遙?!?/p>
“我是說那個瘋女人!”
“空鼻癥才是我的劊子手。她不是,你相信吧?!?/p>
“我真想殺了她!她是你們生活中的惡魔,還以你妻子的名義?!?/p>
“她能讓人發(fā)瘋……不,是我沒有帶給她好生活……也許她對自己也無能為力?!?/p>
“可是,父親死了?!?/p>
“對不起,我希望父親的死能讓她就此收手。”
“你沒有必要道歉。那只是我名義上的父親。”
“即使警察把她抓起來,那也不是我要的結果。至少對我一根鼻毛的作用也沒有?!碧破皆纳眢w神經質似的抖動起來,聲音里泛著苦澀的嘲諷,“無論發(fā)生什么,你也不要怨她。我的生命就是場悲劇。但最可悲的卻是把她也牽扯進我的劇本里來。這次去上海,我不抱其他希望。我只想證明給她看,我精神沒問題?!?/p>
“我陪你去。”
“不用,如果這次我治好了,”唐平原的眼里閃出比迫在眉睫的星星還要亮彩的光來,“我希望你回家來住。她會好起來的,報復也總有力氣用盡的時候吧。那樣我們就能天天在一起了。 ”
林桃告訴唐平原,一位華裔老專家從美國來上海講課,是鼻科的世界權威,“我也希望證明我是錯的。”而且她要陪他一起。這是多年來第一次,意義勝過一切,他不僅看成她的和解,而且當作天賜的恩情。就為了這點,他覺得除了感激——沒有任何理由拒絕。
有十天沒見到唐平原了。丁七數著日子,他已經確信自己的預感。半月過去了。他似乎還在等待什么更加惡化點。他決定不再等待的那天早晨,唐平原第三次逃跑未遂,像個稻草人被綁縛在床。
上海之行是一個陷阱。華裔老專家拿鑷子戳他的頭,簡直要把他戳到地獄里去了,“好好的鼻子。腦袋里怎么就生了精神蟲了呢?!?/p>
“他終于沒什么可狡辯的了?!绷痔艺f。
四名保安早就埋伏在診室門口。真沒有必要這樣,他覺得。他疾病纏身多年,意志也早已被她摧毀,半個保安對付他就綽綽有余。但他們,他和林桃,都需要遲到多年的這場戲精彩、長久而充滿暴力,那樣才能彌補每個人的忍耐、寡斷和傷害。于是他反抗,不是很劇烈,但足以讓他們都滿意。endprint
“你毀了我?!北涣嗌暇茸o車時,他回頭看向她最后一眼,她再次說。
只有這么一句。而這就是全部理由。她額頭上似乎浮現過一絲不忍,但消失了。那一刻,他沒有怨恨,沒有悲哀,只有失望。他努力多年,企圖平復她的怨恨和自我贖罪——他真的有嗎,只換來這樣的結局。他被塞進精神病院。診斷書上寫明:持久的妄想癥障礙。他又變成了一個偏執(zhí)性精神病患者。生活、愛情和希望,正式向他關閉了大門。他被捆在床,強灌的精神藥物摧毀了他的神經,他不再感到害怕,他期待著殘余的憤恨也在下一秒就被摧毀。
丁七去上海,在精神病院附近的餐館里假裝醉酒,挑釁所有人,毆打趕來的警察。他扮演起精神病人。警察在他身上搜到一份偽造的出院單。它證明他曾經精神分裂。他如愿進了比監(jiān)獄還要防守嚴密的精神病院。他摸清唐平原的房間、床位、看守作息和管理漏洞。他演習出逃四次。第五次他和唐平原成功逃出。他們拿了一盒唐平原的藥,發(fā)現它治療的是分裂性精神病。他們到達唐家莊是個黃昏,盡管電影中的類似橋段早已讓人厭煩,現實中卻夜以繼日地發(fā)生——
在林桃的床上有個男人。
她似乎一直在等待他們的到來。這就是她希望發(fā)生的。
床上的男人以陌生而無辜的眼神看著她。她一言不發(fā)。她的沉靜對他們來說是嘲諷的激怒,在殺心上加上最后一個砝碼。
丁七放走了奸夫。他明白,他也是個不折不扣的受害者。
夜里,唐平原咬破手指,在墻壁上寫下:王瑞典,死。第二天早晨,他開始換上了一副活著的面孔。整天,他們都在爭奪殺人的機會。
“讓我來,你不要去。”丁七說。
“這只是第一步。”唐平原說,“如果殺戮順利而且能逃回,我會……”
“你,應該活著。我,應該去殺人?!倍∑哒f。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去殺掉,當好不容易遇上一個,殺人的機會豈可被搶了去。他為這種自私的想法笑出聲來。
“別,殺人是我活到這份上唯一有趣的事情了?!彼秀甭牭教破皆策@樣說。
林桃一直坐在那里聽著,安靜,沉著,眼神充滿無辜、期待甚至鼓舞。
他們又爭執(zhí)了一夜。第三天黎明,天就快亮了。丁七突然說,“如果你非要去殺醫(yī)生,那么我現在就殺了她?!彼恢獮楹芜@樣說,他是想阻止唐平原嗎?他不知道。
他掰來一根桃枝,抽打林桃。多年前,他的父親曾用桃枝抽打他。是給一切劃上一個似是而非的句號的時候了。但我們非要這樣嗎?他看著唐平原,只要他有一丁點隱晦的不忍,他就停下來。我們放她走,我們兄弟倆好好生活下去。一切從頭開始,從忘記父親、母親、愛情、怨恨和罪惡開始。
但唐平原對他詢問的目光答復說,“她希望這樣吧?!?/p>
讓她解脫,我們也解脫。
他慢慢走進廚房。拿來菜刀。他還在等唐平原的阻止,你說,你不去殺醫(yī)生了。他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你說,我們活下去。我們活下去?;钕氯ァ5B一聲粗大的呼吸都沒有傳來。林桃靜靜地看著他。他緩慢地砍下去。
“這一刀,為父親?!彼f。
如果早收拾了她,父親就不會死。他現在有些后悔了。
第二刀,為我的母親,他想。面前這個倔強、不幸、只想盡快埋葬自己的女人,和母親的境遇多么相同啊。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殺死一個想象中的母親。如果當年他出生后,母親能忘記怨恨和愛情,他們可以相依為命。他恨母親。他恨那個姓丁的男人。他恨唐棟材。他恨自己為什么來到這人間。這一刀下去,他終于明白了,當年他千方百計想進一座寺廟,將自己關在山門之內,是想消磨自己的恨,但寺廟不收容他。當年他想留在監(jiān)獄,與正常的人與世隔絕,也是想消磨自己的恨,但監(jiān)獄無情地將他拋出來。
他的恨遭遇了她的恨,那么除掉死去一個人——我們還能有什么辦法呢。
唐平原看著他們,像在觀賞一場鬧劇。他眼中的光越來越凝聚,越來越像他二十一歲那年夏夜手電筒的光束,見證愛情和它的虛假、荒謬和注定背叛。驚愕,破壞,自知有罪。仿佛他的生命只為了給人間形形色色的悲劇作個見證。
丁七砍下第三刀。他一直沒有砍向致命部位,像外科醫(yī)生那樣精確地用刀尖劃過皮膚。她終于感覺到了疼痛。“你反抗啊,”他向她吼叫。反抗,才能向我兄弟證明你知錯了。也許你是對的,但他是我的兄弟,所以你只能是錯的。我母親沒了,我父親也沒了,我只有一個兄弟了。
恐懼終于像麻木的蜘蛛網一樣蒙上她的臉龐。又過了很久,她才想起來要逃跑?!霸瓉硭幌胨?,哈哈?!彼破皆_心地說。唐平原也大笑起來,馬嘶般的呼吸聲越來越急促,然后轉化成了哭泣。哭聲像從災難的深淵里隱約傳來,他邊哭邊說,“在死亡面前,只有死亡才能向人證明,所有的仇恨都是虛假的,不堪一擊的。你瞧??!”
林桃開始厲聲尖叫,向全世界求救。但沒有一次喊出唐平原的名字。
“你向我兄弟求救啊。只要他說一句。我求求你了!然后一切都過去了。我求求你求他?。 彼呑分痔疫呎f。但她沒有。
唐平原怔怔地看著她,然后出門去了。他沒有阻攔。
他放下了刀說,“你走吧?!?/p>
“你為什么不早離開呢!”他望著她的背影說。
他舉刀抹向自己的脖子。他的生命早該終結。像他那些沒見到陽光的兄姐們一樣,被扼死在黑暗的溫暖中,流向另一次輪回或不用再輪回?;蛘呦袼B名字都無從得知的雙胞胎姐姐,以冷漠面對人間,在孤僻中獨立生活,將靈魂包裹在絕緣的厚膜中。如果那是活著的唯一目標該多好。他實在不該來蹚這趟親情的渾水。他寧愿從來沒有過什么父親和兄弟。
他在屋內快速走著,決心越來越堅定。
但他在父親的遺像邊發(fā)現了遺書。筆觸平穩(wěn),字跡已有些褪色。他不知道唐平原寫于何時?!液芨吲d,我們是如此相像。我要去殺了王瑞典,然后順道去自首。是疾病讓我寧愿盡早離開這世界,無關其他。只有死亡才能救贖我了。還有,林桃也是我殺的。
他準備去解救唐平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