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敏
每年蒲公英盛開的季節(jié),空氣中都彌漫著童年的味道。閉眼輕觸,時光在指尖倒流。
小時候,因父親工作需要,全家離開了老家,過起了在外租房的日子。記憶中的房屋像一個小城堡,由黑色磚瓦堆砌而成,屋頂由邊緣向中心隆起,呈三角形,屋外緊挨著三五間相似的小屋,半圓的落地窗,頗有幾分西洋風(fēng)范。母親說,這里是外國人建的,曾住過一些日本高級官員。
關(guān)于日本官兵的事情,還有“電燈房”。它不同之處在于由兩排18根立柱構(gòu)成,分為上下兩層,酷似帕特農(nóng)神廟。兒時的我最愛去此地,看著柱子上的坑坑洼洼、勾勾畫畫,有種窺探永恒的感覺。母親是不贊同我去這種地方的,她說這里是日本軍官槍斃中國人的地方,晦氣。
記憶中的“電燈房”和“南蠻人”生活在一起?;祀s著川音的外省人時常出來游蕩。不論是哪里的人,迫于生計(jì),總能讓人甘愿背井離鄉(xiāng)。遠(yuǎn)方的山一層疊著一層,猶如層層屏障,裹住了一方水土,也裹住了父親和母親。
父親每天都起早扒黑,用低廉的價(jià)錢出賣自己勞力,黝黑的臉如同黃土地那么深厚。手掌如砂布般粗糙,輕輕一搓,后背就不癢了。母親則挑著擔(dān),荷著鋤,穿著漿洗次數(shù)太多而極硬的藍(lán)布衣裳,在日光下從不停息地忙碌。小我一歲的妹妹天性活潑,給沉悶的小屋增添了幾分生機(jī)。
我六歲那年,母親生了怪病。醫(yī)生說是“胎病”——胎兒生下后病就會好。母親常不受控制地離開家,而后忘記回來的路。父親說是“神經(jīng)病”。
我忘不了在小朋友面前爭得面紅耳赤的自己,更忘不了像一張白紙的病房。
病床上的母親,嘴扭七裂八地合著,旁邊對稱著兩條深陷的弧線。母親是愛笑的。父親說,母親是從石頭縫子中被找到的,吃了不少苦。
后來進(jìn)來一個男人,白大褂,長長的臉兒,一臉疙瘩,像風(fēng)干了的橘皮,駭人的丑。他命令身旁的小護(hù)士從腳底給母親打吊針。瓶里的藥水一滴一滴地落下,順著管道,經(jīng)過針尖,我想象那些液體在母親的體內(nèi)暢游,如同打蟲藥使肚子不再疼一樣,母親也會不再難受嗎?
病總是在不合時宜的時候生。
母親病的那段時間,恰又趕上收割季節(jié)。晚上,等我和妹妹睡熟后,父親登上那輛二手自行車,花三個小時騎到五十里外的老家收割莊稼。漫長的山路我是熟悉的。父親扛著擔(dān)子,越過層層山嶺。當(dāng)蛐蛐最后一次叫聲也停息時,鼻鼾聲籠罩了整個村子。星月交加,日復(fù)一日。破曉時分,父親騎著那輛吱唔作響的自行車,回到五十里之外的家,做早餐,照顧母親,上班。
世人皆稱人的潛力無窮,奈何體力有限。
睡眠時間每天維持在兩個小時左右,一個月后,父親成了半個盲人。
我開始洗衣、做飯、照看妹妹。傍晚,父親從醫(yī)院回來了,妹妹大叫著飛奔過去。父親彎著腰,瞇著眼,用力地伸手摸著:“哎……哎……爸在這?!背吨赣H衣角的我,瞥見他眼中滿滿的血絲。我們哀求父親今天別回老家了,明天再回。父親答應(yīng)了,但終究還是回了。
第二天中午,天陰沉著,不一會兒就下起了小雨。學(xué)校門口聚集了層層家長。穿過層層人群,同班的小朋友武裝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換上了雨靴,一個個大手拉著小手,四散開來。妹妹翻動著眼,說:“爸,也會來的。”
我知道父親不會來的。看著妹妹浸泡得發(fā)白的腳趾頭,我拿出兩個塑料袋,分別套在妹妹的腳上,四只小腳淌著雨水,踏著濕軟的泥,朝家前行。
父親給我們每人一元錢買方便面吃。妹妹只管啪嗒啪嗒踩稀泥,不小心扔掉了那一元錢。妹妹說,那個戳著十幾層下頜的胖女人撿起來了。她眉毛扯得極細(xì),臉上擦了白粉。我對她說,那一元錢是我們的,胖女人眉峰一豎,豎著蘭花指,從那腥紅闊大的嘴里吐出:“誰撿你錢了,誰家的小孩,張口就胡說!”
急中生智的我扯著她的褲角,說:“就是你?!彼龗昝摰?,我卻栽在滿是雨水的軟泥上。臨走時,她罵罵咧咧地把一元錢扔到地上。妹妹跪在地上,從泥堆里摳出一元錢,樂呵呵地說找到了。
現(xiàn)在想想,當(dāng)時的自己定有些微妙的情緒,只是它不屬于那個年紀(jì)。
晚上,屋里有了初秋的寒意,我和妹擠在一個被窩里,長時間的淋雨,妹妹發(fā)起高燒,哭著喊著要母親。我抱著她,抹掉滾燙的淚水,依偎著睡去。兩米長寬的床,兩個小腦袋擠在同一個枕頭上,昏暗的燈光以不變的顏色撐到天亮。
夢中的圓木桌,有母親燒的菜。四人燦爛地笑著,父親的笑在燈光中皺成一團(tuán)。我夾著菜,送到嘴邊,剛要吃,卻醒了。
醒來,圓桌上僅存的是那紅色波紋紙面擴(kuò)散開的紋路,凳子整齊地放在桌邊,一成不變的是那燈光,我把身邊的妹妹摟得更緊了,眼角滑下兩行溫?zé)岬臏I,但沒有一丁點(diǎn)兒的低泣聲。
母親生下小弟弟后,不到半年病就好了。夜里,父親常蹲在院子的石階上,樣子望不清楚,只是嘴角的香煙顯出一明一暗地紅焰。之后的時間里,也會坐在圓木桌上吃飯,僅有的是碗筷碰撞,湯進(jìn)喉嚨,嘴抽面條的聲音,再沒多余的人聲了。我時時瞅瞅父親,看看母親。他們只管敲自個兒的碗,吃自個兒的飯。父親再沒抱著我,一個一個地?cái)?shù)我的手指頭、腳指頭,也沒讓我坐在他腿上,給他找白頭發(fā)。
也許,想要的溫存,很淺。
十歲那年秋天,舉家搬遷了。小屋前方的那棵百年梧桐,落了一地的枯葉。若在以前,枯葉是看不到的,母親總會掃得干干凈凈。年幼的我沉浸在搬家的歡愉之中,未曾多看一眼小屋。
搬家后的一段時間,母親東奔西跑,信仰了教義,徹夜不歸或凌晨二三點(diǎn)回來都是常有的事。長久處于情感邊緣的人總是那樣脆弱,好似沒有根基的亭臺樓閣,一觸就塌。父親的脾氣一天不如一天。無數(shù)個母親出去的夜晚,父親不再去找,也不再過問,只是坐在院中,像一座雕塑,任大雨鋪天蓋地,留下一深一淺的嘆息。屋內(nèi)墻上的菩薩目睹著外面的電閃雷鳴,回蕩著母親以頭叩地的聲音。
有時候會想,菩薩有靈嗎?倒真的希望它能有靈。
回憶經(jīng)常帶著濾鏡,讓現(xiàn)實(shí)溫上一度。我試著去想父親當(dāng)時的感受,在各種可能性里,將恐懼一點(diǎn)點(diǎn)推向內(nèi)心,蠶食靈魂。我想制止這種折磨,但當(dāng)時的我也只是想而已。多年以后,有了感情經(jīng)歷的我恍然知曉,不離不棄,何嘗不是種感動?
這么多年過去了,輾轉(zhuǎn)于學(xué)業(yè)和生活中的我,一直沒有時間再次踏足小屋。如今,小屋已坍塌,在斷壁殘?jiān)牧鸭y中,恍然發(fā)覺,它從未淡出我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