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杰 女,1992年生于山東青島,菏澤市作協(xié)會員,菏澤市青年作協(xié)理事及簽約作家。曾參加“2016《中國詩歌》·新發(fā)現(xiàn)”夏令營,作品散見于《中國詩歌》《時代文學(xué)》《詩選刊》等。
一
馬蘭村沒有馬蘭。
馬蘭花遍地的時候是在六百年前,當(dāng)時荒地還只是荒地,遠遠近近方圓幾十里都見不到炊煙。直到第一戶金姓人家挑著擔(dān)子移民至此,馬蘭村的故事才得以開始;而我,就是眾多子孫中的一個。
上溯七輩,我的太太太太太爺爺就住在這臨街的三進大院里。家門口是當(dāng)時頂繁榮的一條商業(yè)街,有布店、糧油店、小飯館、藥店、祠堂、馬車店和壽衣店。一進門洞,東壁鄰著的三間臨街房留給自家開了一個小飯館,門洞西壁的兩間房則租給劉姓的赤腳醫(yī)生開了間藥店。向陽的土坯墻上開著五個亮堂堂的棱格木頭前窗,頭頂則是一律的青檐瓦當(dāng)。西鄰祠堂,屋脊上還坐著幾個青瓦燒制的獅子辟邪,每當(dāng)下雨的時候,太太太太太爺爺都會擔(dān)心它們引下雷來。
布店的生意是極其慘淡的,這里的家家戶戶都會種棉紡線。月光好的時候婆婆媳婦們把紡車搬到門前,一手搖著手柄,一手順著棉花線。月光下,紡車的“嗡嗡”聲和婆婆媳婦們的談笑聲交織在一起,煞是好聽。紡成的棉線順在一根木頭轉(zhuǎn)子上,漸漸纏成一枚巨大的“繭”。棉花紡?fù)炅?,日子過得窮一點兒的人家便會帶兩三個這樣的“繭”,拜托家里有織布機的親戚把棉線織成棉布。過年的時候,家里五六個孩子的新衣服全都要從這塊小布上出,但布店并沒有因此而倒閉。
布店主營棉紗繡花。被面大的原色棉紗用一個四四方方的木頭架子繃緊,四個媳婦圍坐在周圍,舉著一根小巧的繡花針,針腳翻飛,在那用做帳子的棉紗上繡鳳凰、孔雀、大開的牡丹。繡完一副帳子大概要七八天,完工后送回布店,然后再領(lǐng)取新的花樣和帳面。一副帳面的工錢也不過幾個銅板,當(dāng)?shù)厝硕己八齻儭案F繡娘”。過個把月,布店就會把收來的繡花帳面送到城里的店面出售,這些窮繡娘們繡的帳面就會陸陸續(xù)續(xù)出現(xiàn)在大戶小姐或小少爺?shù)呐P室里。
二
房子鄰著馬車店不遠。那是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西側(cè)是一溜馬廄牛棚,里面養(yǎng)著十來匹馬并著兩頭一老一少的騾子,院子北側(cè)和東側(cè)是兩溜兒平房,趕大車的車把式就住在那里面。
馬車店是村里的生命線,冬天拉煤,夏天的時候捎賣蔬菜,平日里還兼送書信。趕車的里面有個叫老趙頭的,是個脾氣犟不服輸?shù)闹?。那年夏天幾個人坐在馬車店前的磨盤上乘涼,幾個人說著說著就打起了賭。有個車把式說,咱院里的“大紅眼睛”脾氣烈沒人能馴得了。老趙頭聽了一拍大腿,說:“咱們賭十個袁大頭,我能馴得了那個鱉孫?!毕髁顺鋈ィ腥苏f老趙頭能賭得贏,有人說老趙頭賭不贏。
打賭的那一天,馬車店里的小學(xué)徒牽出“大紅眼睛”。這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一面噴著響鼻,一面“噠噠”地跺著前蹄,警告著不相熟的人。老趙頭趾高氣昂,一邊走一邊同人群中的熟人打招呼:“哎喲,您也來了!”“您今天可看好吧。”“肯定贏!放心”……
賭場設(shè)在村外的打麥場,看熱鬧的沿著南北小路一字排開。老趙頭接過韁繩,“大紅眼睛”歪著頭打了一個響鼻。這匹大眼睛的棗紅馬雖然拉過車,但脾氣烈得從來不讓人上身。車把式們也都知道它的脾氣,平時傳個口信也都挑其它幾匹。
老趙頭先拉低韁繩,用手拍了拍它的脖頸,隨后又搔了搔它的鬃毛,擺弄了大概半袋煙的功夫,趁“大紅眼睛”不注意,一個利落的飛身上馬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馬背上?!按蠹t眼睛”受了驚,揚起前蹄沖進了莊稼地。見溝越溝,見坡上坡,馬背上顛得緊,老趙頭把身子壓得很低,但這樣還是被“大紅眼睛”甩下來了十多次。
“我就不信治不了你這個鱉孫?!崩馅w頭咬著牙根上馬、落馬,反反復(fù)復(fù)?!按蠹t眼睛”撒開馬蹄使勁跑,跑得一身棗紅色的皮毛泛著水光。老趙頭的破布小褂早就被樹枝刮破,鞋子也跑掉了一只,但他伏在馬背上,兩條腿仍然緊緊夾住馬背。折騰了三四個時辰,“大紅眼睛”的步子明顯慢了下來,兩個鼻孔“呼呼”地喘著粗氣。老趙頭扯了扯韁繩,讓“大紅眼睛”由飛躥變成慢跑。
“成了!”人群一陣騷動。老趙頭騎著“大紅眼睛”晃晃悠悠地朝人群跑來,仿佛是一個英雄。在離人群十步遠的地方,老趙頭翻身下馬,腳一落地腿一哆嗦差點兒趴倒在地上,眼活的小學(xué)徒跑上去接過“大紅眼睛”的韁繩。老趙頭深一腳淺一腳,一直走到人堆里,在一個人的面前伸出了一只手:“俺贏了,給俺十個袁大頭?!?/p>
賭贏了的老趙頭鼻青臉腫,“大紅眼睛”也沒好到哪去,一身濕漉漉的皮毛仿佛剛從河底打撈起來。雖然被馴服了,但它只讓老趙頭騎,其他人仍近不了身。
三
我家西鄰祠堂。祠堂前有一個不小的院子,院子中間有個燒香的大鼎。往前走是八根合抱粗的紅漆木柱,柱子后面藏著十幾扇高大的雕花木門。院子?xùn)|側(cè)是一溜兒客房,客房里的桌椅板凳齊全,比一般的住家條件還要好些。西側(cè)的屋子里則住著守祠人的家眷,夏天門上掛著竹簾,冬天掛著棉簾。村里人都喊這個守祠人叫老金。
一進冬月,祠堂里就熱鬧起來,老金也開始準備過年上供的祭品。先預(yù)定這家的豬頭,那家大紅冠子的公雞,然后去馬車店托幾個車把式捎回幾條新鮮的大鯉魚。除夕當(dāng)天,老金的媳婦早早把祭品刷洗一遍,整整齊齊擺在案上。最惹眼的就是那只洗得花白端放在長案正中間的豬頭,肥頭大耳,一看就是養(yǎng)得足年的大肉豬。
除夕是老金一年中最忙的時候。太陽一落山,老金把牌位前的長明燈點亮,端著飯碗靠著祠堂的木門胡亂扒拉兩口。大殿是一時半會兒也不能離開的,一是怕風(fēng)把長明燈刮滅,二是防止那些嘴饞的孩子把供奉的糖果瓜子偷走。半夜,村里迎財神的鞭炮聲響過后,祠堂這邊的鞭炮聲開始。一家兄弟幾個在老太爺?shù)膸ьI(lǐng)下摸黑往祠堂趕,沒成家的提著燒紙和鞭炮,成了家的左手拉著困得站不穩(wěn)的大兒子,右手抱著早已睡過去的小兒子,步履匆匆地想要去祠堂上第一炷香。隔著祠堂還有一段距離,就能聽見“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敖衲暧肿屓藫屃讼?,明年要早來!”老太爺一定會這么說。
午夜十二點過,祠堂前擠滿了人。兩根長竹子做成的放鞭竿子根本騰不出空,這邊的鞭炮才剛剛點燃,那邊的竿子又掛上一串新的。放完鞭炮的用手撣撣衣服,樂滋滋地跨進大門,沒放的擠在門邊等著竿子騰空。院里燒香的大鼎前擺著一個盛饅頭用的大圓簸箕,權(quán)且充當(dāng)香火柜。入了門的人自覺站成左右兩排,走到大圓簸箕前往里扔錢,有碎銀,有銅板,還有袁大頭。天亮的時候,簸箕里的錢都盛不下,一個勁地往外淌。放完鞭炮,扔完銀子,上完香,按照左進右出的規(guī)則,這才依次跪倒在祖宗的靈前磕三個響頭,求祖宗保佑一家人在新的一年里風(fēng)調(diào)雨順家和人興。拜祠堂到這里才算是暫告一段落。
四
東鄰居建房的時候屋檐探進我家院子一尺,于是我家的屋檐被擠得探進祠堂的院子一尺。
這一年祠堂大修土木,先后找來五六個風(fēng)水先生。這些風(fēng)水先生端著羅盤在祠堂轉(zhuǎn)了一圈,然后無一例外地指著我家屋檐,說要把這里修平,不能探進來,也不能凹進去。村里的幾位長輩犯了難:地契上清清白白地寫著,這一小塊土地歸我太爺爺所有。
老金提著點心盒子找到我太爺爺,兩人坐在我家一進院的葡萄架下你來我往說了大半個時辰。太爺爺覺得房子和院子是祖上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家業(yè),不能因為族里大修祠堂就損了自家的利益。老金無奈,撂下一句“等我們回去再商量”,走了。
隔了大半個月,族里的長輩和老金一起擠進我家院子。一位長輩指著我家凸過去的屋檐說:“我們回去商量了,這一尺見方的地我們決定用錢堆過來。”“堆過來?”太爺爺有些迷糊。老金一拍桌子說:“這你還沒聽明白嗎?這一尺的地用一吊吊的銅錢往上堆,屋檐有多高,錢就堆多高。這買賣下來你可賺了,這地兒少說也能堆一千吊?!碧珷敔斢檬持阜纯壑烂妫稹?、梆……“你們讓我想一下,這畢竟是祖?zhèn)鞯恼亍!薄昂茫o你三天時間,我們先回去籌錢?!?/p>
用錢堆屋檐的消息不脛而走,都說我家發(fā)了財。這三天,太爺爺茶飯不思,深更半夜披著衣服爬起來,站在院子里看著那塊屋檐又是嘆氣又是搖頭。祠堂里的人這幾天也沒閑著,他們搬出錢柜,把成柜的銅板倒進大圓簸箕里,“嘩嘩嘩”全是銅板碰擊的聲音。他們坐在周圍,夜以繼日地數(shù)錢,一枚枚銅錢被穿在麻繩上,銅錢與銅錢撞擊發(fā)出脆響。太爺爺三天沒睡,隔壁客房數(shù)銅錢的聲音也響了三天。
第三天早晨,雞才叫了頭遍,老金他們就開始叫門。太爺爺披著衣服開門,被門外黑壓壓的人群嚇了一跳。所有人都想看錢堆屋檐的壯舉。老金他們站在人群前面,最前面是并排放著的四輛手推車。每個手推車上都捆著兩個大長編簍,編簍里堆滿一串串的銅錢。
“想好了沒?錢都給你帶來了?!庇腥碎_始催。太爺爺在四輛車前走了兩圈,鞋底同地面摩擦的聲音格外清晰,終于開了口:“這地,不能賣!我不能讓子孫后代戳著脊梁骨說我變賣家產(chǎn)!”人群瞬間騷亂起來,太爺爺面朝外做了一個長揖,“各位,多有得罪。”屋檐雖然沒有賣,但金家屋檐用錢堆的說法卻在村里經(jīng)久流傳。
后來,這條街上的布店、藥店、祠堂、小飯店都陸續(xù)消失了,最后消失的是馬車店和糧油店。整條街都荒涼下來。人民公社的時候,在糧油店的舊址上又開起一家農(nóng)村合作供銷社。供銷社里的東西少,只有生活必備的煙酒糖醋,偶爾有油紙包的青島餅干,那是唯一的點心??钢z頭去地里上下工的農(nóng)民從門前經(jīng)過,透過兩扇破破爛爛的木門,可以看見柜臺后的“公家人”嗑著瓜子聊著天,即使這會兒有人上門買東西,也不一定答理你。全村唯一的公社小飯店,也遠遠地搬到了另一條街上。
再后來,父親謀了另一塊宅基地,在宅基地上建起一座紅磚大瓦的新房,我們?nèi)医K于搬離祖祖輩輩生活了七八代的老房子,也告別了曾經(jīng)熙熙攘攘如今荒草三尺的老街。搬去新居不久,父親就以六百元的價格將臨街的兩進院子賣給了一個外鄉(xiāng)人,三進院子則留給了大伯。現(xiàn)如今,錢堆屋檐的故事也鮮有人知,老街熙熙攘攘的熱鬧場面也漸漸模糊,全族拜祠的場景也早已作古,只剩下野草,只剩下這死了又生,生了又死的野草,長在曾經(jīng)的布店、糧店、藥店里,長在祠堂曾經(jīng)的大殿里,長在人睡過的冬日里暖烘烘的坑頭上,長進人的記憶,記憶里荒草萋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