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
一
那天黃昏,莫莉叫丈夫開車又去了趟城南公園。
前一晚,她和裴姐、曉雯從百味草堂出來,三人站在飯店門口的LED燈箱下靜默片刻,不知何往。裴姐提議去城南公園看櫻花。天那么黑了,能看到櫻花嗎?莫莉心里盡管這么思忖著,還是不由地跟隨她們朝著公園的方向走去。
晚風中的櫻花瓣窸窣落下,散溢出惝怳迷離、似有若無的淡香,當莫莉躺在床上、迷糊著即將入睡之時,一些陳年舊事無端地被回憶追逐著,頃刻間又被丟至窗外的暗夜里。
丈夫說,這里黑乎乎的,你看見什么了嗎?
莫莉搖搖頭,倆人繼續(xù)往前走。
那個與丈夫在一起的傍晚,莫莉不僅沒有找到櫻花林,還差點迷了路。城南公園并不大,可小路分岔,兜兜轉轉,就兜進去了。
而前一晚,她們?nèi)绱隧樌鼐驼业侥切?,好像冥冥中有什么東西在指引著,“看,在那兒,你們看——”,裴姐的聲音在莫莉耳旁響起。抬首而望,果然,滿樹白花,一片暗沉沉的白,密集、嘈雜,讓人透不過氣來。莫莉想起月光下的白梨花。她分不清楚櫻花、梨花以及李花之間的區(qū)別,遠遠看去,它們好像是同一種花。
白花給莫莉一種虛幻感,她想記住這種感覺。于是,當?shù)诙禳S昏來臨,她又去了城南公園。
迷路的時候,滿腦子都是裴姐在花樹下輕輕走動、含笑說話的樣子,她連眉毛都在笑,就像銀幕上的電影明星,光彩奪目。
黑暗里,有人橫躺在櫻花樹下,好像睡著了。
那樹底下,一切都像睡著了般,悄無聲息的。
莫莉想,死亡也不過如此吧。難怪瘋子和正常人都會選擇花季自殺,殺死自己就像殺死一朵花。
裴姐說起十幾年前的春天,常常跑到這花樹底下躺著,一躺就是半天。好舒服啊。那時候病得厲害,痛得要死要活,可一躺到這樹底下,聞著花香,就把那些好的壞的事情,一股腦兒全忘了。
小時候家住墳場附近,他們來掘墳,我也不害怕,偷偷跟著,揀了好多寶貝掛在身上,叮叮當當響,后來,被一個大人全部擄走,仍然記著那張臉。好可怕的臉。裴姐微笑著說起這些,眼角眉梢不動聲色,好像只是順便說說,并不是非說不可。
可莫莉和曉雯聽得心驚。
那個黃昏,莫莉很想找到櫻花樹,也在那樹下躺一會兒。這么多年,丈夫對她的怪異舉動,早已見怪不怪,只要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好好的,就滿足了。
莫莉知道自己不可能好好的,可也沒有變得更壞。丈夫經(jīng)常說,能遇見你,能有這樣安穩(wěn)的日子過,我很滿足了。每當他這么說的時候,莫莉便有強烈的自我譴責感,為什么自己是這樣的一個人,永不滿足,永遠都在尋覓什么。莫莉不敢說丈夫找了她這樣的人是幸運還是不幸,丈夫總說他永遠也不后悔和她結婚,他要找的人就是她,除了她,他對別人沒有一丁點興趣。
當他們睡在一起的時候,莫莉也能很快入睡,半夜醒來也會習慣性地去握他的手,可是她知道自己夢里的那個人根本不是他——她從來就沒有夢見過他。
這么多年,莫莉做著一些奇奇怪怪的夢,醒來的時候很難受,有幾次還哭了。
噯,你有過嗎,那種后腦勺發(fā)熱的感覺?那天,在曉雯工作的書吧里喝茶,莫莉忽然脫口而出。那一刻,她想到裴姐。裴姐說的那些,曲折離奇,就像是編的。她不知道曉雯信不信。
曉雯甩了甩頭發(fā),笑了笑,不置可否,似乎在說,那些事情啊,我怎么知道呢,又沒有發(fā)生在我身上,我是不知道的啊。她笑的時候嘴角上揚,帶著一絲嘲諷和天真,有著與這個年齡的女孩兒很不相稱的滄桑感。
曉雯很年輕,二十五歲,比莫莉小十歲,比裴姐小了二十好幾,卻已是一個五歲女孩的母親。丈夫和她是高中同學,前幾年輾轉到這個城市打工。丈夫在制衣廠上班,而她在家照顧小孩?,F(xiàn)在孩子大了點,被送回老家上幼兒園。這些事情,斷斷續(xù)續(xù)地,曉雯以一種沉郁的事不關己的語氣說給莫莉聽。有時候裴姐也在場。說完了就笑,嘴角微微上揚,好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其實,曉雯說的并不多,莫莉也不喜歡說,倒是裴姐說得投入,深深沉湎其中的表情,就像少女。她們背后喊她少女,不帶一點諷刺??蓮那暗乃孟癫贿@樣。莫莉記得那個飯局上,裴姐只抿嘴笑著,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而曉雯,竟然還寫詩!
那晚酒酣耳熱之際,那個蓄著絡腮胡子的蒙古族文化商人紅著臉,走到曉雯面前,伸出寬大的手掌向一干人介紹道:這是一位女詩人!說完這話,絡腮胡子羞澀地笑了。座中所有男人都笑了。他們醉醺醺地喝著茅臺酒,看著美麗的女詩人,好像看到一種離生活非常遙遠的事物——這種情緒與其是說詩歌帶來的,還不如說是酒精的作用。而曉雯沒有笑,她紅著臉,默然低頭,一語不發(fā)。莫莉忍不住瞥了她一眼,與此同時,她看到坐在對面角落里的裴姐也望了曉雯一眼。兩個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同一個人身上,而那個人卻一無所知。
散局后,她們就去了城南公園。
賞完晚櫻回來,莫莉找來曉雯的詩,看過幾首后,大吃一驚。莫莉拿給裴姐看,裴姐看了,只說了句,沒想到啊。沒想到什么呢,沒想到她年紀輕輕就寫這么好,還是沒想到這些詩和她本人給人的印象如此不同。莫莉一點也不知道裴姐這么說是什么意思。莫莉只知道裴姐年輕的時候也寫詩,曾被《星星》詩刊作為全國二十五位女詩人之一隆重推出過。
這件事情,裴姐在她們面前也是說了又說,莫莉聽到起輕微的厭惡,同時又頗覺詫異,這種事情不說已過去那么多年,就算放在今天也沒有什么,誰會把一個女人的詩才當回事呢。那次飯局之后沒幾天,裴姐又打電話給莫莉,出來吃個飯吧,沒別人啊,我想和你們聊聊呢。莫莉沒有去。裴姐約了曉雯出來,先去城南公園賞櫻,然后吃飯,吃完飯還去隋唐茶人喝茶,據(jù)說弄到很晚才回家。
裴姐好像心情不太好。曉雯說。
可她幫你拍的那些照片真好看啊,將你拍成一個小女孩了,你本來就是小女孩嘛。莫莉打趣道。
曉雯笑了笑,卻說,可是你知道嗎,裴姐心情不好,我不知道怎么勸她,要是你在就好了。
莫莉點點頭,裴姐心情不好,到底為了什么,她是不敢問的,她總覺得這么赤裸裸地問別人私事是一種冒犯,再說知道了又怎么樣,她又不可能幫她排解??赡苁枪亲永锏难菏谷?,莫莉對別人的事情并沒有太大興趣,也不想與人走得太近。在那次飯局之前,她和裴姐并不熟。她只知道裴姐是做生意的,好像做得很大,蠻有錢的樣子。
現(xiàn)在,她和裴姐也沒有太大關系,莫莉想,她們不過是一起賞了一次晚櫻,盡管這樣的經(jīng)歷很罕見,很難忘,可她相信自己還是會忘記的。
二
書吧工作清閑,一天下來也沒幾個客人,喝茶飲的人少,買書的人更少。沒客人的時候,曉雯看自己的書,可她的注意力越來越難以集中在書本上。
這個春天,她還沒有寫過一首詩。她的情緒陷在倦怠和慣性所編織的泥淖里無法出來。她在一個深夜打開電腦,發(fā)現(xiàn)裴姐的郵件已經(jīng)在郵箱里躺了近一個星期。她看了一遍,迅速關了電腦。接下來幾天,她又忍不住打開來看,還把它們存進手機里。很多天里,她的腦子都被那些句子占據(jù),在她干活、走路、坐公交車的時候時不時地冒出來。沒過多久,裴姐又發(fā)來一組,曉雯又看。自始至終,曉雯都沒有和裴姐交流讀后感,似乎那是難以啟齒的,而裴姐也從未問起。
她們漸漸熟了后,話也多起來。曉雯偶爾會在裴姐面前撒嬌,一臉天真,沒心沒肺,十足的小女兒情態(tài),事后回想起來不免詫異,連在母親面前都沒有這樣過。自己的母親比裴姐也大不了多少吧,她算了算母親的年齡,其實不用算,母親大她兩輪,連生日也在同一月份。
自從五年前的冬天離家后,曉雯就再也沒有回去過。本來家里還有弟弟,可去年,弟弟也出來打工了。他們的父親是老早就出來了,一直在外面浪蕩,和別的女人同居。姐弟倆先是寄宿在外婆家,外婆死后,又被送到大姑媽家,然后是三姑家,要飯一樣在親眷們的屋檐下,來來往往。他們的母親本來就不是個正常的女人,自從父親離家后,她就成了一個徹底的瘋婆子,動不動就和人吵架,把人打得頭破血流,還嘿嘿地笑。小時候放學回家最擔心母親又闖禍了,家門前擠滿告狀的人,他們唾沫橫飛,對著母親謾罵不休。而他們的母親則像個小女孩那樣坐在地上,捂著臉,身體縮成一團。等那些人走后,母親馬上從地上爬起來,若無其事地出門玩去了。而曉雯淘米做飯,照顧弟弟,像一個大人那樣安排一切。很小的時候,曉雯就不怎么哭,也不怎么笑,唯有一次,她在野地里看到一朵花,從沒有見過那樣好看的花,蹲著身子看了半天,覺得好高興好高興。從來沒有那么高興過。她對著那朵花發(fā)出傻呵呵的笑,就像自己的母親在無數(shù)個場合肆無忌憚地展露出愚癡、純真的笑容,那一刻曉雯覺得自己真是傻透了。
曉雯才十九歲,可她要結婚了。兩個高中畢業(yè)的同齡人準備組織家庭。這一切都是因為她懷孕了。一開始她感到羞恥,不知所措,可是當對方家長知道并提出結婚的要求,她稀里糊涂地就答應了。她和誰都沒有商量,就自己答應下來。當知道要永遠地離開這個家,她除了微微的吃驚,更多的是茫然,當然也不排除某種隱秘的期待??伤嬲]自己不能期待任何東西,甚至對這個男人,她的認可或者喜歡,也只是淡淡的。
臨走那天,當她和弟弟說完這事,弟弟就哭了,拽著她的衣角不讓走。她拎著一包衣服和一袋子書逃難似的從家里出來。弟弟在身后哭,母親則不知去向。那是冬天,北方的冬天滿目蒼黃,太陽像個即將熄滅的大火球掛在楊樹林后面,冷冷地看著她。路面凍得邦邦硬,踩上去好似有聲響。曉雯一直走,腳趾頭走得生疼,卻毫不理會。她什么也不管,唯有走,好像后面有人隨時會跑出來拖住她,不讓她走。
黃昏到了,那個男孩已經(jīng)站在出站口等她,盡管要結婚了,他仍是個男孩,一臉青澀,縮著脖子,跺著腳,口里呼出白花的熱氣。倆人走了很久,仍走在一片田野上,沒有房屋,沒有人,什么都沒有。他和她是同學,可此刻,他就像一個陌生人,帶著她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她感到茫然、畏懼,可知道不能停下來。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到邊上沒人,景物變得模糊,還在路上。
噯,趙明明,你能等我一下嗎?我走不動了。
那個叫趙明明的即將成為她丈夫的人,回頭望了她一眼,快到了,就在前面了啊。走快一點啊。那個人返身走來,幾乎是拖拽著她,把她往自己的家里領去。
女兒朵朵生下沒多久,曉雯就想出來,“你出去打工吧,我給你做飯?!彼麄儊淼侥戏剑w明明進了工廠,而曉雯在家?guī)Ш⒆印?/p>
后來,他們又把孩子弄回老家,兩個人行動起來就更自由了。為了賺點錢,有時候,一年要連著換好幾個地方。
他不再是學校里那個愛打籃球的男生,事實上,他早已不再鍛煉。還說,我天天干活,累都累死了,還鍛煉什么啊。因為愛喝幾口,二十五、六歲的人肚子倒比有些三四十歲的還要大。曉雯勸他收斂點,他當然不聽,還說,男人不喝酒,那還叫男人嗎?
這時候,曉雯才想起自己的父親也是個酒鬼,連她的母親,在瘋瘋癲癲的時候,也喜歡喝上兩口,喝得高了,又唱又跳。有時候,她也會讓曉雯喝,甚至讓她的弟弟也喝。有一年除夕,家里什么都沒有,三個人喝得醉醺醺的,抱在一起,又哭又笑,醉了一夜。
除了愛喝幾口,曉雯并沒有覺得趙明明有什么不好,至少,他一直很努力地賺錢,也向她承諾以后要在城里買個房子,不讓她搬來搬去。她的全部行李中,書占了大部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那么愛看書,好像只有進入書本的世界,她才能讓自己安靜下來,對隨便住在哪里都無所謂。那些曾經(jīng)住過的簡陋的出租房,曉雯漸漸忘記了。它們不是家,而是驛站。無論走到哪里,她都有一種從未抵達過的陌生和虛幻感。即使在家鄉(xiāng)也無法消除這種感覺,甚至更為強烈。黑夜里撫摸女兒的臉,聽著她甜美的呼吸聲,她才有一種接近真實的滿足感。
可現(xiàn)在,連朵朵也不在身邊了。
“曉雯,我和你說啊,你真不應該把女兒留在老家?!迸峤忝看味歼@么說,好像這事情嚴重得不可挽回,是個極大的錯誤。
可她知道自己沒有更好的辦法。賞櫻過后第二天,曉雯跑到商場買回來許多小裙子。之前她每路過兒童商品店,都要進去看一看。路上看到和女兒一般大小的孩子,就難過得什么似的。她不知道這種情緒是怎么回事,當她和朵朵在一起的時候并沒有那么強烈,從小父母對她并無任何多余的情感流露,至少自己并沒有感覺到??赡?,在母親還年輕、神志尚清楚的時候,對她和弟弟也有過依戀和保護。
想到弟弟,他也不過是個小孩啊,初中剛畢業(yè),和裴姐的女兒一般大。曉雯心頭忽然燃起刺痛,又被墓碑一樣的現(xiàn)實強壓下去。
如今,她所置身的書吧也像墓地一樣荒涼。這個城市的讀者本來就少,現(xiàn)在更少了。只有裴姐,有事沒事經(jīng)常來找她。這天,她一來就情緒低落,一度低至無聲地飲泣。
“她竟然說我不愛她,老天知道,我有多愛她。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挖出來給她。”
“可她離家出走,說走就走,我的心都碎了?!?/p>
裴姐的語調(diào)中雖然流露出了某種程度的躁怒、慌亂、悲戚,卻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堅定意志將之壓服下去,使之成為可以被接受的常態(tài),沒什么大不了的。好像,一種暗示在她身體內(nèi)部自動流轉著,眼神中閃爍著的猶疑的光便是明證。最后,她卻又搖了搖頭,好像對此深感無奈,并不認同。
曉雯卻在想她的朵朵。那個花骨朵一樣的女孩兒,笑起來可真好看啊,哪怕以后朵朵長到叛逆期離開她,此刻她還是想和她在一起??涩F(xiàn)實是她們必須分開,他們沒有能力供養(yǎng)小孩在城里上學。
裴姐一直后悔介紹曉雯到這書吧工作,認為助長了她的惰性,讓她更加避世。
“以后你就知道,錢是多么有用?!?/p>
不用等以后,曉雯早就知道錢的好處。可是,她心里像是抗拒什么似的,一直試圖說服自己,沒有什么是她真正想要的。這當然是自欺欺人。自從將女兒送回老家、進了這書吧工作后,她感到生活比以前更加空虛了。她不敢打電話回家。如果工作忙,倒能遺忘掉一些東西,可她并不忙。
每到周末,趙明明喝得醉醺醺回家,還大吼大叫,“你就知道看書看書看書,木頭人一個,叫我在家里做什么啊!”她又不能把門反鎖了自己睡覺,他們就一個房間。女兒在身邊的時候,她對他還沒有感到那么大的厭煩。
她回想著自己的這種情緒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卻找不出任何蛛絲馬跡。她還想著自己其實并不是很愛趙明明,她本來是想和他分手的。當出了那個事,就再也不可能了。她不可能去做什么引產(chǎn)術。
他們的母親就是在手術臺上被逼瘋的。母親生下弟弟后,鎮(zhèn)計劃生育的人拖著她去做絕育手術。深夜,人像豬一樣被閹了,扔在手術室外面的躺椅上無人問津,第二天才自己爬回家,從此之后,腦子就壞了,老覺得有人要害她。
現(xiàn)在,他們的母親和獨身的小舅住在一起。她和弟弟有錢的時候寄點回去,自顧不暇的時候,也就不再管她,經(jīng)常忘了她。
那天,書吧里來了一名老年顧客,說,剛購買的書,書頁就散開了。還大吵大嚷,說現(xiàn)在的書質(zhì)量真差,做書的人太沒有良心了。曉雯從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母親打來電話她沒有接到,當看到未接來電,她并沒有馬上回撥過去。晚上回到家,吃過飯,才顫抖著撥了那個號碼。舅舅說她好久沒有給家里寄錢了,現(xiàn)在母親病了,能不能給她寄點錢。她面無表情地說自己沒有錢。說完這話,電話里出現(xiàn)了短暫的難堪的沉默。后來她終于說,我會想辦法的。舅舅卻說,有空回家看看你媽吧。她嗯了一聲,就把電話掛了。她不會回去。五年了,她從沒有想過要回去。
三
每天,莫莉都要替丈夫搭配好出行衣物。十幾年來,這件事情都是由她親自來做,以至他沒有在色彩搭配上出過任何差錯。很少有人能發(fā)現(xiàn)他的秘密,這個男人竟然是個全色盲,七彩世界在他眼里只是一片灰暗。
每當她悉心打扮自己、穿色彩諧調(diào)的衣服,就感到無比沮喪。自己的面容在丈夫那里或許只是一張黑白照片,陳舊、晦暗,毫無光彩。莫莉無法想象丈夫看這個世界是何種感覺。他每天平和地出門,回來的時候盡管一臉疲憊,卻無抱怨,在家從不臧否是非,妄議人事,一個技術部門的崗位,做了十幾年,沒有升職和調(diào)動,也安之若素。
看別人那么熱鬧地折騰,莫莉總想自己的丈夫是個過分安靜的人。這樣安靜的人,就像一碗清湯,有時難免讓她感到寡淡。連他看自己的眼神,也是寡淡的。
這天清晨,莫莉望著穿衣鏡中的臉,一陣恍惚。
那個人的臉逐漸浮于腦海,給她一種困惑、混亂之感。還有隱隱的憂懼。就像雨天遠山峰巔上的那抹煙嵐,她從來不知道走近了會怎么樣。上次在百味草堂,他坐在她斜對面,斜到要側轉腦袋才能互相望見。莫莉當然沒有注意他。他留給她的面目相當模糊,等同于無。我卻對你印象深刻啊,你渾身上下充滿了靜氣。他不說安靜,而說靜氣,以此賣弄一個文字工作者對文字應有的敏感和警覺。這是他們熟識后他追述給她聽的話,她笑笑,不置可否。
莫莉一般會對長相好看的男人多看幾眼,而那個人不在此列。他臉頰方正,眼睛偏小,好像只有略大的一粒,又有鏡片將那一粒隔在里面,愈加顯得模糊不清。身形趨于魁偉,雖四十出頭,實際上卻顯老??梢哉f,一開始,他并沒有任何吸引她的地方。
后來,也很難說他有什么地方特別吸引她。她唯一清楚地知道一點,那個人和自己的丈夫是不同的。或許,正是這一點,讓她感到好奇。
他們約會過幾次。裴姐約她和曉雯的那次,她就和那個人在一起。他們也在茶館里。從談話中,約略可以看出這是一個極有見解的人,特別是在臧否某類人物時,把握住了極為難得的分寸,宛如斟詞酌句。他的長相極為普通,可聲音彌補了缺陷,音調(diào)中蘊含著一種舒緩、柔和、抒情的元素,這樣的聲音是很能魅惑人的。
確實,很少有人這么主動、耐心地和她談論生活瑣事之外的話題。事后,讓莫莉經(jīng)?;叵氲闹皇悄莻€人的聲音,而不是臉。他的臉和任何一張臉龐毫無兩樣。為什么擁有這樣聲音和見解的人,卻有一張如此平庸的臉,好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揉搓過,五官差不多要擠在一塊了。
有一天他忽然說“我?guī)愠鋈ネ姘伞?,她既感到詫異,也有一點期待中的喜樂。可轉移地點通常也意味著可能會發(fā)生什么事情,是事態(tài)向某一方面發(fā)展的信號。莫莉隱約想到了這些,盡管有些心神不寧,卻也沒有嚴正地拒絕,只聽之任之。
那是個工作日,莫莉請了半天假,等在一個僻靜的街區(qū),坐上他的汽車。車子穿街過巷,繞開人群,爬上高架,喧嚷的街景被樹木、湖水和空蕩的田野所取代。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也沒有問。
之前,他們都約在公眾場合見面,似乎連那些隱約閃爍的言辭都是可以公開的。而此刻不一樣了。她側身坐在副駕駛座上,臉也微側著。他不時地看她一眼,有時還在后視鏡里,或者在開車間隙故意地來那么一下,他做這一切好像只為了引起她的注意、并要她也有所反應??伤孟癖淮巴獾氖裁礀|西吸引住了。他說了句什么,大概是個笑話,自己先笑了,而她只木訥地點頭。并沒有搞明白他在說什么。他感到了她的疏離,這也是她所感到的。車子從陡峭的橋身上下來,一陣震蕩,他的右手落在她的左腿上,她像是吃了一驚,身子往車窗那邊縮了縮。之后,車子穿越隧道,橘色光芒映照在前方墻體和路面上影影綽綽的、看不清楚。一段極為短暫的昏暗時間。終于,湖出現(xiàn)了,在她的右手邊,或隱或現(xiàn)。
她看到湖的時候心里靜一點,看不見的時候也不怎么心焦,知道過一會兒就能見到。湖面安寧,煙波浩淼,沿途天然形態(tài),沒有一點人為穿鑿痕跡。一開始她還有叫停的想法,下去走走什么的,可一路過去,湖在延展,美景依舊,下車的念頭就不那么強烈了。湖在她視野里的逗留時間超過了預想,沒想到它這么大,除了青海湖,她還沒有如此長時間地經(jīng)過一個湖。
就在她覺得沒有必要下車的時候,車子已經(jīng)駛進一家美式鄉(xiāng)村風格的民宿,尖頂,大煙囪,紅磚外墻,原木柵欄所圍的露臺,葳蕤的爬藤類植物從門墻上垂掛下來,附綴著幾朵未開盡的紅花。車子減速后在一排綠樹下停泊,她感到后視鏡里他的眼神有些浮游不定,她抬了抬頭,輕聲說,到了啊。
房間是預訂好的,在露臺上可以看見湖。拿了鑰匙、進入廊道的那一刻起,她的身體就開始往里縮。其實早在車上就開始了。進門之后,他將手自然地擱在她的肩膀上。她往房間縱深處走去,一腳跨到露臺上。雖然是露天的空間,可除了湖、遠山和隱約的風吹樹葉的嘩啦響,并沒有別的。比室內(nèi)還要安靜,安靜而壓抑。
他們錯落著一前一后站著,她的后腦勺到他鼻尖這里,那手仍落在她的肩膀上,在那上面輕輕揉搓著。他騰出手,指了指遠處,多美啊。他的聲音極其溫柔,那語調(diào)形成的氣流噴在她耳后,暗流洶涌。她沒有吭聲,卻略微移了移身子,裝出一副看風景看得入了迷的樣子。好像她到這里來只是為了看風景。
她打開電視機,將聲音調(diào)高,一個個頻道漫無目的地切換過去,常常是這個人的講話還沒結束,另一個便突兀地續(xù)上,然后又被下一個取代,所有電視里的聲音都讓人感到鬧鬧哄哄,一種虛擬的鄭重其事。
他靠在床榻上了,吸著煙,不時地覷望她一眼。
沒有任何預兆,他的臉出現(xiàn)在屏幕上。那對小眼睛隱藏在鏡片后面,閃爍著粒狀光芒,高清晰的畫面將那臉上的溝壑呈現(xiàn)無疑,松弛部分更顯臃腫,就像不完全發(fā)酵的面團,呈現(xiàn)過期了的灰暗色調(diào)。一個美女文化記者在采訪他,兩人面對面,一問一答,女聲清越,男聲緩慢而造作。平常頗為抒情、平緩的語調(diào)此刻聽來卻顯得造作。她好奇而津津有味地聆聽著,毫不厭煩。
他低聲道,幾天前的事了。
嗯,她的眼睛仍盯在屏幕上。
都是瞎說的呢,呵呵。不知何時,他的手再次擱至她的肩上。她坐在床沿上,而他在她身后,幾乎要抱住她,可他沒有張開雙臂,只猶豫地、低低地叫了聲她的名字。好像在說,關了吧,別看了。真讓人難受。
她沒有理會,眼睛仍死盯著屏幕上他的臉。他在說話,一臉正確的表情,說著永遠正確的話。嘴唇張合,字正腔圓。她盯著那臉,嘴唇,微露的牙齒,從那里流出來的聲音在房間里嗡嗡響著,恍惚成了另一世界的光景。
他猶豫不決地望著她,隨后說出的那些話倒像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他說自己這些年一直過得很壓抑,幾乎身心俱疲,痛苦不堪。
他說自己的妻子如何以貧寒農(nóng)家的大專生通過多年艱辛拿到碩士文憑如愿到一所重點高中任教。又如何勤勉努力,披星戴月,因急于出成績,對學生甚為苛責,不允許看課外書,不能奇裝異服,不準早戀,管理過于嚴苛、死板,遭至學生及家長怨言。
“導火索是在一次課堂上,她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把一個女生罵哭。只因為那女孩長發(fā)披肩,沒有按規(guī)定束發(fā),她就大發(fā)雷霆。女孩家境很好,人也漂亮,家人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哪里受過這種委屈。他們跑到校長室告狀,想要轉學,卻沒有轉成。后來,她對那女孩更是冷嘲熱諷,變本加厲?!?/p>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好像不知該怎么往下講。
“……女孩得了抑郁癥。也有人說是家族遺傳。唉,說什么都晚了。此事一出,學校給了她處分,不再讓她擔任班主任。她想不通,去鬧,慢慢地,整個人完全變了,在家不是摔東西,就是躲在房間里哭。小孩看到她都害怕。我讓她去看醫(yī)生,她就罵人,說我才有精神病呢。反正,她是不會去醫(yī)院的。我太了解她了……”
他靠在床榻上說著這些話的,或許閉著眼睛,或許沒有。為什么要與她說這些。事后,莫莉一直想他為什么要說這些。他的那些事情并不比別人的更加新鮮,可以說是毫無意義,每天每地都在上演。可因為發(fā)生在一個如此具體、與她靠近的人身上,好似也與她有了某種隱秘的關聯(lián)。
待他傾訴完畢,她才慢吞吞地說:“那你更應該多關心她才是啊。”她的聲音慵懶、漠然,似乎不帶一點感情。她的語調(diào)也怪,連自己都覺得怪。她心思蕪雜、言不由衷,莫名流露出的同情與笑意讓人捉摸不定。
他痛苦地搖頭,“沒有用的,我?guī)筒涣怂!崩^而抬頭望著她,“我已經(jīng)努力過了。我盡力了。真的?!彼难凵裰谐錆M渴望,好像在說真正需要關心的不是別人,而是他。他渴望她。他的動作中流露出某種罕見的只屬于孩童的渴望。他恨不得抱住她,緊緊地將她箍在懷里。
有一剎那,室內(nèi)昏光里那張被痛苦扭曲、皺結的臉再次給了莫莉某種關于生活的啟示,也讓她快速冷淡下來。她不可能去觸碰他。好在什么都沒有開始,也就無需準備什么。
她為那一刻自己的冷酷感到詫異。她明明白白地感到了這種冷酷,事后,盡管有過猶疑,反復,卻越來越確認了這一點。
四
有一天晚上,她們幾個在包廂里唱歌,唱著唱著,莫莉走神了,裴姐她們的聲音變成了遙遠的嗡嗡聲,在金絲絨裹著的四壁之間,旋來繞去。有一會兒周遭忽然安靜下來,裴姐說,莫莉,你要珍惜現(xiàn)在啊。莫莉莫名其妙地望了她一眼。裴姐又說,我很羨慕你有個美滿的家庭,過去十八年里,我們從沒有一家三口逛過公園。
莫莉點點頭,她不知道裴姐所說的“十八年來,一家三口從沒有逛過公園”到底什么意思,也沒有多想。那些天,裴姐總是說些前言不搭后語的話。她隱約知道一些什么,卻不知道更多。
那天裴姐已經(jīng)在包廂里等她了。莫莉恍惚著推門進去的時候,湖邊民宿里的場景旋即回到腦海。她忘不了那些事情。她以為遺忘是容易的,尤其是在什么也沒有開始的情況下。
她很少和他聯(lián)系。有一天黃昏,他約她出去喝茶。茶館離她家不遠。她猶豫著走了一半路,還是決定回避。她要等他冷卻下來。可他自從那席談話后,就像熱水瓶被拔了蓋子,熱氣噗地沖出來——他對她懷有期望,并且強烈。當然,他并沒有明確地表現(xiàn)出此種傾向,正因如此她才為此煎熬,并呈現(xiàn)曠日持久的跡象。
“你臉色不太好,”裴姐關切地望著她,“先喝杯熱茶吧?!彼宰髦鲝垘湍蚪辛似罴t,然后一直看著她,似乎很想說點什么,卻一時無法開口。
不用猜,莫莉也知道裴姐會說什么。裴姐的神情是恍惚的,又充滿著顯而易見的、一觸即發(fā)的熱情。那種熱情是莫莉所熟悉的,甚至也是她在去那個房間之前所暗自懷揣的。可現(xiàn)在一切都莫名地消失了,再也沒有了。
裴姐卻沉浸其中,差不多意思的話語一經(jīng)她燦爛語音的宛轉呈現(xiàn),瞬間變得美輪美奐起來。恰如此刻這個密閉包廂,燈光昏暗,樂聲低徊,倆人與其說對談,不如說形影相吊,喁喁私語更為恰當。莫莉這才想起在下海經(jīng)商之前,裴姐曾是某廣播站的播音員。她還曾是個美人,如今雖年近五十,臉上依然留有美過的跡象。即使殘忍如歲月也不會完全剝奪它,摧毀它。
這或許就是那個人愛她的原因吧,因為這些依稀存在過的美的跡象,有時候比真正的美還要動人心魄。莫莉只知道那人比裴姐小十五歲,在一家信投公司工作。倆人因業(yè)務關系認識。除了這些確切的信息,其他都影影綽綽的,隨時可能換一種說法。
包廂里除了一張方桌,及桌子兩端圍著的四把高背椅子,再沒有別的了。桌面上齊齊整整地擺放著零食小吃,卻沒有動過。
裴姐在抽煙,一支接一支地抽著,整張臉埋在煙霧里,給人不確定感。可她的神情卻是放松的,甚至是敞開的,深情和絕望在同一張臉上展露無疑。莫莉甚至覺得,就因為自己不認識那個人,裴姐的講述才會如此云遮霧繞、漫無邊際。她就像傾聽一個完全虛構的故事那樣,既充滿著顯而易見的興趣,也帶著明顯的倦怠。倆人第一次見面便有一種莫名的后腦勺發(fā)熱的感覺,比磁場還要強烈的吸引讓他們靠近,一見如故——這種情節(jié)在言情小說里比比皆是。莫莉意外的是當裴姐再次提到后腦勺發(fā)熱的感覺,竟讓她也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沉醉感。那到底是一種什么感覺呢?莫莉輕聲問道,語氣里含著好奇與茫然,與其說是在對裴姐發(fā)問,不如說是對一種自己從未經(jīng)歷過的事情的向往和好奇。
十八年了,我的心早就死了,我以為自己再也不會遇上什么愛情了。在三十歲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死心了,不再相信見鬼的愛情。我拼命賺錢,做個女強人,不依靠任何男人。這些,我都做到了。沒想到的是,當我快老的時候,還能遇見這個人。那天,他對我說,對不起啊,讓你等了那么久,是我不好。他一說那話,我的眼淚就下來了??伤皇且粋€小孩子啊,怎么懂那么多。我們之間是完完全全的契合,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彼此就懂了,不需要多說一句話。
裴姐微笑著,她的眼睛在笑,眼角眉梢無一不笑,那笑意蔓延到空氣中,給人一種漫無邊際的恍惚感。
有時候,我感到絕望。太絕望了。又快樂又絕望。以前什么也沒有的時候,我都沒有這樣絕望過。我們不可能在一起,根本不可能。我們完了。
裴姐雙手握著瓷制茶杯,緊緊地握著,好像那是她全部激情的來源。
窗外,城市的柏油路面上鋪滿層層疊疊的落葉,清潔工還未來得及掃去。整個春天都是落葉紛飛。莫莉終于知道常綠喬木掉葉掉得最厲害的不是秋天,而是萬物復蘇的仲春。
五
后來,曉雯還給母親匯過幾次錢,數(shù)量不多,都是趙明明從工資卡里取出來交給她的。曉雯寧愿給母親匯款,而不是打電話。她一點也不喜歡和家人通電話,連弟弟的電話都不太想接,那種電話打過之后,好幾天都不得安寧。直到母親索錢的頻率越來越高,她先是自己打,然后叫小舅打,各種理由,曉雯被纏得煩不勝煩,關機關了好多天,又怕出什么事,各種擔憂與糾結,弄得心緒不寧。
那天一大早,曉雯還躺在床上,小舅的電話就追來了,上來就是一陣劈頭蓋臉地罵。你有沒有良心???還關機,你媽被人打了,快要死了,你管不管她死活?。?/p>
小舅的每一句話都像石頭一樣砸向她,或者像飛鏢一樣擲向她,讓她無處躲藏。她在電話這頭沉默著,等小舅講完,什么也沒有說就把電話掛斷了。她等了一會兒,小舅沒有再打過來。
趙明明很生氣,拿我們當提款機嗎?老子可沒錢供他們了,誰知道他們拿錢去干什么了?你小舅的話,我可不信。被人打了?以前,不都是你媽打別人的嗎?趙明明氣惱被打斷的美夢,嘴里罵罵咧咧的。
曉雯不說話。裴姐說得對,女人應該獨立,她用他的錢,他就可以說這種話,他說什么都可以。后來,她在給母親匯了僅有的一筆個人積蓄后,就把手機號碼換掉了。連弟弟也沒有告訴。這些事情,趙明明都不知道。事后,她又后悔,可懶得去改變。
已經(jīng)半年多沒有和家里聯(lián)系了。這個夏秋之交,曉雯感到自己的偏頭痛比以往更加厲害。晚上實在無法入睡,就喝兩口,暈暈乎乎地暫時睡過去了,后半夜醒來,頭痛欲裂,好似身首異處。這個毛病還是生孩子那年落下的。
她連坐月子的時候,都在閱讀。孩子睡著了,她就拿起一本書,嘩啦啦地翻,婆婆看見了說她,她口頭上答應,卻根本管不住自己。她無法不看書,在這個世界上,書是她的庇護所。從小到大,沒有人教她任何事,她都是自己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從書里學來的。
既然閱讀讓她沉迷,活在充實和富足里,現(xiàn)在,又不能叫她拋了它,去拯救現(xiàn)實生計。她的現(xiàn)實就是每個月拿兩千塊錢,和丈夫住在出租房里,節(jié)制各種口腹之欲,只要每天有書看就滿足了。外人看來這樣的現(xiàn)實太像是紙糊的墻壁,隨時可能破碎、坍塌。事實也是如此。裴姐總說,曉雯,你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你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幫你。你要獨立。我當年比你還慘呢。這種時候,曉雯就不說話,聽裴姐說。裴姐開始回憶往事,二十年的往事,無論多么艱難曲折,嘴上講講不過幾個小時就講完了。
裴姐講了很多,只有一件讓曉雯印象深刻。十七歲高中畢業(yè)去北方做學徒,坐了兩天一夜的火車,凌晨時分抵達異鄉(xiāng),冰冷的站臺,舉目無親,坐在一輛雇來的牛車上,趕車人遞給她一只硬邦邦的大餅,她咬了一口,蔥蒜嗆人的氣味讓她作嘔,翻江倒海吐了一路。深夜,牛車行走在荒郊,她躺在車兜上看星星,寒冷讓她縮成一團,把所有的衣服穿在身上還是瑟瑟發(fā)抖。天亮了,目的地也到了。趕車人要走了。她一把抱著那頭精疲力盡的老黃牛,抽抽噎噎。
曉雯眼前浮現(xiàn)三十年前的清晨,一個十七歲的女孩站在異鄉(xiāng)破落的廠房門口,四野荒寂,黎明的光線照在一個廢墟一樣的地方。
好像站在那個地方的人不是裴姐,而是自己。
沒過多久,家里那邊就找到她,他們先是找到她的公婆,要來趙明明的電話。趙明明說,你舅給我打電話了。她一下子感到懼怕,好像藏匿多年的罪犯被人發(fā)現(xiàn)了藏身之所。他說什么了?我媽怎么樣了?曉雯艱難地問道。趙明明想了想,竟然說,我都忘了他說什么了。要不,你自己打電話問吧。
曉雯有點害怕打這種電話,直到有一天晚上,趙明明出去喝酒了,她一個人躺在床上看書,看著看著忽然害怕起來。這書里的世界,就像一個個位于不同樓層的房間,現(xiàn)在她進入的是高一級的樓層,樓層越高,樓道里的人越少;眺望下面,也越是驚心動魄。
那一刻,她想起了母親。她想起的是童年的母親。那時候母親康健而壯碩,將覆盆子盛在白瓷碗里端給她吃。小院里種滿蘭花,一個白凈的婦人在伺弄花草;夏天的晚上,母親走在江邊,身上有股好聞的氣味。又好像那個人不是母親,而是幻想中的人。她的印象層疊錯亂,幾乎不可信任。
電話里,母親聲音低微,甚至頗顯溫柔,好像剛從一場冗長的睡夢中醒來。誰?。渴菚增﹩??曉雯啊,你什么時候回來?把朵朵一起帶來吧。我都沒有見過她哎。一定要帶她來,給她穿紅衣服,小孩子穿紅衣服好看,你小時候最喜歡穿紅衣服,很好看的。還有栗子,我這里有栗子,你最愛吃栗子了。好了,不和你說了,你快點回來啊。
曉雯想,母親要是永遠這樣就好了,她就可以把她接出來一起生活,陪她逛街,給她買衣服,和別人的母親一樣,甚至還能給她搭把手??蛇@想法只一閃而過。不可能的,曉雯想,我不可能把她弄在身邊,我寧愿給她寄錢,也不能讓她把我的生活給毀了。現(xiàn)在,她最想的人不是母親,而是朵朵。朵朵是她的未來,曉雯第一次覺得在她的未來中有一種可以觸摸的真實感。
六
那天黃昏,莫莉和裴姐從瓶山上下來。她們在鈞天南薰古琴院聽了一下午的課,出門的時候,天已黑了。山上燈火點點,透過疏朗而漆黑的林木望過去,一切都變得恍惚。那些燈火,那發(fā)光屋子里走動的人形,就像舞臺上活動的剪影,影影綽綽,馬上就要沉到另一個世界里去了。
人和動物都本能地逐光。動物世界里的蝴蝶幼蟲,以本能和沖動朝樹梢最亮的地方爬去,以獲取食物嫩芽。可那個人身上沒有光,莫莉看到的只是黑暗。或許,光在下面,當手指探到黑暗的底部,光就會出現(xiàn);或許什么也沒有。
深淵底部,無限蔓延的寒意,這些,都是此刻的莫莉所懼怕和無可奈何的。她們走在瓶山上。這個城市屬平原地區(qū),幾乎無山。瓶山是一座袖珍型的山,海拔不過一二百米,造路之人為了補償什么似的,兜兜轉轉,人為地延長了上山、下山的路徑。白晝已盡,仍有微弱之光從四面八方涌來,從腳底下長出來,讓行走的人并不覺得艱難。
“我已經(jīng)把家里的兔子全都放養(yǎng)了?!迸峤阏f,“我要離開一陣,家里沒人照顧它們,之前是寧寧要養(yǎng)它們,每天喂它們吃的,還給它們洗澡。”寧寧是裴姐的女兒,不久前剛進了一家寄宿學校。
莫莉不知道裴姐要去哪里。之前,因為生意關系,她經(jīng)常奔走往來?!斑@一次也這樣吧”,莫莉這樣想著,就沒有追問。莫莉開始想那些兔子,它們意外地獲得自由身,會去哪里呢?會不會因為遇到危險或找不到食物而歸來投奔原先的主人?
莫莉想回家了,聽了半天古琴課,好聽是好聽,可這天、地、人的聲音也把她弄得疲倦了。她不知怎么和裴姐說,說自己累了,想回家了。她不知道裴姐叫她來聽這公益課的目的何在,很多人聽了課都是要留下來學的??赡埽峤阋蚕雽W吧,她有那么多煩惱,或許可以在古典音樂里找到寄托也未可知。之前,她就在莫莉面前曾流露出學國畫的念頭。她說自己想學的東西太多,之前全都荒廢了,現(xiàn)在要補回來。她忽然變得很空,再沒有事情可做。一些黑洞一樣的時間要把她吞掉。
倆人不知覺到了山腳下,停住腳步,望著車子往來密不透風的建國路,恍惚到了另一個世界。山在身后,已然退去,莫莉遲疑著不知何往,她是想回家的,可一時忘了該怎么辦,只聽見裴姐說,我?guī)闳€好地方。
裴姐帶她去的地方是個飯館,位于建銀橋下,門面不大,顧客稀少。可里面的桌子椅凳,都排列得整整齊齊。飯菜上來的時候,莫莉也覺得餓了,連扒了好幾碗飯,有幾個菜確實好吃,是她在別處沒有見過的燒法。吃完飯,裴姐笑瞇瞇地看著她。莫莉曉得裴姐有話要和她說,還知曉她要說點什么。說實話,莫莉對他們的故事并不特別感興趣,而且那個男人她都沒有見過。也不知道是個什么樣的人。有時候,她甚至覺得這會不會是裴姐一廂情愿的美化,這世上并沒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有一次,她把這想法和曉雯說了,倆人都感到駭然,馬上否定了這不妥的猜測。之后,她們總是小心翼翼地繞過這話題。
莫莉不知道那是她最后一次見裴姐。沒有任何端倪表明,從此之后裴姐將從曉雯和她的視野中消失。
那天,吃完飯后,倆人又去逛月河古街。裴姐拖著醉酒一樣的步態(tài),將她拖到那個月河街酒吧的閣樓上。閣樓屋頂以大塊玻璃代替,晴朗的晚上還可以看見星星,可那個晚上沒有星星,野貓在玻璃屋頂上尖叫,貓爪清晰可見,聲腔給人一種凄涼感。
裴姐忽然喝起酒來,一杯接一杯,自顧自喝著,發(fā)酵的液體醞釀起了醉意,眩暈感伴隨著她,臉龐上逐漸泛起紅暈,嘴唇顫抖著,只有那對充滿憂傷的眼睛,宛如注滿了清水的池塘,陰影似的眼袋懸垂著,是溢出水面的悲愁。
莫莉不無傷感地想,無論以前她怎么美過,都成了風中往事。最好的年華已經(jīng)過去。只嘆造化弄人,竟然在這個年紀陷入難以自拔的情感漩渦中。
“我從來沒有那樣愛過一個人。他也愛我,可他不能選擇,我也不讓他選擇?!迸峤汶p手撐在桌面上,手指交叉微托著下巴,仍然微笑著,她總是這樣笑,在說到“愛”這個字的時候,莫名地停頓一下,嘴角、眉梢頑固地顯露出一種叫“微笑”的表情。
有一次倆人逛衣服店,裴姐站在穿衣鏡前,前后左右,看了又看,照了又照。那是一對異常敏感的、會說話的眼睛。莫莉不敢與這樣的眼睛對視,她很怕自己流露出的某種叫同情的東西,被敏感的裴姐捕捉到。裴姐卻從不憚于表現(xiàn)自己的脆弱,好似她不過是幫莫莉提前體驗了它。這都是遲早的事。莫莉根本無法安慰她,眼前這個女人讓她感到生活的殘酷,而每一種生活,大概只有經(jīng)歷過的人才知道它們又都是一種安慰。
整個晚上,貓爪不斷滑過玻璃屋頂,她們總是在聽到聲響后才抬頭去望,黑暗中那貓咪早已跑遠了。
鄰近午夜,倆人從那閣樓上下來。裴姐喝醉了,笑嘻嘻,東倒西歪,好像很高興。莫莉叫了一輛車將她送回去。之前,莫莉從沒有去過裴姐家,還以為她是一個人生活。沒想到,開門的卻是一個中年男人,條紋睡衣,戴眼鏡,個子不高。背光處,五官一團模糊。他停頓了兩三秒鐘,什么也沒有說,轉身往房間里走去。
那個人看上去和裴姐年紀相仿,他是誰?莫莉要送裴姐進房間,安頓她睡下后再走,裴姐卻擺擺手,讓她回去,說自己沒有醉,什么事情也沒有。莫莉想反正已經(jīng)送到家,即使有事情,這房間里不是還有人嗎?
可是,這個人到底是誰?
七
五年來,曉雯第一次動了回家的念頭。
一星期前,小舅打電話給她,說母親從栗樹上摔下來,躺在床上動不了。掛了電話,曉雯照??磿?、上班、睡覺,一點也沒有回去的打算。小舅也沒有再打電話來。好像母親骨折的事情根本沒有發(fā)生,一切都和從前一樣。曉雯想,一個人離家的最大好處是無論家里發(fā)生什么事,她都可以假裝不知道。久而久之,她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把知道的那點兒也給忘了。
可那天早晨,曉雯推了推身邊的趙明明,快速說了一下自己的想法。趙明明狐疑地望了她一眼,有點不敢相信。曉雯又快速說了一遍,我想回家,馬上回去。她起身,收拾行李,查看線路,預定車票,一切都快速而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她只想抓住這個沖動,不讓它溜走,好像它一旦消失,自己就再也回不了家,從此之后就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高鐵和動車票都沒有了,如果是坐綠皮火車回家的話,她就得在車上睡一夜,硬臥車廂里的上中下鋪,人像行李一樣被擱置在其中一塊隔板上,動彈不得。唯一的好處是可以看風景,當天黑了,就閉著眼睛聽別人說話,也不知道在說什么,漸漸睡著后,又被哐當一下震醒,列車到站了,列車啟動了,也不知道是哪一站、哪一刻,只是閉著眼睛,無盡的黑夜,童年一樣漫無盡頭。
剛出來打工那幾年,曉雯經(jīng)常坐這樣的火車,那時候她還有一種好奇,一個不斷位移的地點和一個前進中的時間,會把自己帶向哪里。當然,最終,她哪里也沒有去成,票面上所顯示的地點,就是她要抵達的地方,從無差錯。
這一次,她在火車上待了一天一夜,幾乎是一夜未睡,然后搭乘去鎮(zhèn)上的班車,趕到家里已經(jīng)午后兩點。母親在睡覺。她站在床邊,等母親醒來。屋子里的一切陳設比以前更顯破舊,又破舊又骯臟。一種不人性的存在,讓她不忍細看。母親仍在酣睡之中,甚至呼吸均勻,面容平靜,嘴角還掛著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曉雯看著她,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情感,五年過去,很多事情她已經(jīng)淡忘,包括眼前這張熟睡中的臉,這張曾經(jīng)孕育了她和弟弟生命的面孔,現(xiàn)在看著有點陌生。熟睡的母親讓曉雯感到有一絲兒陌生,一絲兒尷尬,因為取消了表情,反而接近某種殘酷的真實。
記憶中的母親更多是被人欺負后坐在地上一臉驚恐的模樣,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時刻尋求別人的庇護,其實是恐怖——曉雯想起母親,感到更多的還是恐怖。她覺得母親比她還小,甚至比弟弟都小,她比他們更需要照顧。可她什么也得不到,不可能得到。
母親睜眼看到曉雯的那一瞬,像個小女孩那樣哇哇叫嚷著,嘴角歪斜,皺紋在眼角、鼻端處漫溢、蕩漾開去,她的聲音又尖厲又慌張,雙手在空氣中抓撓著,舞動著,她太激動了,帶動著平靜的被褥也跟著顫動起來,可她沒有下床來,曉雯這才想起她的腿摔壞了,可能骨折了,她險些忘了這事。
一直沒有看見舅舅。她問母親,舅舅呢,你們不是住在一起嗎?母親淡淡地說,他走啦,被我轟走啦。說完這話,母親歪斜著腦袋,怔怔地望著她,好像忽然對她產(chǎn)生了一種新鮮的興趣。母親的呼吸里有股氣味,一種帶著酸味的腥餿氣,她一進屋就聞到了,此刻因為離得近,更加濃重了。她不得不屏聲斂息,間或跑到門邊。
母親說,你坐下,我慢慢和你講。那意思好像是說,你過來一點,離我近一點,反正我一點也動不了。她感到母親即使一點也動不了,還充滿著強烈的支配人的欲望。這欲望平時被積壓著,此刻因為她的到來,而全部釋放出來了。她看到一個綠色編織袋擱置在門廳的角落里。母親說,那是栗子。她走過去,掀開袋子一角往里看。
她在床邊的椅子上重新坐下,屁股只占了那椅面的三分之一,一副隨時可能撤退的架勢。她害怕母親像從前那樣,猛地做出什么不正常的舉動來,雖然她的身體暫時不能動彈——知道這一點也不能讓曉雯變得更加放心。
母親的日常飯食由鄰居一個老婦送來,解手也要她幫忙。反正你舅舅給了她錢,你們寄來的錢都在他那里,可是這個老太婆很討厭,做的菜很難吃,他們家的豬可能都比我吃的好。母親喋喋不休地抱怨著,一會兒罵老婦,一會兒罵舅舅,當她謾罵的時候,身體里那些多余的氣味源源不斷地散發(fā)出來,在屋子里奔跑著,像空氣那樣形成對流,互相撞擊著,混雜在一起,齊聚至她的鼻端,讓她很想逃之夭夭。
母親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她從來就不了解她,她只是害怕,因為害怕,她永遠不可能真正地了解她。她害怕了解她。
當她坐在回來的火車上,想著給母親洗澡的那一幕,仍顫栗不已。好像那個身體與她無關,她們從來沒有連在一起過,嬰幼兒期的記憶被刪除殆盡。
母親的身體,之前她從來沒有想過母親的身體是這樣的,那么陌生,與她一點關系都沒有。她偶爾想母親的時候,也從來不會去想她的身體。她的腦海里沒有她的裸體,都是穿著衣服的,穿著稀奇古怪的、各種年齡段的衣服,是村里的女人不要了送給她的。最多的是裙子,母親最喜歡穿裙子,就像花癡一樣,逢人就炫耀她所穿的裙子是誰誰誰送的,而送裙子的那個人肯定是村里最富有最美麗的女人。
可是,這裙子底下的身體,當曉雯第一次看見,就感到不自在,非常不自在,也可以說是難堪,可她仍然負責任地在上面揉搓著,就像在清洗一個龐大動物的身軀。她的動作有點粗魯,甚至橫沖直撞,根本不管這身體的主人是否還有知覺,以至于母親尖聲叫嚷著,輕點,輕點,你把我弄疼了!她無奈地停止揉搓的動作,怔怔地望著這具泡在熱水里的身體,不知所措。后來,她把一條被熱水泡得腫脹的毛巾纏在手上,手指的力通過毛巾傳遞到了那堆肉上,這是她能想到的觸碰方式,她就靠著這樣的方式完成了整個沐浴過程。
她舒了一口氣。
那個晚上,她躺在母親隔壁房間的床上,怎么也無法入睡。一切都是冰冷的,空氣,床,墻壁,冷得要滲出水來。一種說不出的壓抑和難受。她想,我要走了,天一亮我就離開,再也不回來了。第二天,她沒有走成,舅舅來了,問她該怎么辦。她能怎么辦,就說我每個月寄錢來吧,我讓弟弟也寄。
舅舅看著她,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除了寄錢,她還能做什么呢?雖然她根本沒什么錢。
舅舅說,錢當然是個問題,你更應該經(jīng)?;貋砜纯此?,有可能的話……她知道他想說什么,連忙說,我和趙明明還沒買房,我們自己都沒地方住,搬來搬去,很不方便的。她不能說,除了住在一起,她什么都可以做。她就是不能和自己的母親住在一起。
舅舅看著她“哦”了一聲,就把目光移開了,再也沒有看她一眼。
曉雯選擇母親熟睡的午后逃離。她沒有忘記把那袋栗子背回去。硬臥車廂里,那個綠色編織袋被塞在行李架上,每隔幾分鐘,她都要往那袋子上張望幾眼。特別是當列車進站,她便格外警惕,就怕有人混亂中拿走了它。在她的想象中,那個編織袋已經(jīng)被人拿走了千百次。為了確保這樣的事情不要發(fā)生,她一遍遍地往那里張望,一次次地確認了它的存在,卻沒有辦法讓自己徹底安下心來。那不過是一袋栗子,沒有人會去偷一袋栗子的啊。
當火車抵達終點,她如釋重負,快速拎著那個綠色編織袋出了車廂,踏上站臺,混入人群中,并和那袋栗子一起消失在人群中。
八
從醫(yī)院出來,天已經(jīng)黑了。莫莉決定步行回家。昨晚她還在外地出差,接到婆婆電話,說丈夫住院了,胃出血。
第一眼看到丈夫躺在雪白的床單上,身上蓋著白被子,臉色蒼白,周遭也一片白,腦子里一陣轟隆響。在莫莉的潛意識里,丈夫應該是健康的,健康而快樂。他的肉身和精神都應如此。這也是他本人所標榜的。
可這樣一個人,他的胃卻在出血。在昏倒之前,毫不知情,什么感覺也沒有。莫莉想是不是因為那些血是紅色的,而他是全色盲;又或者因為視錐細胞功能障礙,導致他對這個世界的觀察漫不經(jīng)心、無能為力,干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莫莉第一次覺得丈夫并不是自己熟稔的那個人。之前,她對他是忽略的。她的忽略不是因為他不存在,而是一種看透了的熟視;他的存在沒能給她帶來強烈沖擊,引起她的重視。
現(xiàn)在,這樣一個平平淡淡、很少訴說心事的人卻莫名其妙地病倒了。還是胃出血。誰的胃都不會無緣無故地出血。莫莉自進入病房、坐在丈夫床邊的那一刻起,便感到一切都不一樣了。不過短短幾天,丈夫好像完全適應了醫(yī)院里的生活,安安靜靜地躺在那里,雙臂藏在被褥里,只露出一張臉,雙眼微閉,疲倦?yún)s也透出閑適和滿足。好像醫(yī)院不是醫(yī)院,而是一個好不容易找到的避難所。看到她的時候,他微微一笑,似是為自己生病住院麻煩別人一事感到抱歉。他沒有和單位說生病,只說家里有事請假幾天。莫莉感到不解,又不是生什么見不得人的病癥??伤麍?zhí)意如此,說不想看到不相干的人進進出出,反正血已經(jīng)止住,過幾天就可以出院,大不了請幾天年休假。
她頗為忐忑地談及內(nèi)心的疑慮,怎么會胃出血呢,之前體檢的時候一直都好好的呀,也沒有胃病史。他才支吾著說,“醫(yī)生說,胃病和心情有關。還有勞累什么的。當然,很多時候,人為什么生病,醫(yī)生是說不清楚的?!币驗槭а^多,他的嗓音顯得輕微而倦怠。莫莉還留意到每當提及與單位有關的事,他的倦怠就很容易升級為煩躁。
莫莉忽然想到他從沒有請同事到家里來,也很少提及八小時內(nèi)發(fā)生的事,好像他平常只是和一堆機械打交道;而那些業(yè)余時間,不同版本的游戲讓他很輕易地把它們打發(fā)掉了。而不知覺間十年過去了,一念及此,莫莉忍不住發(fā)出一聲輕嘆。
回家路上,沿途店鋪紛紛閉了門,擺攤的也不見了蹤跡,街燈卻次第燃起。光影朦朧。偶爾從窄街小弄里傳來喚童聲,或者不知從哪里傳出的壓低了的交談聲。又有樹梢頂部發(fā)出細碎的嘩啦響,像是風在輕語,細聽又不是;或許只是樹自己在搖曳。這氣氛不由讓莫莉想起之前無數(shù)個傍晚,她獨自或者與丈夫相伴走過這些街口,那些靜悄悄的夜晚,沒有任何記憶的夜晚。或許曾有過樂趣,但無一例外地遺忘了。沒有任何出格的事情,沒有劇烈的爭吵和喜樂。什么都沒有。她自以為把握住了生活的真諦,完完全全的。
晚些時候,莫莉躺到床上,卻翻來覆去無法入睡。一個人睡這樣一張床,實在是太大了,就像浩蕩無際的海水根本無法觸及堤岸。腦子里忽然浮現(xiàn)海的場景。荒涼的灘涂,無盡頭的海水,朝生暮死的微生物。她聞嗅著簇擁至鼻端的腥澀氣,感到難以忍受。她始終沉默著,沒有回答那個人。那一次,他們不在民宿里,而在海邊。她害怕了,大海讓她感到害怕。她決定從此之后再也不見他。他們走到盡頭了。
今晚,她又想起他。他給她看胳膊上的抓痕,猩紅色,一道道觸目驚心。另一些片段不斷閃過腦海。他眉頭緊簇的畫面也一閃而逝。她差不多完全好了,康復了。即使偶爾想起,也沒有更深的刺痛感了。
可今夜例外。在這個只屬于她一個人的夜里,她還是忍不住了。她清清楚楚地想起了所有的事情,從頭到尾,無一遺漏。沒有羞恥、抱歉,也沒有肝腸寸斷、黯然銷魂,他們各自了然,各自存活。如此甚好。未來不會變得更好,也不至于壞到哪里去。
九
有一天中午,莫莉打開郵箱,發(fā)現(xiàn)有一封未讀郵件。她吃驚地點開來看,居然是裴姐寫來的。
莫莉:
你好!你肯定奇怪我為什么要給你寫信,有話不能當面談嗎?確實,很多話當面是說不清楚的,我們交往時日不多,卻頗為投契。我很想告訴你在我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以往我在你們面前吞吞吐吐,實則是因我自己也不知如何訴說。
春天馬上就要過去,我坐在窗前,聞著空氣中樹的清香,感到非常傷感。這種傷感和我年輕時候所經(jīng)歷的情感的挫傷很不同。那時候,鏡子里的我依然美麗,無論遭遇多么悲慘的境況,只要想著自己依然美麗,并且還有許多時間和可能性,我就能很快地振作起來。在我的第一個孩子夭折后,因為輸血,我得了一種很嚴重的血液病,至今還病著,只以昂貴的藥物來緩解癥狀,延續(xù)生命。那些藥物其實就是毒藥,我以少量的毒藥來維系生命,有時候我懷疑這樣做的意義。年輕時很多個日夜,我都在病床上度過,痛得死去活來,卻無人理睬,好像整個世界只剩下我一人?,F(xiàn)在,我才知道那些日子并不是我一生中最難熬的,最難熬的是今天。從見到他的那一刻起,我就悲哀地意識到自己老了。我在鏡子里看見一張讓我陌生的臉,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張臉。可他說,他不在乎,他愛的就是現(xiàn)在的我,是第一次看見我時的樣子。我說我是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女人了啊,可你那么年輕,怎么會愛上我呢?他說他就是愛我,愛現(xiàn)在的我,也愛以后的我。他說自己從來沒有這樣愛過一個人,好像身體里愛的本能被喚醒。甚至還說到端屎倒尿,我真是詫異極了,他說要給我端屎倒尿,他已經(jīng)預見到了我纏綿病榻的老年。我被感動了,可冷靜下來想想,這樣的愛能維持多久呢。沒有一個男人會不在乎一個女人的容顏,而且他那么年輕,那么帥,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小。絕望的時候,我甚至想去做美容手術。我要讓自己變得美麗,我愿意為他忍受任何肉體上的痛楚??伤麍詻Q反對,說你不能去做手術,我不允許你改變自己??吹剿敲磮詻Q,我猶豫了,遲遲沒有采取行動。說實話,心里也害怕。我發(fā)年輕貌美時的照片給他看,他發(fā)出驚嘆,卻說,那時候的你雖然美,可那只是照片里的人,相比于虛幻的從前,我更愛現(xiàn)在的你。
說實話,我并不懷疑他愛我,我只是擔心這樣的愛能維系多久。我一天天老去,體力不支,整夜失眠。我的身體在嘲笑我的愛。一個老去的女人還談什么愛情,那是年輕人的事情啊。可我在年輕的時候,從來就沒有愛過,誰也不愛我,我得到的只有傷害。和女兒的爸爸結婚三個月后,他就夜不歸宿,直到我臨產(chǎn),他還在外面玩。女兒一周歲的時候,我想單獨過,女兒卻說,她想每天看見爸爸。我們辦了手續(xù)后,依然住在一起。三個人三個房間住了十八年?,F(xiàn)在,女兒離家進了寄宿學校,她說她再也不要回到這個家了。我將她今后的學費和生活費都預備好了,從此之后,她的人生也不再需要我了罷。我的父母早就不需要我了,我的母親三年前過世,我的父親他只需要我的錢,我每個月往他的銀行卡里打錢。偶爾我去看他,他想要抓住我的手對我表示感謝,手指相觸的剎那,我馬上甩開,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無法相信這個人就是我的父親,他們在我最需要愛的時候,拋棄了我。當然,這么多年,我早已原宥了他們??墒?,我無法愛他們,對于親人我一個也愛不起來,除了女兒。可她已經(jīng)長大,再也不需要我了。人生多么像一場夢,沒想到在夢的最后,我會遇見他。他說在看見我的那一刻,就感到后腦勺發(fā)熱,好像前世的記憶被激活。我說你是我的兒子。他說不是的,我不是你的兒子,我是你上輩子的情人,彼此尋找了太久,今生我們終于重逢。他還說,對不起,我讓你久等了。
他知道我在等他,他竟然知道我在等他。十八年的禁欲生活中,白天我為了生活忙碌奔波,周旋在各種人事中,到了深夜,我無數(shù)次聽到幽暗隧道里傳來嬰孩的啼哭,那哭聲漸漸長大,成為一名少年的哭,好多次我似乎看見了那個小小的身影,皺巴的臉,卷頭發(fā),眼睛睜得大大的,哭聲漸漸隱去,夢境也戛然而止。
現(xiàn)在,那個早夭的嬰孩通過他的身體回來了,他就站在我的身邊,看著我,可當我起身觸碰,卻碰到一面冰冷的墻體。他化為了空氣和烏有。我永遠都不后悔認識他,將自己最初、也是最后的愛毫無保留地獻給他。他是值得的。沒有誰比他更值得。他說,這個世界上最讓他難受的不是冷漠、背叛,而是人與人之間信任的全面坍塌。所有溫暖而牢固的東西一夜之間土崩瓦解、灰飛煙滅。他經(jīng)常設想自己是沒有居所、沒有工作、沒有親人、形影相吊的那一個,處于孤獨與奔走之中。我自己何嘗不是如此。可我遇見了他,兩個孤獨的靈魂相遇了,這短暫的相逢給了我們無盡的安慰。我知道他無法選擇,我也不會讓他選擇。他有雙親需要奉養(yǎng),稚子需要照顧,人生的責任才剛剛開始。
而我,這個世界上怕是再也沒有人需要我了。
我的一生宛如置身于喜馬拉雅山上,那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山脈,卻只是我一個人的山脈,寒冷,空曠,虛無,宛如我的掙扎和宿命。
擺在我面前的路無非這幾條,為了后半輩子的保障,找一個追求者嫁了;離開這里,去南方小鎮(zhèn)隱居,避世不出;或者出家。
我想過出家,對如我這樣心如死灰、卻暫時無法死去的人,寺廟是理想的藏身之處??晌也幌胍虼顺蔀樵掝},讓女兒負疚。
世界之大,我該去哪里?
股市里有一種現(xiàn)象叫“離別鉤”,所有的離別都是為了相聚,離別僅僅是開始,反復的離別和相聚構成了“中樞—離別鉤”,也是生生不息的人生的旋律。
莫莉,感激你和曉雯陪我走過的這一段,今后我無論在哪里,都是在這個世界上,在人群之中,我與你們同在。說不定哪一天,我們相遇了,只是不知彼此能否認出對方來。
……
十
這年秋天到來的時候,莫莉在一個朋友聚會上再次遇見曉雯。這次,她們不在百味草堂,而是在一個叫暖水軒的地方。席上大都為男性,且多數(shù)與百味草堂的那次重合,和莫莉交往過的那個人當然不會再出現(xiàn)了。場面不可抑制地滑向熱鬧,就像這個城市夜夜進行的酒局,熱鬧而荒涼。酒酣耳熟之際,有人忽然提起裴姐,說好久沒有見她了,然后那人就問莫莉,你知道裴姐去哪里了嗎?
那人的神情里藏著某種隱秘和心照不宣,好像一切事情他都是知道的,只不過想借此機會確認一下,或者對某些懸而未決的疑點進行一次澄清,當然也不愿錯過對新情況的探尋。
幾天之后的一個午后,莫莉接到曉雯電話,問她周末是否有空一起去杭州爬北高峰。電話從鬧市區(qū)打來,人聲與市井嘈雜混在一處,給人一種隨時可能掛斷的感覺。她立即答應了她,掛了電話方才意識到那個見面的地點竟在一百公里之外的省城。
莫莉已經(jīng)快三個月沒有見到曉雯了。那次收到裴姐的信后,倆人去了一趟裴姐家,開門的仍是那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這次他沒有穿條紋睡衣,而是一身休閑裝扮。那個男人告訴她們裴玉清搬走了,她不住在這里了,至于去了哪里,他聳了聳肩,說自己也不知道。莫莉第一次知道裴姐叫裴玉清,那個人在說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忽然笑了笑。
后來,莫莉一直試著回想那個男人的臉,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只有那掛在嘴角的笑,類似諷刺,讓她很不舒服。
她們是各自坐火車去的,那是秋天里最好的日子,陽光澄澈清冽,空氣里滿是松香,她們在山道上爬行,打量著擁簇至眼前的草木植物,感到極不真實。不時地停下,低聲攀談幾句,卻仍把主要精力放在腳下,期待著早點抵達山頂,好似對各自擁有的體力和耐力都極不自信。
她們只爬了一段,就累得氣喘。倆人站在半山腰上短暫休憩,山下的一切瞬間被推至淵深的底下,無盡地往下墜落。莫莉愣怔地望著,同時喘息、運氣。高處仍然是山,龐大如巨人的身軀,此刻她們只在肚腹處,還要向上,一直往上爬。莫莉很難想象站在一座山的尖頂上,周圍空蕩蕩的、毫無遮攔,會是一種什么感覺。她忽然有一股子沖動,想馬上爬到一個完完全全的頂上去,去看個究竟。身體被此情緒鼓動著,腳下的步子不由加快,可沒跨出幾步,胸腔里的水泵撲通猛跳,劇烈而暴躁,好似馬上要跳將出來,她不為所動只盯著腳下看,好似移動的是山路而非自身。
當爬到一處相對平坦的地方,她們停下,彼此對望一眼,累了?歇歇吧。曉雯點點頭,在一處石墩上坐下,而莫莉站在離她不遠的高處,看著她。
你們很像,特別是……莫莉沒有往下說,莫莉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曉雯也知道。她們?nèi)齻€人在一起的時候,裴姐也說過類似的話,說曉雯很像年輕時的她,有時候又認為那時候的自己比曉雯還要好看——裴姐對自己年輕時的相貌分外自信。
莫莉默默回想裴姐的臉,那張晦暗、松弛、已然衰敗的臉,逐漸蛻去面具般的灰褐色,一點點恢復原先的緊致、柔嫩、鮮艷,好似剛從世界的懷抱中被孵化出來。然后,這個人站在她面前。而她面前站著的卻是曉雯。
她現(xiàn)在的樣子,怕是誰也認不出來了,曉雯忽然說。
你見過她?莫莉詫異極了。
唔,沒有見過。我猜的。
莫莉點了點頭,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這樣說。為什么現(xiàn)在裴姐的樣子,誰也認不出來了。不會變化那么大吧?可能女人到了這境地,心神耗損得厲害,形也無任何尊嚴可言了。
之前,莫莉一直想的是,她會不會出家了。莫莉腦海中的裴姐一度是一張出家人的臉,瘦削,晦暗,寡淡,充滿著生命的寂滅。
曉雯說:“不是的。書吧的老板娘見過她,她換了一張臉?!?/p>
過了很久,莫莉才反應過來:“既然換了一張臉,怎么確定是她?”
“也不確定,只是覺得背影像,因為她們以前很要好,好像還是一塊長大的?!睍增┙忉尩馈?/p>
莫莉不相信裴姐會去做這種事。曉雯還是堅持說,真的有可能是她。她有錢,又那么絕望,而且她太想得到愛了。如果真是這樣,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會認出她?那個男人可以嗎?還會有那種后腦勺發(fā)熱的感覺嗎?
“你知道雙生火焰嗎?”莫莉想起裴姐信里說的那些。
曉雯搖頭。人的一生中可以有好多個靈魂伴侶,雙生火焰卻是唯一的,不是誰都能遇見自己的雙生火焰。你看我們的生活中那些極不匹配的情侶,卻好得如膠似漆,幾十年如一日,根本無法用世俗人性的喜新厭舊來解釋。這一切只因為他們之間有一種前世的糾纏,這是命里注定的。我收到裴姐的信后,上網(wǎng)查了許多資料,發(fā)現(xiàn)這樣的情況并不是孤例。現(xiàn)在,我想不明白的是,她為什么要去整容,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書里說雙生火焰是誰也無法拆開的。
你真的相信這些?他們真是什么雙生火焰?曉雯叫道。
莫莉一臉錯愕地望著她。
說實話,我并不相信什么雙生火焰。這世上或許真的有雙生火焰,但他們是不是,我并不知道,也不好說。我只知道一個男人愿意接近一個女人,大概都是因為欲望。女人也一樣。
倆人好久沒有說話。道旁的樹木、巖石、溪澗,成了飄忽而過的風景。她們繼續(xù)往上攀爬。曉雯認為那個人就是裴姐。女人為了愛,甘愿去冒險。現(xiàn)在,裴姐換了一張臉,即使她站在這里,我們也無法認出她了。說不定,她曾在我們面前走過,而我們一無所知,曉雯猜測道。
事情真是這樣嗎?即使迎面走來,也不認得了。一種驚駭感從莫莉的臀尖游走至脊背,進而上竄至后腦勺某處,再瞬間冰涼下來。
山上太冷了。她們在山頂待了十幾分鐘便飛速下山。返回途中,腳步自動往下滑翔,根本無法控制,可她們還是在緩沖地帶強迫著自己停下,這種硬生生地止住腳步的感覺頗不舒服,可要是不這么做,任憑身體一個勁地向前沖,又不知會遭遇什么。好不容易奔至山腳下,只見一列白色火車飛馳著從對面的山體隧道里駛出來,那么迅疾、兇猛,又悄無聲息,箭一般射向遠方,轉眼消失在遠處的蒼山峻嶺間。
十一
一個月前,曉雯接到小舅電話,告訴她母親失蹤了,有鄰居看見她在某個黃昏上了后山,再也沒有回來。在外面浪蕩的父親卻回來了,父親告訴她,你媽把自己弄丟了,我和你舅把整座后山都找了個遍,可沒有找到。她對父親說,我想去找找看。父親點點頭,似乎在說,你也別抱太大希望。
那個黃昏,曉雯沿著母親走過的山路再次出發(fā)了。這個時間點經(jīng)過她的特意挑選,她想知道在這樣的時候上山,她會遇見什么。她遇見的可能就是母親遇見的。
曉雯上山了。沒想到山上那么荒涼,什么都沒有。連一條清晰、明確的道路都沒有。山風吹在臉上那么陰寒,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這種荒涼與城市給她的感覺完全不同。城市里有人,那么多人,和她一樣的生物,活著掙扎著。人們有時候可以從同類身上獲得溫暖和安慰。
可山上什么都沒有。一個人試圖翻越這樣一座山,是不可能的。一個清醒的人絕不會這么做。母親是不清醒的,自從摔了跤、在床上昏睡三個月后,連話也說不利索,腦子比以前更為混沌了。
天色漸暗,越來越暗,她不知道該怎么辦,要不要繼續(xù)尋找下去。這么想的時候,她已經(jīng)走在下山的路上,她決定白天的時候再找。
她在家里待了一星期。那一星期里,她又上山找了好幾次。有一個白天,父親陪同她上山,倆人氣喘吁吁地翻過山丘,來到姨母家??吹揭棠傅哪且豢蹋€以為是母親,心里一陣顫栗。
父親說,你回去吧,我留在家里等她,我不出門了,這么多年在外面跑,我也厭了。父親神情倦怠,頭發(fā)亂蓬蓬的。好像,這么多年,他就頂著這頭毛發(fā)在異地的城市和鄉(xiāng)鎮(zhèn)之間游走,居無定所,像個幽靈。
曉雯返城前繞到婆婆家,將女兒帶回身邊。
她給父親寄錢。電話里的父親不是爛醉如泥,就是在麻將桌前罵罵咧咧。唯一讓她心安的是,那個屋子又有人住了,他的父親住在里面,睡在母親和他曾經(jīng)睡過的床上。
她不時地關機,躲避父親的電話,或者主動給他打;就在那些夜里,母親開始出現(xiàn)在她的夢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