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題記
村子不大,歷史卻逾越千年。孩提時的記憶里,那棵古槐就站在村頭,與小村共進日月,與村人喜怒哀樂。
記不清是哪一年了,大概是我六七歲時,我突發(fā)一場怪病,嘔吐頭疼,四肢無力。當時醫(yī)療條件落后,醫(yī)生憑經(jīng)驗看病,調(diào)劑了幾回藥方,總也不見好轉(zhuǎn)。在花光了家中所有的積蓄后,母親萬般無奈,走向村頭那棵象征神靈的古槐,祈求祛病消災(zāi)。從那,那棵古槐下每天早晚都有母親跪地燒香禱告的身影,裊裊香煙里,是母親的一臉虔誠。說來也怪,自從母親求助于那棵古槐,我的病逐漸好轉(zhuǎn),后來竟奇跡般康復(fù)。
母親喜出望外,篤信那棵樹是神仙,非要讓我認作干娘。
當我背起書包上學時,村頭的那棵槐樹就是我往返的必經(jīng)之處。每回,我總要駐足默望那棵樹,母親的話便言猶在耳:有槐仙保佑,兒定會出息哩!對母親的話我深信不疑,因為我的頑疾就是槐仙祛除。
從那,無論學習和做事,我都極其認真,我總覺得有雙眼睛在背后默默地注視著我,那目光是關(guān)切,是福佑,給我向上的動力。有時,放學回家路過那棵古槐,我就在樹下寫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微風輕吹,碩大的樹冠發(fā)出輕柔的聲音,讓人聞之愜意。我邊寫作業(yè)便聆聽著槐樹的動靜,仿佛在滋潤母愛的柔情。抬頭望去,槐樹那么地仙氣十足。
初夏的一天,我上學路過槐樹,遠遠看到幾個野孩子爬上槐樹,將紫微微的槐花折了滿地。我緊跑幾步來到樹下,高喊:“快下來,快下來!這是仙樹,要遭報應(yīng)的?!?/p>
幾個野孩子也許是看到我臉紅脖子粗的情急樣子,害了怕,悄悄滑下來。其中一個孩子好像想起什么,猛然說:“對了,樹是他干娘!”
我舉了舉拳頭,幾個野孩子就邊跑邊喊:“羞羞羞,不像樣,認個槐樹當干娘!”
在我的家鄉(xiāng),有一座山叫蒙山,是山東省的第二高峰。山里奇花異草無數(shù),有一種草叫“萬年青”,一年四季長青,冬天里即使干枯,用水浸泡便會返青碧綠。自從村里第一個人將“萬年青”帶到外面的城市兜售掙回錢,村里人便紛紛效仿。父親也不例外,那年冬天背著一袋“萬年青”南下湖北,走時對我們說:“我出去只呆二十天,賣完賣不完我都回來。等著我給你們買好吃的?!?/p>
父親走后,我天天掰著指頭盼。二十天過去了,沒見父親回轉(zhuǎn)。又過了三天,還不見父親的影子,眼瞅著和父親同時走的叔叔伯伯都掙錢回來,還帶回來香噴噴的面包。我們小孩急,母親更急,天天做事丟三落四。又過了兩天,母親就走向那棵槐樹。
我也去求那棵樹。每回上學往返路過,我就跪在樹下,邊磕頭邊念叨:“干娘,您慈悲顯靈,快讓俺爹回來吧!”
聽大人說磕響頭心誠,愿望才會實現(xiàn),我便將額頭虔誠地碰上硬邦邦的地面,發(fā)出悶悶的響聲。回家后母親看到我額頭上的青紫,愛憐地摩挲兩下,什么也沒說。
自從求了那棵樹,我心里好像突然有了盼頭。又過了幾天,父親真的回來了,整個人瘦了一圈。原來,父親在打點行囊要往回返時,突發(fā)闌尾炎,他堅持著來到醫(yī)院。醫(yī)生建議手術(shù),可既無親人簽字,身上又沒那么多手術(shù)的錢,父親便求醫(yī)生保守治療。說也奇怪,打了三天針,父親的病竟奇跡般好轉(zhuǎn),一個星期后完全康復(fù)。父親掙的錢全部花光了,還是好心的醫(yī)生護士攢錢給父親買了返回的車票。
母親埋怨父親不該瞞著家人,一個人承擔,應(yīng)該告訴我們一聲。然而,在那通訊落后的年代,除了寫信、拍電報,沒有別的途徑。
父親見到我們兄妹幾個,兩手一攤說:“爹說話不算數(shù),沒給你們帶回好吃的!”
我一下抱住父親,哭著說:“我不要好吃的,我只要爹!”
爾后,我就跑出家門,跑向那棵槐樹,虔誠地跪下。
村子本就不大,我們家的事一頓飯工夫就傳遍整個村落。許多人也開始給那棵樹供香磕頭,祈福祛邪。
日子就這么往前走著。
我也由一個小不點長成一個讀小學五年級的半大小子,成績一直拔尖,且一直都是班長。
那年暑假,我正趴在床沿上寫作業(yè),鄰家的小伙伴氣喘吁吁跑來大聲說:“不好了,不好了!有人要殺你干娘呢?!蔽衣犞s緊放下課本,和小伙伴箭一般竄出家門。
遠遠地,就見村頭那棵槐樹下聚集著很多人。木匠李伯扛一柄大錛子在樹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著,周圍是母親和鄉(xiāng)親們在你一言我一語地勸說。李木匠的媳婦癌癥晚期,醫(yī)生也無力回天。李木匠就把媳婦接回家,不再打針吃藥,天天去求那棵樹,早晚燒香磕頭,虔誠得連路過的鄉(xiāng)親們看了都跟著感動流淚。然而,李木匠的媳婦還是走了,這讓李木匠無法接受,氣憤之下非要砍掉那棵樹。
看李木匠不聽勸說,要刨那棵樹,我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下把李木匠撞翻在地,口中喊著:“它真是神仙,治好了我和爹的??!”
李木匠爬起身,咆哮著:“什么神仙,騙人、騙人、騙人!”
天越來越悶熱,頭頂聚集了黑黑的云層。李木匠臉上淌著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他使勁地抹了把臉,分開眾人,向著槐樹高高地舉起了大錛子。
就在李木匠舉起大錛子的那一刻,天空突然響起一個炸雷,跟著銅錢大的雨點砸下來。人們四散離去。舉著大錛子的李木匠定格般愣在那里,然后,扔掉大錛子,跪下給槐樹磕了頭三個頭,倉惶離去。
老槐樹安然無恙。
日子一天天重復(fù)著。我也由小學升入初中,爾后考入縣城重點中學。
在縣城上學,雖然不能天天看到老槐樹,但分明感覺到它的存在。在我的意識里,我的每一點進步和成績,都是因了槐樹干娘的福佑。所以,我總在心里給自己鼓勁:有槐仙保佑著,我必須努力、努力、再努力!那年高考,我成為小山村里走出的第一個大學生。
后來,汲取的知識越來越多,對于民間的神鬼之說,已有了明晰的認識和正確理解。但那棵樹已深入我的心里,成為揮之不去的印記。
再后來,我畢業(yè)參加工作,成為一名國家干部,天天忙于工作和事業(yè),兒時認槐樹為干娘的事也淡出我的記憶。
有一年秋天,回鄉(xiāng)下老家路過那棵槐樹時,竟一下子有了親近感。
我下車走向那棵樹。
多年不見,那棵樹雖然蒼老了許多,但卻依然枝繁葉茂。樹上布滿了祈福的掛紅,在秋風里飄搖;樹下燃燒著幾炷線香,在眼前裊裊。此情此景,讓我一下子找回天真爛漫的童年,仿佛回到樹下讀書的少年時代。
而今再看這棵樹,我感慨良多,沒有這棵樹,或許就不會有我今日的榮光。我常常想,世上本無仙,樹本平常,仙在心里!一棵樹能給人心靈的慰藉、靈魂的棲息;一棵樹能給人堅定的信念、向上的動力;一棵樹能釋放人間的溫情……這,也許就是那棵樹的靈性吧!
作者簡介:魏益君,山東省臨沂市平邑縣人,系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山東臨沂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人民日報》《大眾日報》《河南日報》《廣西日報》《羊城晚報》《中國文學》《散文選刊》《當代作家》《山東青年作家》《東方散文》《散文時代》《作家園地》等報刊。散文《松魂》入選2015年《齊魯文學作品年展·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