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淺
淡淡的月光灑滿庭院,林修獨自站在杏花樹下,顯得萬分落寞。白蘇緩緩走到林修身后,將懷中的外衫披在他身上。
“師父,我要走了?!?白蘇有幾分哽咽,林修只有他一個徒弟,他走后林修就成孤家寡人了。林修笑著揉了揉白蘇的頭發(fā),只慨嘆流年似水,白蘇在“杏林春暖”已待了五年。記得初到醫(yī)館時白蘇并不識字,也沒有學(xué)醫(yī)的天賦,可林修還是留下了他,因為他從未見過那般執(zhí)拗的人。
那時的白蘇還叫蘇少卿,后來聽聞“白蘇”這種藥材,執(zhí)意改了名字,林修知道,他只是想離他喜歡的姑娘近一點。
蘇少卿自幼喪父,又生性內(nèi)斂,年幼時沒什么玩伴,只有白素喜歡纏著他。在他十歲那年的初夏,白素吵著要去山里捉螢火蟲,下山時她不慎扭傷腳,蘇少卿心疼地背起她,在崎嶇的山路上緩慢地走著。白素?fù)ё∷牟弊诱f,“少卿哥哥,以后你娶我好不好?”
蘇少卿的臉?biāo)查g漲得通紅,連她趴在他的肩頭睡著了都未發(fā)覺,沉思了許久后才輕輕點頭,又怕她看不見,低聲說“好”。那時的白素才七歲,尚不懂得情愛,正是童言無忌的年紀(jì),可這句話卻成了蘇少卿永遠(yuǎn)的心魔。
十二歲那年,蘇少卿的娘親去世了,他一身孝衣跪在靈堂前,淚如雨下,白素怯怯地站在遠(yuǎn)處,一直陪著他。蘇少卿為了安葬娘親,到趙員外府里當(dāng)仆人,等到再見時,白素已經(jīng)嫁人了。蘇少卿離開了江泯,來到長熙鎮(zhèn)拜林修為師,卻從未忘記白素。在醫(yī)館這五年,人們叫白蘇的時候他都會失神片刻,人們笑話他遲鈍,唯有林修知道,他只是又想起了那個姑娘。
蘇少卿走的時候天還未明,幾顆稀稀落落的星閃著微弱的光,馬車搖搖晃晃間他仿佛又見到了淚流滿面的白素。他沒有告訴林修,白素嫁給了他唯一的好友。
初入趙府,蘇少卿的性子并不討喜,被分到了趙長寧身邊。第一次見面時,趙長寧身著月白色的袍子,倚在榻上咳得厲害,蘇少卿低頭站了半晌,主動為他倒了一杯水。
后來他才知道趙長寧是趙員外的私生子,自幼身子便不好,大夫人又不待見他,因此只分得一個仆人伺候。趙長寧比他長一歲,性子溫和,兩個人很是投機(jī),很快成了知己。
白日里趙長寧陪著趙府嫡子去學(xué)堂,蘇少卿去廚房幫工,傍晚趙長寧將府外的趣事講給他聽。后來趙長寧喜歡上一個姑娘,是隨著嫡子游玩時遇到的。那時她正坐在杏花樹上,見到樹下的他后,笑著折了一枝花扔給他。后來他發(fā)現(xiàn)姑娘在集市上賣杏,便常偷偷溜出府,等她賣完杏送她回家,偶爾教她識些字。蘇少卿從他的只言片語中感受到姑娘對他的深情,多次勸他對姑娘表明心跡。
對于后來的事情,蘇少卿已經(jīng)記不太清了,只知道一年后趙府去白家下聘時,白素笑著站在趙長寧身旁,喊他“少卿哥哥”。
如果趙長寧未曾因為自己是不受寵的庶子而隱瞞身份,如果趙長寧未曾顧念她未出閨閣而不肯提她的名字,結(jié)局會不會不一樣呢?其實怎么會不一樣?那日他苦苦哀求白素時,她已經(jīng)說清楚了,她一直把他看作哥哥,并非男女之情。
“趙長寧只怕活不過二十歲,難道你要守一輩子寡嗎?”這是他這輩子說過的最惡毒的話,在無數(shù)個夜晚都為此輾轉(zhuǎn)難眠。白素瞬間眼眶通紅,望著他沉默了許久后轉(zhuǎn)身離開。
兩人結(jié)婚那晚,蘇少卿坐在杏花樹下淋了一夜的雨,最終決定學(xué)習(xí)醫(yī)術(shù)。他想治好趙長寧的病,甚至希望趙長寧可以長命百歲,這樣白素的日子就能好過一點。
十天后,蘇少卿到了趙員外府邸,因林修的親筆舉薦信而被奉為上賓。五年的時間并沒有改變什么,他與趙長寧還是那樣親近,而他與白素已然那樣遙遠(yuǎn),遙遠(yuǎn)到此生都走不進(jìn)她的心。
趙長寧面色蒼白地躺在床上,蘇少卿為他把脈,眉頭緊緊皺在一起。趙長寧默默將手收了回去,笑著對蘇少卿說,“這是我女兒趙意白,四歲了?!笨吹秸驹诖策叺暮⒆?,蘇少卿瞬間想到了小時候的白素,一樣的冰雪可愛。
此后,蘇少卿每日都為趙長寧施針,閑暇時便坐在院中的石階上陪趙意白玩,偶爾對煎藥的白素交代幾句。趙長寧的身子已經(jīng)撐不了太久了,學(xué)了醫(yī)術(shù)又如何?他根本救不了趙長寧,那些從杏林春暖拿來的珍貴藥材,不過是在為他續(xù)命罷了。
一年后,又一次針灸過后,趙長寧扯住了正欲退出去的蘇少卿,明知大限將至,他的臉上依舊是淡淡的笑。
“少卿,那年你與素素說的話我都聽到了?!比羰前姿叵矚g少卿,他必將成全他們,可白素說喜歡的人是他,他又怎么舍得將她推給別人?“無論今后你們?nèi)绾?,我都不會怪你們。其實,我甚至自私地希望你可以幫我照顧素素。”蘇少卿本想安慰他,可那些平日寬慰病人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只是濕了眼眶,默默退了出去。
趙長寧走得很安詳,白素與趙意白穿著孝衣跪在靈堂前,蘇少卿站在遠(yuǎn)處陪著她,一如當(dāng)年。料理完趙長寧的后事,蘇少卿便搬到了客棧,他不想任何流言傷了她??蓛H半個月后,白素便被大夫人趕出了趙府,趙員外將一千兩銀票塞到白素手中,大夫人冷冷瞥了一眼,并沒有說什么。趙長寧是她心中的一根刺,如今他不在了,白素的存在卻依舊刺痛著她,她不想趕盡殺絕,只是想忘記趙員外給她的屈辱。
聽到這個消息時蘇少卿正在吃早飯,忙扔下筷子跑了出去,直到天都黑了,才在破廟中找到了昏迷的白素,他心疼地背起她,牽著痛哭流涕的趙意白回了客棧。
白素昏迷了兩天兩夜,蘇少卿守在床邊,看著她瘦削的臉,只覺得心仿佛被鈍刀一點一點凌遲。意白感到身上很癢,可看著還在沉睡的白素,乖巧地坐在床邊,一聲不吭。
“少卿哥哥,我夢到長寧去世了。”白素睜開眼,哭著對蘇少卿說,看到他疼惜的目光后默默背過身子,小聲哭了出來。蘇少卿伸手想拍拍她的背,又怕惹她誤會,只得訕訕地放下了。
病好后,白素一直情緒低落,無暇顧忌趙意白,直到她因感染而發(fā)燒,才發(fā)現(xiàn)她身上起了疹子,有些已經(jīng)抓破了,蘇少卿忙去醫(yī)館抓藥,折騰了整整一下午,趙意白才退了燒??吹桨姿劂俱驳哪樱K少卿幾次欲言又止,最后還是說出了自己的打算—帶著她們回杏林春暖。白素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蘇少卿只覺得自己的齷齪心思被看穿了,漲得滿臉通紅,想要解釋卻又語無倫次,挫敗地抓著頭發(fā)。當(dāng)白素點頭之后,他激動得仿佛要哭出來了。
徐徐行駛的馬車內(nèi),蘇少卿和趙意白坐在一邊玩鬧,白素安靜地倚在另一邊,玩累的趙意白趴在蘇少卿的腿上睡著了,他輕輕握著她的小手,怕她亂抓。白素幾次想將趙意白抱回來,都被蘇少卿以怕吵醒孩子為由拒絕了。她知道他只是怕她太累,可是除了感激她什么都給不了。
蘇少卿回到杏林春暖時,林修正在抄寫藥方,看到他身后的白素母女,并沒有太過驚訝,只是微微一笑。蘇少卿早將醫(yī)館當(dāng)成了家,也沒與林修客套,直接抱著趙意白去了后院的空房。
“白蘇。”林修隨著他們進(jìn)了屋,本想幫蘇少卿抱著趙意白,讓他幫白素收拾行囊,白素卻疑惑地轉(zhuǎn)過身,“您叫我?”林修看到蘇少卿慌張的神色,笑著答道,“我是想告訴姑娘,在此安心住下便可,不必拘束?!卑滋K這個名字,是蘇少卿最卑微的愛,也是此生都不愿白素知道的秘密。
自從到了杏林春暖,白素便為他們師徒二人洗衣燒飯,為了讓她心中可以好過一些,蘇少卿從未阻止過她,只是常常在后院晾曬藥材,偶爾偷偷瞥她幾眼。趙意白病好后,白素幾次想走,都被蘇少卿攔下了。
月色如水,白素站在杏花樹下,不知在想什么。蘇少卿喝了些酒,走到白素身旁,看到她的眼睛后,又膽怯地想逃。
“素素,我可以照顧你們嗎?”蘇少卿問得小心翼翼,看到白素微變的神色后緊緊攥住了衣角。
“少卿哥哥,我愛長寧?!卑姿乜吹教K少卿的模樣,心中雖不忍,卻并沒有表現(xiàn)出半分。當(dāng)初之所以同他回來,不過是因為怕他擔(dān)心趙意白的病去找她們,她與他早就再無可能了。
“你千萬別誤會,我只是……我和意白那孩子很投緣?!碧K少卿還想說什么,白素卻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開了。既然不愛,她又怎能耽誤他一輩子,終有一天他會忘記她,找到他的如花美眷,白頭相守。而她將在對趙長寧的思念中,孤獨終老。
白素再也沒有提過離開,可蘇少卿知道她終究是要走的,因此每日送藥回來,都匆忙跑到后院,看見白素后才安心。半個月后的某一天,蘇少卿上山采藥,傍晚才回來,林修看到他背著藥簍往后院跑,低聲喊住了他,“白素姑娘走了?!?/p>
“師父,以后我就可以永遠(yuǎn)陪著你了。晚上想吃什么,麻辣魚好不好?”蘇少卿笑著問道,然后不等林修回答,便匆匆跑進(jìn)了廚房,連藥簍都不曾放下。
蘇少卿將半盆辣椒剁碎,放入鍋中翻炒,嗆得他不停地咳嗽,強忍的眼淚終于大滴大滴落了下來。
素素,我喜歡你,哪怕山長水遠(yuǎn)再無相見,我也會一直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