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立
晚上。一個陌生來電,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哥──”
我愣了下,說:“你哪位?”
“哥,你不認得我,我也不認得你。”
“你……”
“哥,你能聽我說說話嗎?”
“好?!?/p>
“哥,我很孤單,也寂寞,在這個城市,我沒有朋友,也交不到朋友。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的無助。以前在老家,我總是在想,將來一定要來大城市賺大錢,闖出一番大天地來。真正來到這里,才感覺到萬分的不易……”
我靜靜地聽他說,他連綿不絕的話語,似乎也不想讓我插嘴發(fā)表什么意見。
“……哥,你知道嗎?我剛來第一個月的時候,找不到工作,把家里帶來的錢也都花完了,沒東西吃,也沒地方睡。你一定去過南京路步行街吧?有一晚,我還睡在了那里,那兒長長的屋檐下,睡了許多流浪的人,他們還帶著臟兮兮的被褥。我沒有睡那里,我也沒有被褥。我睡在了步行街的石椅子上,有點冷,但睡著就不覺得冷了。但我剛睡著,就被幾個巡邏的警察給吵醒了,叫我別睡那里……”
“一切,都會好的。”
“對。謝謝你,哥?!?/p>
又一個晚上。一個陌生來電,“哥──”
我笑了,說:“你好啊?!?/p>
陌生男人料不到我那么客氣,似乎也不好意思起來,說:“哥,沒打擾你休息吧?”
“沒事,你說吧?!?/p>
“哥,知道嗎?這個城市,我是迷路的人。找不到目標,也找不到方向。我是一個工頭老鄉(xiāng)介紹來的,老鄉(xiāng)說,大上海,遍地都是錢,彎下腰,你就能把錢給撿起來??墒?,并不是這樣的……”
我認真地聽他述說,屏住呼吸沒有說話,我怕我的呼吸聲我的話語影響了他講話的氣氛。
“……哥,我干了一個月,問老鄉(xiāng)要錢,老鄉(xiāng)說投資方還沒給錢。干了三個月,問老鄉(xiāng)要錢,老鄉(xiāng)說投資方那里資金周轉不過來。干滿半年,老鄉(xiāng)竟然不見了。我們沒辦法,一大幫子干活的人問投資方要錢。投資方拿出簽收單給我們看。他狗日的老鄉(xiāng)怪不得人不見了,是攜款跑路了啊。老鄉(xiāng)跑了,投資方不是還在嗎?我們一大幫子人就去投資方那里去吵、去鬧,還揚言要跳樓,去找政府。鬧到后來,投資方只好再結工錢給我們。我們是不是有點不地道?”
“一切,都會好的。”
“對。謝謝你,哥。”
多年之前,一個人站在街角的封閉式的電話亭前,落日的余暉照在他臟兮兮的疲憊的身上,不時有路人不無鄙夷地從他身邊走過。
他給家里打了個長途。
“你都習慣嗎?工作累嗎?想家了嗎?……”媽的問題像連珠炮一般。
“我很好,您放心吧,一切都很好……”他是想笑的,但笑不出來,尋了個理由,匆忙掛了電話。他怕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
電話掛了,他沒有離開。他有傾訴的想法,許多無法和熟人去說的苦悶與難過。
他撥了一個陌生號碼。一個女人的聲音,說:“你找誰?”他說:“我是來這個城市打工的,我能和你說說話嗎?”電話掛了。
在他撥了第七個陌生電話,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他說:“我是來這個城市打工的,我能和你說說話嗎?”
男人說:“可以呀?!?/p>
他說:“我來這個城市一個月,太苦了,你知道嗎?蚊子特別多,第一晚我都沒睡著。還有,這里養(yǎng)了一條大狗。那狗白天是拴著的,黑乎乎的毛,紅紅的眼,很嚇人。見人吼兩聲,能把人給嚇尿了。到了晚上,這狗就被放了出來,說是為了看家護院。我就不敢開門,天一黑關在屋里。和我一起上班的幾個年青人,他們住的近,晚上可以回家,我不可以。我只能呆在這里。白天我們幾個人去干活,去挖那大大的樹穴。挖樹穴我挖不動,一天勉強挖了一個。老板眼睛瞪我,很不滿意。老板讓我給樹澆水,那長長的管子,那重重的機器,都是我從沒干過的。澆過水的我,身上臟兮兮的像是從河里撈出來的……”
他還說:“我想家了,我想過放棄,想過回家,但我又不能回家……”
“一切,都會好的?!?/p>
“對,謝謝你?!?/p>
電話掛了。
他的心頭卻暖暖的,是傾訴過后的放松,還有別的什么。
那個人,是我。
這個城市,需要傾述,也需要聆聽。我一直記得那個陌生的愿意聽我傾訴的人,從那天起,我也愿意做那個聽別人傾訴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