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心龍
母親笑了,一如既往地笑了。
可這次笑卻不同于往常。這次是我們弟兄姊妹三個都分上了房子。房子是安置房,拆遷后的安置房。雖是安置房,可終歸是房子呀。這等大喜事,母親能不笑嗎?母親露出了她六十四年來最燦爛的笑容,還說,要不是拆遷,恐怕這輩子也沒能耐給你們仨置辦上房子呀。
父親不止一次地說,我這一輩子最滿意你媽的,就是她的笑了。
父親說,我們結(jié)婚那年,你媽從你姥姥家?guī)硪豢猛涿纾栽诹四隳棠烫梦莺?,后來你奶奶跟我分家,說那棵桐樹是自己發(fā)的芽,不是你媽栽種的。我氣得要拔掉已經(jīng)返青的那棵桐樹。這時,你媽出現(xiàn)了,笑著說,娘,這棵桐樹就在咱家地盤上,別人是爭不走的。我們不禁問道,那棵大桐樹呢?父親說,前年給你奶奶打棺材了。
提起母親的笑,父親好似有道不盡的話。這不,父親又說,那年家里喂了頭豬,大半年了也不見長個子,唉,人都吃不飽,何況豬呢?結(jié)果豬又得了怪病,整塊地爛皮,紅肉都露了出來,不久就死了。我說賣掉吧,多少換回倆錢。哪料想你媽硬不同意,竟還笑著說,可不能做昧良心的事情,沒那倆錢,我們也餓不死。父親說,那一年,你妹妹三歲了體重才十多斤。
父親繼續(xù)講道,那年你妹妹沒考上大學(xué),我氣壞了,恨她不爭氣,不像你哥倆兒。你猜你媽咋說,她說人不能比人,這小妮子眉里藏痣,福氣在后頭呢。還笑著說,他爹,不信,你等著瞧吧!眼前的事實是,妹妹已任某公司的一個小頭目。
父親給我們講這些時,母親不在場。母親在醫(yī)院的腫瘤科病房里。
房子到手后不久,母親就感到腹部疼痛,明顯不適。她自嘲地笑說,咋了,難道我沒福氣住新房子?誰知一查,竟是子宮癌。當(dāng)時我們的頭都大了,以致我哥也火速從北京趕到了縣醫(yī)院。我們跟所有癌癥病人家屬一樣,首先做的就是保密,堅決不能讓病人知曉病情。為了不讓母親多慮,我哥建議進京治療,也被否定了。
父親思忖良久,突然嚴(yán)肅地說,你媽笑了一輩子,我們得讓你媽笑到最后;沒有你媽的笑,我們就沒有今天!我們都噙著淚點點頭。父親就一再囑咐,在你媽面前,今后就一個字──笑!
于是,從那天起,我們都笑容滿面地面對母親。
他爹,母親問,我這腸炎也該好了呀?
父親臉上的皺褶里都是笑,說,真稀罕,現(xiàn)在的細(xì)菌真難殺死。
我們遂附和,是呀,病毒都是雙眼皮的!
我妹妹先笑響了,邊笑邊拿出一樣?xùn)|西,說,這是新上市的草莓,請媽媽品嘗!一顆紅燦燦的草莓遞到了母親的嘴邊。
母親輕咬了一口,慢慢咀嚼著,突然問,力量呢?
力量是我哥。我早一臉笑意,接道,哥出去見一個朋友,他有點業(yè)務(wù)。媽,我哥說您不該給他置辦房子,他北京有房子了,何苦呢?
都是我的孩子,手心和手背,不能分高低。母親望著天花板,說,他不住,也得給他留著。
妹妹忍不住,淚水打旋。我趕緊跨步上前,遮擋住妹妹。妹妹轉(zhuǎn)身出了病房。
為此,妹妹被父親好吵了一頓。
這時,哥哥來到病房,一副凱旋的高興狀,笑說,媽,這筆業(yè)務(wù)很順利。
我們看到,母親點點頭。
一次,母親發(fā)現(xiàn)我妹夫臉上笑著,眼里卻噙著清淚,有點蹊蹺,問道,你這孩子咋了?妹妹聰明,圓了場,就聽妹妹說,剛才小米蟲飛他眼里了。妹妹就不無嘲諷地指著妹夫說,就你眼大!
這毛妮子,看把你慣的!母親不由笑了。
母親病房里我們有節(jié)制的說笑,引得其他病友好生羨慕,一臉疑惑。
臨做手術(shù)那天,母親有些泄勁,有些疑慮,問父親,他爹,你們沒隱瞞我啥吧?
父親早有準(zhǔn)備,佯裝埋怨道,說的啥話呀,一點腸息肉,你要有個其他,孩子還能整天笑著面對嗎?
母親這才有所釋然。
父親對母親笑著說,看著你的笑,我們走到了今天,孩子都盼你笑到最后呢!
聽了父親的話,母親果然笑著進了手術(shù)室。
手術(shù)時間長,妹妹坐站不是,就拾掇母親的病床。她猛然愣住了,忙喊我,二哥,快看!我看到,母親蓋的被子的一角遍布牙咬的痕跡。我仿佛明白了什么,頓時涌出了眼淚。
從手術(shù)室里出來,渾身針管子的母親卻面帶笑容地睡著了。媽媽,您太累了,也該歇歇了。她的笑容好平靜,好安逸,好坦然,在夢里,她或許正和她心愛的孩子說笑,或許正和她并肩作戰(zhàn)的父親逗樂……
在病房里,聽著吊瓶滴液的聲音,望著母親發(fā)黃的笑容,父親聳著肩膀,第一個哭出了聲。接著,妹妹抱緊妹夫,哭出了聲。哥哥蹲了下去,也哭出了聲。我一頭扎進父親的懷里,大雨傾盆而下……
相鄰的病友都張大了嘴巴,露出了同情而無奈的眼神。
后來復(fù)查,醫(yī)生拿著母親的復(fù)查結(jié)果,反復(fù)看,仿佛看不大懂,又好像發(fā)現(xiàn)了啥大問題。我們緊張得大氣也不敢出。終于,醫(yī)生盡量平靜地說,這樣的病例多了,可像老太太恢復(fù)成這樣的,還極少。
我們不禁鼓起了掌。
在我們的掌聲中,母親再一次露出了笑。
母親的那一笑,永遠(yuǎn)烙在了我們的心里。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