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斌

異說異見，別樣風(fēng)情
——讀《舞文詅癡》

何文斌

“我本是不會寫文章的人，卻慢慢弄成以編文章和寫文章為生，真是做夢也沒有夢到?！边@是黃惲先生《舞文詅癡》序言開頭的話，也是作者自謙的話。作為讀者，我們已經(jīng)等待了兩年半了。

從最早《蠹痕散輯》開始到這一部近著《舞文詅癡》，依然是以四個字作為書名，這是黃先生著作的一大特點。作者引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xùn)·文章》說：“吾見世人，至無才思，自謂清華，流布丑拙，亦以眾矣，江南號為詅癡符。”通讀全書，自然明白是一位學(xué)者的謙辭?；贸烧Z、典故，卻又是他自己的獨有表述手法，令人耳目一新。清代的黃丕烈在他的藏書上題寫的文字后人冠以“黃跋”的稱謂，沿襲這種風(fēng)格，黃惲先生的書名不妨可以稱為“黃氏表述法”。同樣，他的文章也是如此。

很多人（尤其是網(wǎng)上）把黃惲先生這樣的作品歸為掌故傳統(tǒng)，比較有代表的是《儲安平傳》的作者韓戍先生，他在《接續(xù)晚清民國掌故傳統(tǒng)》的文章里說：“黃惲作品繼承的，實際是中國文史寫作中說掌故的傳統(tǒng)。晚清民國時期，有很多熱衷于講故事、說段子、說掌故的老輩，通過各種隨筆、札記來記錄掌故、品評人事，許多已經(jīng)成為經(jīng)典之作?！睂τ谖覀冞@一代讀者，提到掌故的第一印象就是鄭逸梅先生，紙帳銅瓶室主人寫了七十多年掌故，被譽為“補白大王”。在我看，黃惲先生早期的文章的確受到鄭逸梅先生的影響，巧合的是鄭的著作也常用四個字作為書名。

黃惲先生并不局限于鄭氏風(fēng)格，從掌故的框架跳脫出來，進(jìn)而向到文載道、金克木、劉衍文等文史大家學(xué)習(xí)。近幾年的文章尤為突出，漸漸自成面目，風(fēng)格清晰，可辨性極強(qiáng)。這本《舞文詅癡》便是最好的證明。書分為“如夢記”“煙云錄”兩輯，講的都是人或者書的故事。好看與有料相結(jié)合，讀來不犯困。

黃先生的文章有兩個特點，一是注重趣味性，二是具有史料性。能把枯燥乏味的長篇資料化為自己的文字，把表述的內(nèi)容立體呈現(xiàn)出來，好像一部連續(xù)劇，吸引我們不斷往下看。蘇州的說書先生，一把扇子一張嘴可以演化成千軍萬馬，可謂是聲情并茂。不過黃先生為文的生動卻不是演義。他有豐稔的知識儲備，這源于二十年來收羅的大量民國書籍和報刊，并且潛心于民國小報研究，熟悉大量鮮為人知的趣聞、軼事。曾用五年的時間一字字地輸入紀(jì)果庵的著作，還搜集了大量民國報紙、雜志上尤墨君的遺文。這才有了傅斯年先生說“一分材料說一分話”的嚴(yán)謹(jǐn)，長于分析、慧眼獨具，而且絕不胡亂猜測，與當(dāng)下“大師清流”“南渡北歸”這樣流行的輕奢歷史隨筆，不可同日而語。比如本書第一篇：《1927年蘇州易幟中申聽禪的遭遇》，作者用了大量當(dāng)時的報紙信息，那時小報記者的報道常用半文不白的文字，有時候還酸不拉幾地掉幾個書袋，閱讀容易錯過信息，而在黃先生的一支妙筆下，猶如手術(shù)刀解剖一般為我們微顯闡幽，漸漸把申振剛的曲折遭遇展現(xiàn)出來，很有畫面感。這樣的行筆頗為不易，把前人文字化開，轉(zhuǎn)化為通俗的文字卻又高于時下，在文字里體會出一點無奈、一點苦澀。這一篇是黃先生“追蹤申聽禪”的又一力作，可與《古香異色》中的文字銜接，為我們了解申氏其人增添了更多的信息。《金性堯談蘇青》《北京〈中華周報〉中的張愛玲的消息》等篇可作為“張胡研究”專著《緣來如此》的延續(xù)。

常寫易流于無趣而媚俗，能寫常趨向?qū)I(yè)而艱澀。有的人寫文章，見到一則史料或者趣聞，開始天馬行空、漫天想象，好像在古人頭頂裝了攝像頭，這樣的文字經(jīng)不起推敲，往往貽笑大方。有的人寫文章，把稀少的資料不加分辨全部引入，最終出來的文字又臭又長，展讀幾頁便哈欠連連。對于學(xué)者而言，或會覺得是資料匯總，而普通讀者卻實在無福消受。會寫則融合了這兩方的優(yōu)點，既讓普通讀者感興趣、能讀下去，也可以讓專業(yè)人士從中萃取養(yǎng)分，繼續(xù)深入發(fā)掘和研究。會寫如黃先生，其文字方有如此的魅力，這也是一種“黃氏表述法”。比如書中有一篇《陳白塵被槍擊事件》 ，既引用了常見書《我家的故事》——陳白塵的女兒陳虹女士的“講述”，也用了稀見雜志《青年電影周刊》的報道。又利用了1947年的《民治周刊》以及柯靈編輯的《作家筆會》（海豚出版社2013年6月新版），將幾方的記載和看法放在一起作比較，并在黃先生鞭辟入里的分析下，種種不同說法都?xì)w聚到了一個結(jié)果，讀者會心一笑、完全明了。如果沒有黃先生的妙筆，或只讀江蘇鳳凰文藝版的“講述”，自然疑竇叢生，不辨真?zhèn)瘟?。事實上這一本海豚版的《作家筆會》我早先已讀到，而我卻只知道一位署名殷蕪的作者寫了槍擊事件。

又如談劉文典，總喜歡說劉的學(xué)問，然后絮叨一番劉文典與沈從文、劉文典與蔣介石的故事，沈、蔣總是跟著“躺槍”，用來用去不過是炒冷飯而已，而黃先生寫了一則不為人知的軼事：《失去了兒子的劉文典》 ，讓我們看到了20世紀(jì)30年代北京的大學(xué)師生之間的善意與誠摯。縱觀全書，提到了太多塵封已久的人和書，一幕幕往事好似展開的銀幕、立體的長卷。如周作人的日本女粉絲阿部淑子、項星耀這個大眾陌生的作家、《純常子枝語》這部稿本等等，都是如此。

對于黃先生的文章，研究者有兩個誤區(qū)，一是常常被認(rèn)為是民國掌故，本書的封底的上架建議還打著“民國掌故”的字樣便是明證。這樣的文字如果只是歸結(jié)為掌故或者民國，屬于局限的看法，不妨稱為讀書隨筆，都是文史研究的范疇。第二個誤區(qū)是，人們常把寫這類文章認(rèn)定為借古諷今，為前朝粉飾。這好像是一道魔咒，也是當(dāng)今研究者的淺薄?！渡钲谕韴蟆酚幸粋€對黃惲先生的專訪，題目叫做《民國熱很可悲:民國是個很糟的年代》。感興趣的讀者可以去搜索一下。當(dāng)下或許不盡完美，民國何嘗是人間桃花源？！黃先生保持著一貫的清醒。

視角獨特，觀點新穎，為我們解讀歷史提供了一種新的面目，也只有這樣的文章才能常讀常新。作者在《呂思勉談〈古文觀止〉》一文中提到：“通識俗見，眾口一詞，人云亦云，往往凡庸；異說異見，雖或不免偏執(zhí)偏見，卻經(jīng)過自己個性化的思考，是打上個人烙印的知見，即使不一定準(zhǔn)確，也必能給予別人啟迪?！眳嗡济阆壬侨绱耍S惲先生也如此，我們的社會需要這樣的文章、這樣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