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燕
年哥瘋了。
年哥是隔壁高安爺家的小兒子。高安爺一共生了三男三女,年哥排行老六,因在年三十晚上出生,高安爺也懶得動心思給他取名字,按輩分是“曰”字輩,便取名曰年。
三個兒子中,大兒子初中沒畢業(yè)就不想上了,二兒子天生的榆木腦袋,炮子都打不進一個。年哥年幼時倒比兩個哥哥機靈聰慧,深得高安爺?shù)奶蹛?,一直順利讀到初三。高安爺逢人就夸:“我家小伢老師都說有前途,是個讀書的料!”旁人聽了,只好奉承著說幾句好聽的,高安爺越發(fā)覺得小兒子會光宗耀祖,走起路來也是一陣風。
中考那年,年哥垂頭喪氣地拿著成績單回了家,莫說重點高中,連普通高中的邊兒也沒挨上。高安爺氣得渾身發(fā)抖,二話沒說抄起房門口的竹條把,朝年哥身上一頓狂抽,年哥被打得抱頭鼠竄嗷嗷亂叫,幸虧大女兒死死抱住了他的腿才放手。
高安爺左思右想,仍不解氣,晚上趁年哥洗澡時撞開房門又將房門反鎖了,揮起細竹條將渾身一絲不掛的年哥抽得滿身血痕跪地求饒,直至承諾第二年一定考上重點高中才放手。年哥淌著眼淚開始了復讀生涯,日升月落間,又到了中考時候,年哥的成績竟比第一年還差。
年哥拿了成績單,餓著肚子,屋前屋后顫栗栗輾轉了一天,幾番想進屋去,卻又心有余悸地踅了回來。暮色終于披上了黑紗,年哥沒進家門,一咬牙鉆進夜色里,硬是走了一宿夜路,摸到了二哥打工的窯廠。高安爺氣得長吁短嘆,終于接受了這不爭的事實。此后,高安爺整天耷拉著腦袋做蔑活,再不出門了。
年哥在窯廠上干了一年半的活兒,第一年沒回家過年,第二年臘月二十九背著個小包風塵仆仆地先來了我家,跟我父說:“小爺,我回來了,不曉得老頭子的氣消了沒有?”年哥一臉藏不住的疲憊與不安。父是村里的教書先生,平日里說話鄉(xiāng)鄰們好歹買個薄面。父聽了這話,二話不說拔腿就找高安爺去了。父好話說了一大籮筐,高安爺終于讓年哥進了門。年哥也是個犟脾氣,不肯說半句道歉的話,父子二人一個檐下住著,卻形同路人。
轉眼年哥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一天早上,年哥興沖沖地來了,對父說:“小爺,我想娶親了。”“有相中的人了?”“有,就是咱村南莊的陳霞,我倆是小學同學,都是你教的?!薄芭?,是我教的?!薄靶敚蚁霟┠鷰臀艺f個媒。”父沉吟了一下問:“你父是么樣想的?”年哥一聽這話就悶住了,半天方說:“我沒問他?!薄盎橐鍪莻€大事,總要征求下父母的意見才好,你莫急,我去問問。”
父一刻也沒耽擱,轉身就去找高安爺商量這事。沒想到高安爺一聽竟蹦起三丈來高,繼而破口大罵道:“狗崽子眼瞎了,到處都是大姑娘,偏偏看中她家?她家是什么人?老頭兒在的時候和我是死對頭,我兩家勢不兩立,和她家接親?除非我先見了閻王!”年哥的婚事終因高安爺?shù)钠此婪磳Χ鴽]了結果,第二年女孩匆匆遠嫁他鄉(xiāng),徹底斷了年哥的念頭。
年哥從此就像變了一個人,終日沉默寡言。開春時,他招呼沒打一個就離開了家,臨走時對父說是去北京做裝潢。誰料這一去就是三年,三年里不曾給家里寄一封信,期間只在公共電話亭給父打過一次電話,簡單問安了幾句就匆匆掛了,再撥回去說人早走了。年哥從此沒了消息。
年哥的母親金鳳娘逢年過節(jié)就繞到我家后門,問我母親知不知道她兒子的消息,母親也總是悵然地搖搖頭。金鳳娘失望而回,倚在后院的門框上低聲啜泣。高安爺一聽見金鳳娘的哭聲氣就不打一處來:“干嚎個鬼?不肖子孫,什么事都和我對著干,有本事一輩子莫進家,死在外面才好哩!”
高安爺口無遮攔地罵完了,不久真就接到個北京的長途電話,是公安局打來的,問是不是宋曰年的家屬,說是在一個大橋墩下發(fā)現(xiàn)了個渾身是血的年輕人,已昏迷不醒,現(xiàn)正送往醫(yī)院搶救,通過口袋里的身份證才輾轉找到了號碼,讓家屬速來認領。
高安爺這下徹底慌了,趕緊吩咐大兒子和二兒子連夜趕往北京。果真是年哥出事了,他的雙手筋脈全被挑斷,醫(yī)生說幸虧搶救及時才保住了性命,但筋脈即使接上,日后也不能干重活了,需好好休養(yǎng)方能恢復元氣。年哥在醫(yī)院住了不到一個月,便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家里也沒再打算讓他住下去,就倉促出院了。
年哥回家后整日躺在床上昏睡,這一躺就是大半年,卻絕口不提受傷的事。金鳳娘每日端茶倒水送進房間,小心翼翼伺候著命運坎坷的兒子。高安爺看著年哥日夜只在房里昏睡,按捺不住火爆脾氣,又在房門口罵將起來:“整日吃老子的喝老子的,大小伙子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有么用?”雖然他的嗓門比爆竹還響,房里終無半點動靜。
父聽在耳里急在心上,找到高安爺商量:“你就莫整天怪伢了,出了這事哪個都不愿意,依我看,根由還在娶親這事上,你要讓他養(yǎng)好身體再說?!备泻眯牡泥従訌埩_著讓他到外村選個合適的人家做上門女婿。高安爺一聽這些又開始埋怨起來:“虧你們想得出來,地方上光棍頭子多得是,我家兒子不做這丟祖宗臉的事?!贝嗽捯怀觯贌o媒人上門了。年哥成了真正的光棍。
年哥一直在家躺了四年多,偶爾也會起床站在大門口呆望著遠方,一站就是半個鐘頭,那日漸單薄的身子遠看就像根搖擺在風中的竹竿。
一天半夜,村莊正在酣睡,多日沒有動靜的年哥突然從床上跳起來,瘋跑出門外大喊:“是哪個要死的往我頭上揚沙子喳?”一邊喊一邊踩著梯子就往屋頂爬。金鳳娘使盡渾身氣力在后面苦拉兒子卻拉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我這是前世造了什么孽啊?”
年哥就這樣白天昏睡晚上鬧騰,整個村子皆被鬧得不得安寧。家里人以為他沾了邪氣,到處算命卜卦畫符,不見半點好轉,反而越鬧越厲害,到后來竟連家人也不認識了,整日神神叨叨,一會大笑一會哭泣,更不讓人接近半分。高安爺氣得急火攻心,加上有個肺結核的老毛病,沒熬過那年冬天就撒手歸西了。臨終前,高安爺仍金剛般睜著一雙怒眼,斷斷續(xù)續(xù)地說:“狗崽子,一生和老子對著干……”
高安爺走后,年哥被送進了精神病醫(yī)院,我已兩年沒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