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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悔恨叫永遠(散文)

2017-05-10 09:53杜衛(wèi)東
北京文學 2017年5期

杜衛(wèi)東

一直想寫一篇有關父親的文章。五年了,卻未著一字。

我睡眠不好,夜里多夢,真希望哪一天父親能夠悄然走進我的夢境。我會給他捶捶背、揉揉肩、洗洗腳。如果父親有興致,還可以帶他逛逛王府井、大柵欄,回到三原胡同的大雜院去看一看健在的老街坊,那里有他太多的人生記憶。當然,我不會忘了在前門歇一下腳,去吃兩屜都一處的燒賣。父親最愛這一口兒了,燒賣就酒,越吃越有。我雖然戒酒多年,但是只要父親高興,也會和他開懷對飲。微醺半醉的時候,我會說出那句在心里塵封已久、卻終未在他生前說出的話:爸爸,我是愛你的!可是,近兩千個漫漫長夜,晨昏交替、春去冬來,父親卻一次也未曾走入我的夢中。

或許,九泉之下的父親在生我的氣?

父親享年九十二歲,算是高壽;按民間說法,叫作喜喪。按說,我沒有必要心懷自責。別的不說,三十多年來父親起碼喝掉了我孝敬他的上百瓶茅臺吧?可是,我還是無法寬宥自己。面對無盡的夜色時常暗自垂淚——因為父親神志清醒的最后時光,我沒有到醫(yī)院去探視;等我趕去時,他已經(jīng)被推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渾身上下插滿了管子。我攥著他的手,他毫無反應;我叫他,他的眼皮動也不動一下。

事情本不該這樣。那之前,妹妹剛帶父親做了全面體檢,連醫(yī)生都咂咂稱奇,說九十多歲的老爺子,各項指標這么好,看來活過一百歲不成問題!家人也很高興,開始設想怎樣為百歲壽星慶生。沒想到,晚上父親看電視,起身時不小心摔了一跤。原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兒,妹妹不放心,執(zhí)意送醫(yī)院檢查。醫(yī)生沒查出什么毛病,只是覺得老人年歲大了,可以留院觀察幾天。妻子探視后回來告訴我,父親紅光滿面、思維清晰,沒事兒。妹妹為了增強老人體質特意開了一些營養(yǎng)針,還差兩針,打完就可以出院了。正趕上那些天雜志社事情多,我聽了便掉以輕心,想等到父親出院了再去家里看望。沒想到,護工喂飯時不當心嗆到老人,當晚就被送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

我第一時間趕到醫(yī)院,聽家人講述了經(jīng)過,怒不可遏,想找那護工討個說法。兄嫂攔住了我,說他不是有意;再說一個護工窮了吧唧的,找了又能怎樣?我聽了家人的勸告,沒有去找那個護工的麻煩。但是直到今天,我都無法解除心中的糾結。父親本該享百年之壽,因為你的失職才駕鶴西去。我沒有去找你理論,決不意味著我原諒了你。

皇天后土在上,我指天發(fā)誓 —— 我恨你!

2

印象中,人到中年的父親風流倜儻。他有一條淺駝色毛料褲,一雙棕色皮涼鞋,前后有包頭的那種。我剛記事時他領我上街,配上一件白襯衣,在當年以灰色為主要色調的人流中還是挺博眼球的。當然,必須是夏天,如果是秋天或是冬天,父親藍色的棉襖就會淹沒在滾滾的人流中了。

上小學后,有了級別意識。在我居住的那個大雜院,父親無疑級別最高。這個判斷并非成年后作出,而是源于我幼時經(jīng)歷的一個場景。大約是秋天,因為父親的那條褲子已經(jīng)收起來了,皮涼鞋也打上鞋油裝進一個紙盒子放到了床底下。一天傍晚,他正在房間里聽收音機,記憶中的父親特別喜歡京劇,凡收音機里播放裘盛戎或馬連良,必會跟著有滋有味地哼唱幾句。忽聽院里有人喊,杜科長,杜科長在家嗎?

杜科長?

那是上世紀60年代初,在我們這個大雜院里,有新僑飯店的廚師、電車公司的司機、首鋼的工人、小飯館的白案、公安局留用的舊警察,科長無疑是最大的官兒了,而這個官兒居然和我的父親聯(lián)系到了一起,讓初諳世事的我著實得意了一把。這突如其來的大呼小叫,估計也部分滿足了父親的虛榮心。那時他四十來歲,耳聰目明,本可以在第一時間跨出房門,可是他沒有馬上起身。還是把門的鄰居李大媽出門往里一指,說盡頭北屋。

從此,不但我,全院的街坊都知道了,父親是科長——北京市某公司科長。

這種小小的得意在我心中保持到了五年級。從二年級開始,我每次考試都是雙百,年年被評為三好學生。1966年五一節(jié)前夕,我在學校布置黑板報,聽見背后有一陣嘰嘰喳喳的議論聲,回頭一看,是新報到的幾位實習老師來對號入座我這個學生里的小名人。那一刻,我的內(nèi)心頗為享受。可是到了五年級下半學期,“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作為少先隊大隊長的我,加入紅衛(wèi)兵的申請竟連個頓號都沒有就被駁回了,理由是我的父親有歷史問題。這使我的自尊心受到重重一擊,并讓我的某些猜測得到了證實。

父親很少在院子里悠閑地喝茶了,見了街坊也不再矜持地點頭微笑。有幾次我睡覺后,他背對著我在昏暗的臺燈下寫材料,而且會不時發(fā)出一兩聲長吁短嘆。有一天,趁父親的抽屜未鎖,我偷偷翻出里面的幾頁紙,像賊一樣慌慌張張看了一遍才大體得知,為一家生計,父親在1946年經(jīng)人介紹曾服役于傅作義麾下,后來隨部隊起義。干的似乎是文書、書記之類的差事。順帶說一句,父親讀過幾年私塾,算是有文化的人,毛筆字寫得極好,我幼時臨摹的字帖就是他的手筆。我所以和文字打了一輩子交道,和早年寫字尚好不無關聯(lián)。看了父親的“交代材料”,我才把爺爺在世時的一個情節(jié)對上了號:當年你爸爸,即我的父親、他的兒子——用毛筆字寫給上峰的報告,長官一看,連豎大拇指,吃飯時竟把他請入了上席。嘖、嘖,爺爺咂了兩下嘴,搖晃著腦袋,毫不吝嗇地稱贊他的兒子:你爸爸,才子?。∥抑两褚餐涣藸敔斦f這話時的神態(tài)——已有些渾濁的眼睛放著光,兩道花白的眉毛彎成了月牙;他用手輕輕捋著下顎的一撮白須,臉上的笑容像綻放的秋菊。正值三年困難時期,父母上班,爺爺已逾七十高齡,卻操持起了幾乎全部家務:買菜、做飯,照料我和妹妹兩個尚未成年的孫輩。任勞任怨、平和慈祥,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事,永遠都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當然,也少有興奮的理由,日子過得艱難,每天要用秤稱著口糧做飯,常常是一屜窩頭、一鍋熬白菜就是全家人的飯食,那是留在我記憶中唯一一次爺爺志得意滿時的神態(tài)。我當時不滿七歲,自然沒有能力把爺爺?shù)脑捝仙秸螌用娼庾x,不過,也懵懵懂懂感到用詞有些怪異。年事漸長后才明白了,“長官”“上峰”一類詞兒有著鮮明的時代胎記,在特定的歷史時期是專屬于某個政治集團的。也是在那一次,談興正濃的爺爺告訴我,老杜家也曾是書香門第,他的父親是秀才,他的爺爺則高中過舉人。我父親從小天資聰慧,爺爺本寄希望于他光耀門楣,不想恰逢戰(zhàn)亂,終是整日為稻粱謀了。

感謝上蒼。我暗自擔心的兩件事后來都沒有發(fā)生:爸爸被剃了陰陽頭批斗,紅衛(wèi)兵抄了我們的家。父親還是每天早上上班、晚上回家,時不時會休幾天病假,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我雖然沒有能在最瘋狂的年代加入紅衛(wèi)兵,但后來擔任學生干部、參軍、入黨、提干,也沒有受到父親所謂“歷史問題”的影響。

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

3

寫這篇文章時,我當然希望父親能有一些可歌可泣的人生經(jīng)歷供我炫耀??墒?,從記憶深處浮現(xiàn)出來的細節(jié),每每令我失望。

比如,我的父親有些自私。父親的那一代,杜家只有他和老姑兄妹兩人。用老姑的話說,她是被爺爺騙到宣化的。在爺爺嘴里,宣化府是個富足的寶地。老姑嫁過去之后才知道,那里的風沙一點也不比北京小,繁華和富足卻遠遠不如北京。我的老姑父是一個非常寬厚的人,他來北京時常常兩腿夾著我,揪著我的腦袋說,長脖鹿、長脖鹿!可能是因為營養(yǎng)不良,我那時的脖子比較長的緣故吧?我估計爺爺促成這一樁婚姻,多半是認為這個男人可以終身依靠,事實證明爺爺?shù)呐袛嗍挚孔V。問題是,宣化離北京近,老姑每年都要回娘家住一段時間,爺爺不在了,父親的住所自然就具備了娘家的功能。每次老姑來,可以感覺到父親從心底溢出的興奮,老姑離去時又多少會表現(xiàn)出一些傷感。兄妹情深,由此可見一斑。以致老姑早父親兩年離世時,我們一直瞞著他,怕已九十高齡的父親經(jīng)受不起這一沉重的打擊。而對于舅舅,我母親的弟弟,他似乎就顯得疏淡了許多,這不公平。母親是重慶人,娘家只剩了舅舅一家,來一趟北京殊為不易,我們都希望舅舅舅媽來北京多住一些日子??墒怯∠笾兴麄兞吣陙肀本┮淮危铋L也住不過兩個月。舅媽離世后,舅舅一個人形只影單,我們就一再請他來北京,并寄去了旅資。年近八十的舅舅來了,我們很高興,希望他安心常住,內(nèi)向寡言的舅舅也答應了。可是半個月后,當我買了大包小包的東西去看望他時,父親說舅舅已于兩天前離去。我不相信父親的解釋,也不想聽父親的解釋。待了不到十分鐘,就憤然離去,還險些把帶去的大包小包東西拿走。雖終未那樣做,但臨出門還是留下了一句令老人傷心的話:“這些東西本來不是買給你的?!?/p>

這件事勾起了我對父親沉淀許久的一段舊怨。我小時候,一個烈日炎炎的午后,天藍、云淡、無風,樹梢紋絲不動,只有蟬兒在院子里的老槐樹上高一聲低一聲嘶鳴。大雜院很靜,街坊們都在午休。突然,一向溫文爾雅的父親竟在院子里厲聲叫罵起來,是“居然欺負到我頭上了”一類頗為激憤的話。這之后,患有半身不遂的電車公司退休司機王大爺,拄著拐棍一瘸一拐地來到我家向父親道歉,低聲下氣地解釋,說他實在沒有注意小屋里睡的是誰,請求父親原諒。父親雖然不再罵了,但臉色依然鐵青。那小屋一米多寬、三米多長,本是王大爺家的一間儲藏室,借來我住的。那天腿腳不便的王大爺不知搭錯了哪根神經(jīng),拿出夜壺到小屋里撒了一泡尿,正巧躺在里邊床上的是我姐姐而不是我。我確信王大爺不是有意的,可是父親聽了姐姐的訴說怒不可遏。我覺得他有點小題大做了,印象中王大爺對我是很不錯的,他的兒子畢業(yè)于北京航空學院,分配到沈陽的一家軍工廠做工程師,家境相對寬裕一些。爺爺活著的時候常到他家里聊天。三年困難時期,正在長身體的我天天餓得眼冒金星。饑餓難挨的時候就會推開王大爺?shù)募议T,沖正在和他聊天的爺爺喊餓,王大爺或王大媽便會把烤在爐臺上的半個窩頭遞給我。那窩頭烤得金黃焦脆,是我幼時記憶中最好的美食了。偶爾老兩口燉了一點兒肉或魚,也一定會用小碗盛上幾塊悄悄端給我。那可是物資極度緊缺的年代啊!想起這一份情誼,今天仍然口舌生香,感慨萬端。后來我們搬了家,一天王大媽托人捎來話,讓我的妻子去給她洗洗頭。王大爺已經(jīng)去世了,王大媽一人生活,孤苦伶仃,據(jù)說已經(jīng)三個月沒洗頭了。我聽了不由得心酸,已有八個月身孕的妻子知道,小時候老兩口對我的關照,忙不迭幫老人去洗了頭,蹲起蹲下,還因此導致了早產(chǎn)。

父親的自私和偏執(zhí)還有一些細節(jié)可證。

印象中,父親一向身體不好,常休病假。病假休夠半年,要拿勞保。父親一個月八十多塊錢的工資,加上母親掙的三四十塊錢,要養(yǎng)活一家八口人,必須一分錢掰成兩半花,所以他病休的時間永遠不會超過六個月。我那時雖小,但內(nèi)心對此頗有微詞,覺得父親有點揩國家的油兒。后來父親以九十二歲高齡去世,也證明了他對身體的極端在意。七十歲以后,父親每天喝八錢白酒,八十歲以后改喝紅酒。每次我去看他,少則五百多則上千,總會給他留些錢,而這些錢基本上被父親買了營養(yǎng)品。父親睡眠也不好,但安眠藥是絕少吃的,看了電視廣告,“年輕態(tài)”的腦白金便成了他床頭的必備之物。而且每次給我打電話,多半是告訴我他近來胃口不好,連最愛吃的餃子一頓也只吃了七八個。一個八九十歲的老人吃七八個還少嗎?我嘴上安慰他,心里便有些不屑。后來父親因摔了一跤住院,我所以在他清醒的時候沒有及時去看望,除了妻子傳遞的信息和工作忙以外,也是綜合父親一貫的表現(xiàn),覺得老人不會有什么事兒。

沒想到一念之差,天懸地隔。

4

我努力回憶最后一次到家里看望父親的情景,或許是因為太平常,記憶已經(jīng)模糊了。而在重癥監(jiān)護室看到的場景,卻如刀削斧鑿一般刻在了我記憶的深處——在規(guī)定的時間里每次只能進去一人,穿上醫(yī)院準備好的衣帽、套上鞋套后,我推開了重癥監(jiān)護室的門,靠窗的一張病床上,躺著插著管子、罩著呼吸機的父親。隔著玻璃罩,我可以看見滿臉皺紋的父親張著嘴,雙眼緊閉。臉上除了木然和痛苦外,沒有一點生機。

這就是我的父親嗎?這就是世界上那個最疼我的男人,那個將我的每一點進步都引以為傲的男人嗎?我站在床頭,拉起他骨瘦如柴的右手,叫了一聲爸,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我仿佛走進了一條時空隧道,那么多的往事如同一把折扇,合上時風收云斂,一旦打開,便如扇面上的山水小品一樣撲面而來。

我想起了小時候父親參加家長會回來時的情景,風華正茂的父親每每如同一位凱旋的將軍,臉上抑制不住的是滿足、欣慰和一縷掩飾不住的得意。他或許是怕我驕傲,會抿著嘴角控制著隨時可能綻放的笑容。而我也不急于發(fā)問,我確信班主任會把我作為表揚的重點。終是父親沉不住氣,會故作嚴肅地對我說:今天祁老師又表揚你了,前后一共提了你五次,五次??!父親重復了一遍這個令他驕傲的數(shù)字,又敲打我:不過你不要驕傲,也不要拿糖。要明白,這個世界上能人多得很,你拿糖人家就可以不用你。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拿糖這個詞,并明白了它的意思就是自視過高。這個叮囑或許是父親人生經(jīng)驗的總結,盡管精辟,但對于一個十幾歲的小學生來說還是有些形而上。后來,這句話影響了我的一生,讓我始終能夠擺正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即便光環(huán)籠罩的時候,也不會過分地自以為了不起。

當兵時,我的指導員是1962年入伍的河南兵,姓仝,叫仝仁道。他的為人像他的名字一樣,潤澤而高尚。他不茍言笑,卻吃苦在前,關心連隊的每一名士兵。那時,他也就三十歲出頭,但是在我的心目中卻是一位極有威嚴的首長。知道我家在北京,他探親時路過,順便到我家作了一次家訪。回到部隊后,指導員很是感慨,說你父親真是個熱心人,那么大歲數(shù)了還非要陪著他逛了故宮、天安門和頤和園,他很過意不去,讓我一再轉達他的謝意。并在我離開連隊上調分部創(chuàng)作組時,送給了我一套軍裝,因為在北京游覽時,父親堅持不讓他付賬。我知道父親本是很宅的人,性格孤傲,不善于交際。他這樣做半是出于對仝指導員的好感,因為后來他不止一次向我感嘆,你們仝指導員真是個好人,好人哪!半是期待兒子的進步。我能想象父親當年在北京街頭行走時的背影,疲憊而堅韌。在匆匆的人流中,在晚霞的映照里,與其說是夕陽把他的背影拉長,毋寧說是愛,對兒子深入骨髓的父愛。

還有一件事令我永遠不能忘懷。1976年從部隊退伍,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被抽調到剛剛恢復業(yè)務的中國青年出版社幫助工作,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試用擬正式調入。對于我,這是一次千載難逢的機會。退伍后我在北京第一機床廠當了鑄造工人,那是個我完全不適應的環(huán)境。在所有的同齡人當中,我是唯一的黨員,又是技術最差的一名青工,而我在中國青年出版社幫助工作期間,撰寫的兩篇人物通訊均受到了出版社領導的高度贊揚。如果調動成功,我的特長就能發(fā)揮,我的人生命運就會改寫??墒墙拥匠霭嫔绲纳陶{函,車間主任堅決不同意。那是一個偏執(zhí)、固執(zhí)而又說一不二的人,他反對的理由很狹隘:想進高樓坐辦公室,門兒也沒有,我就讓他蹲沙坑,修模子。我很憤慨,也很無奈,我知道沒人能幫得了我。父親是餓死不求人的性格,又剛剛退了休,他有人可求嗎?肯舍下臉去求人嗎?聽我說明情況后,父親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皺著眉頭,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煙頭在煙灰缸里堆成了小山。第二天我下班后父親不在家,晚飯后父親回來了,一言不發(fā),如此往復。第四天晚上十點多鐘,父親一進門便癱坐在椅子上,筋疲力盡,仿佛一個歷經(jīng)坎坷的旅人終于走到了目的地。半晌,他看了我一眼,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你調動的事應該有希望了。果然,過了不到半個月,我便接到了中國青年出版社的正式調令。原來父親輾轉打聽到,北京市勞動局局長的秘書曾經(jīng)是他的同事,頭兩天他去了沒好意思敲門。第三天去了,人卻不在家。第四天他一直守候在單元門口,張網(wǎng)已待,終于在晚上九點多鐘等到了已久未聯(lián)絡的同事。母親后來告訴我,當你爸終于艱難地說出了找他的理由后,如同等待判決的囚犯。那個同事俠肝義膽,說,老杜,可憐天下父母心,這件事我會努力給你去辦。父親聽了雙手握住那個同事的手,幾乎掉淚。

此刻,我就握著父親的手,我想象這只手當初緊握那只手時的情景。這一握,峰回路轉、柳暗花明,一個人的人生命運徹底改寫。而現(xiàn)在,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把眼前這個上著呼吸機、插著管子的垂危老者,與當年那個在寒風中徘徊了三個晚上的人聯(lián)系到一起。那時的他正值壯年,生命如同灌漿的麥穗,飽滿而充實。時間真是一個無形的殺手,于不知不覺中將人的生命之樹蛀空。我叫著父親,他毫無反應。我的眼睛模糊了,淚水噗噗落下,在淚花中,這兩個影像終于重合。

生命的過程就是這樣:漫長而短促,模糊又分明。

5

我的左手手腕有一道傷疤?;杳灾械母赣H在殘存的意識中,不會有一點關于它的記憶。即便在他神志清醒的幾十年間,恐怕也沒有弄清楚這道傷口產(chǎn)生的真相。他一直以為,那是我一次無意中的自傷。

父親,現(xiàn)在我可以告訴你,它其實源于對你的怨恨。

我記事的時候正趕上三年困難時期,那個年月,每個人都有定量的口糧,爺爺習慣做撈飯,蒸熟的飯每人一份兒,所剩的米湯無疑就成了我覬覦的美食。饑餓難挨的時候,我曾經(jīng)在一碗開水里倒點劣質的醬油充饑,米湯遠比醬油水更富有誘惑力??墒侵灰赣H在家,米飯撈出上屜蒸了,他必推開門高喊一聲,小胖兒!小胖兒并不胖,細脖兒頂一個大腦殼,瘦得已接近《三毛流浪記》中的三毛。他兄妹六個,母親沒有工作,靠當工人的父親每月不到六十元的工資過活,生活的窘迫可想而知。每次,小胖兒一定應聲而至,在我羨慕嫉妒恨的目光中,端起半鍋米湯顛顛而去,似乎這一聲呼喚已經(jīng)成了他生活中的期盼與享受。

對此我當然不快。印象中,爺爺也曾表示過疑義,解決的方案是,能不能給自家的孩子留下一半兒。父親的回答令我失望,嗨,不就是半鍋米湯嗎?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則幾乎擊穿了我容忍的底線:小胖兒常常到我家串門,一般是選擇飯點兒的時候。以我當時的智力都能準確無誤地判斷出,他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何況身為科長的父親呢?可是,每一次他對小胖兒的到來都沒有表現(xiàn)出反感,而是掰下半個窩頭,或是盛上小半碗米飯遞過去說:吃吧,胖兒。我還吃不飽呢,為什么要給他?當然,這是我在心中發(fā)出的抗議,嘴上卻不敢說出來,能做到的只能是把臉一耷拉,而父親似乎完全忽略了我的神情。

小胖兒和我同齡,是我幼時最好的玩伴兒,我們曾經(jīng)仿照桃園三結義拜過把子。所以我雖然不情愿,但只能選擇面對。如果因為半個窩頭翻了臉,還有什么義氣可言?我那時并不懂得什么叫作患難與共,結為異性兄弟的做法也是依據(jù)貼在墻上的年畫。

不光是小胖兒,父親對院子里其他的小孩兒也同樣表現(xiàn)得比較慷慨。終于,我對父親的不滿在一個夏天像火山一樣爆發(fā)了。那天下班時,他自行車后架上居然用塑料繩綁了一個黑蹦筋西瓜,足有二十斤重,這太令人興奮了。不但我和我的姐姐、妹妹,包括小胖兒以及二丫、禿子、小眼兒、順子,凡是院子里看見西瓜的半大孩子,眼睛里都冒出了貪婪的光。那個年月,普通人家吃一次西瓜真的比較奢侈。

我在暗自計劃這個西瓜能夠 分給我多大一塊,結論是一頓肯定吃不了。我覺得合理的方案是吃半個留半個。那個時候雖然沒有冰箱,但接一盆涼水把西瓜放到里面拔起來,估計到第二天上午不會有什么問題。我在房間里洗完澡,正準備精神抖擻地去享用西瓜時,忽然聽見門外的父親在喊:小胖兒、禿子、二妞兒,來來來,吃西瓜!我隔著門縫一看,小飯桌上已經(jīng)擺滿了切開的西瓜,小胖兒他們先于我正甩開腮幫子啃。我真的憤怒了,不可遏止,我覺得父親太過分了,簡直不可理喻:哪有自家孩子還一口沒吃,鄰家小孩便蜂擁而上的道理?于是我伸出手掌猛然推門,想以此發(fā)泄心中的不滿,但是我忘了,門鎖著,房間里黑著燈。我一掌推在玻璃上,玻璃碎了,我的手腕上頓時鮮血直流。父親見狀大驚,罵了一句,你這孩子作死??!忙抱起我趕到離家很近的同仁醫(yī)院急診室,清洗完傷口,縫了七八針。

很疼,但是我始終沒有掉一滴眼淚。

6

我的母親是重慶人,或許是從小吃辣椒的緣故吧,脾氣比較暴躁。她現(xiàn)在也九十高齡,患有輕度老年癡呆,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即便糊涂的時候,一見到我也會兩眼放光,笑著叫著我的小名調侃:咱倆是龍虎斗。我屬小龍,性格叛逆的我在成長期遭遇屬虎的母親,打是沒少挨的。相反,籍貫河北的父親卻有一些儒士風度,很少動粗。

印象中,父親下手最狠的一次是我十歲那年。

起因非常簡單,我去游泳,回來時饑腸轆轆,便用準備坐公交車的五分錢買了兩碗小豆粥。車依然坐了——下車時我藏在大人身后躲過了售票員的眼睛。到家后我很有些得意地把逃票的經(jīng)歷講給父親聽,我以為父親會為我的機智褒獎我,我親眼看見過同院的劉大媽因為兒子從菜攤抱回兩棵大白菜而眉飛色舞。但是我實在沒有想到,父親定定地望著我,目光中不但沒有我期待的嘉許,反而嗖嗖冒出一股寒氣,落地成冰。他突然將右臂掄成90度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啪的在我臉頰上落下了重重一掌,發(fā)出的響聲絕對不亞于春節(jié)時小伙伴燃放的鋼鞭。鋼鞭是一種炮仗,清脆、持久,帶著一股動人心魄的爆發(fā)力。

我眼前金星亂濺,一下子被打蒙了。

父親居然出手如此之狠。這以前我和同院的小伙伴們曾瞞著大人到護城河游泳,因為走散了記不清歸途,回家時已很晚了。父親以為我有不測,見到我氣急敗壞,高聲呵罵著揚起手臂。街坊們一看父親真是動了怒,忙上前勸阻,卻只見那高揚的手臂緩緩落下,只是在我的臉頰上輕輕拍了一下。鄰居們都笑了,說,杜叔,您這是打小崽兒呢,還是替他撓癢癢呢?

可是這一次不同,過了好一會兒我的耳朵仍嗡嗡作響,臉頰火辣辣地疼。

我很委屈,那一晚我沒有吃飯。睡覺的時候,父親用手撫摸著我的臉頰,問:還疼嗎?我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流淚。在那一刻,我甚至在內(nèi)心發(fā)誓,一旦有能力自立,便離家出走,即便父親病了,也不再回來看他一眼。我要讓他為自己的這一記耳光付出10倍乃至100倍的代價。

父親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沉默良久,他靠在床邊,點燃了一支香煙。

就是在那個月色如水的夜晚,我第一次聽到了那個曾流傳久遠的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對母子相依為命,母親很疼愛自己的兒子,以致對他百般呵護縱容。有一次,兒子偷了鄰居的東西拿回家,母親不但不責備,還夸獎他聰明能干。于是兒子一發(fā)而不可收拾,最后發(fā)展成了一名江洋大盜。后來他被逮捕歸案,判了斬刑。臨刑前,兒子提出再吃一口母親的奶水。痛不欲生的母親答應了,沒想到兒子一口咬掉了她的奶頭,并指責她說:“你生養(yǎng)了我,卻不教育我。如果當初我偷了鄰居的東西你不是夸獎我,而是責備我,讓我明辨是非,我怎么會有今天的下場呢!我好恨你呀!”

講完這個故事,父親拿一塊濕毛巾擦去我臉上的淚痕,說:“我當財務科長十幾年,從我手上走過的錢財成千上萬,我雖清貧,但聊可自慰的是,從沒有拿過公家一根草棍兒!我今天所以打你,就是想讓你牢牢記住——蟻穴雖小可潰千里長堤。那個江洋大盜最初也是從偷一些小東西開始的。當然,你沒有去偷人家東西,但是上車不打票,和偷拿人家東西在本質上沒什么兩樣,都是一個字——貪!”說著,父親站起身,從衣架的襯衫里取出錢包,掏出兩毛錢放在桌子上,嚴肅地叮囑我:“你再去游泳,要多打一張票,要向售票員說明情況,能做到嗎?”

我點點頭,淚水再一次溢出眼眶。

10歲的我雖然還不能完全懂得這故事中蘊含的深奧道理,但是憑直覺感受到了父親的舐犢之情。從那以后,每逢在生活中遇到金錢的誘惑,我都會想起那記耳光,想起那個月色如水的夜晚……

父親蜷縮在病床上,我輕輕攥住他的手腕,將拇指和食指合攏起來形成一個圓,父親的手腕在這個圓里竟然晃晃蕩蕩。我的心不由得一顫——哦,當年那個風流倜儻的父親已經(jīng)隨時光走遠,留在原點的分明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我簡直不敢想象,他在五十多年前就是用這只手給了我一記受用終身的耳光。我俯下身,把嘴貼近父親的耳朵,聲音哽咽,爸,您能再打我一記耳光嗎?父親緊閉的眼球動了一下,我知道那只是生命體征沒有消失前的偶然反應,但我卻寧愿相信他聽到了兒子的呼喚。兒子已年近花甲,因為這記耳光,他才有可能從一名青年工人成長為一名編審和主編;也因為您的這記耳光,您的孫子才能夠成為清華美院的一名高材生,至今視金錢如糞土,視藝術為生命。

記得父親七十歲大壽時,全家人都去了。四世同堂,足有20多口人。大哥花了200多元,特意為父親訂做了一個大號的蛋糕,孫輩們則忙著在蛋糕上插滿了70根紅蠟燭。蠟燭點燃了,在《祝你生日快樂》的樂曲聲中,父親鼓足氣去吹熄蠟燭。吹完蠟燭,大姐代表全家向父親祝酒,祝父親長命百歲。

父親端起酒杯,仰頭喝了一口,然后,望望家人略帶歉疚地喃喃道:“難得你們有如此孝心。我這一生……唉,只有一把算盤,兩袖清風,沒有什么財產(chǎn)可以留給你們。想起來,實在有些慚愧啊!”人老了,便容易傷感。大哥見父親的眼圈有些發(fā)紅,忙勸阻道:“哎,您何必自責呢?兒女們都已自立,可以憑借自己的雙手吃飯,一個個不都挺好嗎?”我也說:“您沒給我們留下多少財物,卻給我們留下了獵槍,這是可以終生受用的。”父親聞言先是一愣,繼而欣慰地笑了。在燭光的映照下,我看見他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舒展開來。

回家的路上,10歲的兒子問我:“爸爸,你說爺爺給你留下了獵槍,放在什么地方了,我怎么從來沒有見過呢?”

于是,我向他講述了我10歲時經(jīng)歷的故事。

7

通過關系,我們把父親從酒仙橋醫(yī)院轉至了北京醫(yī)院重癥室,我們祈盼北京最好的醫(yī)療條件能夠在父親身上出現(xiàn)奇跡。然而,終是回天無力,情況越來越惡化,父親要完全靠呼吸機和插管維持生命體征。醫(yī)生已經(jīng)幾次暗示我們放棄治療,拔掉管子、撤掉呼吸機,幾分鐘之內(nèi)父親的生命體征就徹底消失了,而繼續(xù)搶救,結局必定是人財兩空。

在救治與否的態(tài)度上,家人發(fā)生了分歧,二哥的意思是與其看著老人受罪,不如讓他早升仙境。我和妹妹則表示反對,妹妹所以反對,更多是因感情因素,因為晚年的父母一直由她照料,她無法面對父親已經(jīng)不治的事實。而我反對的心結是,父親本來身體無虞,可以享有世紀之壽,因此在他清醒時我才沒有及時去醫(yī)院探望,我不甘心他就這樣撒手而去。

最后大家取得了一致,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也要盡百分之百的努力。

首先遇到的問題是錢,父親的治療費已經(jīng)突破了醫(yī)保的上限——三十萬元。也就是說,繼續(xù)治療,每天七八千元的費用完全要自理。父親1948年1月隨傅作義將軍起義,被編入人民解放軍序列,按政策算是解放前參加革命,應該享有離休待遇。離休和退休的最大區(qū)別就是,前者的 治療費用全部由國家兜底,后者在一年之內(nèi)的上限是三十萬元。問題是,父親隨傅作義將軍起義后,因為家庭生活困難,曾經(jīng)朋友介紹去一家私營公司干了一段時間。我問過一位在組織部門任職的中學同學,他說像父親的情況,如果找到相關證明人,證明父親是在建國之前加入人民解放軍序列,這之后到私企干過幾個月后又到了國企,那么完全有可能享受離休待遇。但即便找到證明人,全套程序走完,至少也要仨月半年,遠水根本不解近渴。我知道父親絕少求人,退休時本來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但是他主動放棄了。他當然沒有想到會有這么一天,清高的性格會將他晚年的醫(yī)療費用,像山一樣壓在了疼他愛他的子女頭上。

在北京醫(yī)院的走廊里,我問大哥,你能出多少錢?10萬。他猶豫了一下說。他是工人退休,生活并不寬裕,我知道這10萬元對他意味著什么。我又問姐姐和妹妹,他們表示各能出20萬,連退休金一月只有三四千元的二哥也表示可以拿出5萬元。我表態(tài),我可以拿出30萬,如果這些錢都花光了,我們賣房。沒有人表示異議,雖然大家都明白,花出去的錢很可能打了水漂,但是兒女們都愿意作一次嘗試,盡一次孝心——或許它很愚昧、很沒有意義。明知沒有意義卻仍不肯放棄,是因為愛得太深!

醫(yī)生又把我們叫進了辦公室,讓我們告訴她救治與否的決定。全部是杜姓人,外姓的姑爺、兒媳一律不得入內(nèi)。我們面對的話題太嚴酷了,必須由他血脈相連的兒女決定。

我近乎乞求:“大夫,無論再花多少錢,能不能讓我父親的意識恢復清醒,哪怕是一天甚至一個小時。”

醫(yī)生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溫文爾雅,氣質端莊,她翻了翻父親的監(jiān)測記錄,很無奈地搖搖頭。

“我們不怕花錢,無論花多少錢?!苯憬阏f。

醫(yī)生放下監(jiān)測記錄,向上推了一下眼鏡:“你們的孝心我很感動?,F(xiàn)在這個社會,能把親情看得比金錢重的已經(jīng)不多了。不過現(xiàn)在不是錢不錢的問題,問題是,我們的醫(yī)療手段根本做不到無所不能?!?/p>

沉默,難言的沉默,除了沉默,便是我們眼里閃爍的淚花。我們的父親注定要離開這個世界了,無論我們多么不舍,但是讓我們同意摘去他的氧氣面罩,拔掉維系他生命的管子,讓老人的生命停止在我們手里,我們做不到。雖然我們知道,有尊嚴地離去已經(jīng)成了一個文明社會的刻度;雖然我們知道,安樂死在許多國家已經(jīng)獲得了法律上的認可??墒牵赣H是多么眷戀這個世界?。∷逍训臅r候沒有賦予我們這個權利,沒有表達過這樣的意愿。

“繼續(xù)救治?”醫(yī)生問。

“對!”我點點頭,“不惜代價?!?/p>

醫(yī)生透過鏡片掃視了一下在場的其他人,見沒有人表示異議,就站起身撫平了一下白大褂,走向門外,她是去履行職責;我們也站起身,抹去眼角的淚花,走向痛楚,我們是去盡一份兒女的孝心。

為了確保分分鐘鐘可以聯(lián)系到家屬,我們二人一組分成了三個班次,并在醫(yī)院對面的賓館里租了兩間客房,畢竟哥嫂和姐姐都年近七十了,連日操勞,他們已有些力不從心,我的妻子和妹妹在醫(yī)院守護,他們在賓館待命。我有車,妻子讓我回家去安撫一下焦灼中的母親,只有妹夫一個人在家照料老人,她有些不放心。

沒承想,汽車剛剛開上長安街,妻子就打來電話,說情況不好讓我速歸。

這一刻終于到來了。我知道它就像秋風中的一片枯葉,隨時會落到我們頭上,但是真的飄落時,我還是覺得心中無比悲涼。在重癥監(jiān)護室的門口,我看見了淚眼模糊的妹妹和妻子,我知道,我來晚了,我在父親遠赴天國的時候沒有能守護在他身邊。

推開監(jiān)護室的門,父親依然躺在那里,只不過身上的管子和頭上的氧氣罩都已除去了,他顯得更加瘦小,像是一個未曾發(fā)育的少年。我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以頭觸地,沖著父親嘣嘣嘣磕了三個響頭,我說不出一句話,我的眼睛已經(jīng)被淚水模糊,我的聲音已變成哽咽。妻子和妹妹將我扶起,我一步步走到父親床頭,從蹣跚學步到剛才邁出的幾步,我伴隨父親走過了他的大半生。父親像一位力竭而逝的行者,躺在那里是那么無助、疲憊和悲涼。我把臉頰貼近他的額頭,額頭還有生命的余溫;我把他的手貼在我的臉上,那手卻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的熱度。父親走了,此刻,他的靈魂脫離了肉體的軀殼,或許正在房間的某一個角落注視著我們。他太眷戀這個世界了,他實在不舍深愛他的親人,但是他終將化作一縷青煙,消失在茫茫的天宇之間。在為他穿衣服的時候,我看見他的雙腳因為護欄的阻隔已經(jīng)變形,怎么掰都掰不過來了。我不知道,老人對兒女的做法是欣慰,還是無奈;是感動,還是生氣?

結束這篇文字的時候,我從柜子里請出了父親的遺像,他溫情地注視著我,目光中像是蘊含著萬語千言。爸爸,明天就是您五周年的忌日了,我會在您的墓碑前點燃這篇遲到的文字,天堂里的您如果讀到了,就在明天晚上披清風明月走入兒子的夢中,與兒子把酒相談,一訴別離之苦吧!有一種悔恨叫永遠。五年了,近兩千個漫漫長夜,一想到在您清醒的最后時光,我沒有能和您說上一句話,捧上哪怕一盞清茶,兒子就淚流滿面,痛悔不已。

好嗎?親愛的爸爸。明夜,我在夢中等你。

責任編輯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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