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百強
每個女人都有自己的娘家,母親的娘家在千里之外的河南許昌。
那是1942年,河南遭遇史上有名的大饑荒,遍地焦黃,成千上萬的人攜兒帶女走上了逃荒路,有人不得已,就將兒女賣掉讓逃條活命。那年正月的一天,餓得頭昏眼花的母親被外婆領(lǐng)到鎮(zhèn)上一戶人家,那家的女人給她手里塞了一個黑面窩頭,她狼吞虎咽地啃起來。外婆從那家男人的手中接過幾塊銀圓眼淚婆娑走出了屋門,母親望著外婆冰冷的背影“哇”地哭出了聲,因為她似乎意識到外婆可能不要她了,拼命地喊了聲“娘”追上前去,卻被一只有力的手拽住了麻桿粗的胳膊。滿臉是淚的外婆聽到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聲,一步三回頭望著母親哭,娘倆的哭聲合在一起,淚水流在了各自的衣襟上。
后來,人販子領(lǐng)著母親和十一個婦女,頭頂稀疏的星星,跟隨逃荒的隊伍,走過蒼涼的鄉(xiāng)野,走進死寂的城市,走進吵吵攘攘的火車站,擁擠著上火車,擁擠著下火車。人販子把她們今天在偃師賣一個,明天洛陽在賣一個,后天在靈寶賣一個,等再次擠上隴海鐵路的火車,藏在座位下,咣當(dāng)咣當(dāng)拉了三天兩夜,火車喘著一股一股的白氣停到陜西扶風(fēng)縣絳帳站,就只剩下她們四個人了。后來,那兩個婦女被賣到了扶風(fēng),母親和一位姓孫的遠房表姐落腳在了眉縣。那年母親只有11歲,因為年齡尚小,只記得自己的娘家在河南省一個叫溝張的村子,那個村子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村里有她的爹娘和兄弟姐妹。那個村子隸屬于河南的那個縣那個鄉(xiāng),不清楚,那個村子處在許昌縣的什么方位,弄不清。因為在此之前,她從沒有出過村子,不明白村子以外的世界有多大;在她的印象中,父母和兄弟姐妺就是家,鄉(xiāng)鄰鄉(xiāng)親就代表著村子,家鄉(xiāng)對她來說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在我們家做童養(yǎng)媳的十一年里,母親每每受了委屈思念爹娘,就像孤雁欲歸陣,鳥兒欲返巢,落單的羔羊欲回家一樣面朝東方,望著遙遠的地平線抺眼淚。
多少年之后,我第一次去河南舅舅家,坐在舒適的火車上,不敢相信母親是怎么蜷縮在座位下進入陜西的,看著窗外一個個風(fēng)似的掠過的村莊,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當(dāng)年人們逃荒的情景。
母親思念著爹娘,爹娘也惦記著她。因為母親兄妹七個,雖然在饑荒中顛沛流離,二姨流落到了河南南陽的方城縣,也與娘家取得了聯(lián)系,只有母親像斷線的風(fēng)箏,飛走后杳無音信。新中國建立后,外爺外婆為因饑荒賣掉女兒感到痛惜,就四處跑動,打聽消息,尋找線索,后來只知道母親被賣到了陜西,再也沒有母親的下落。外婆忍受不了從希望到失望的沉重打擊,嘴里日夜念叨著母親的乳名,說“云,娘對不住你,娘不是人啊!”每每看見和母親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她都要攆上前去,抱起來左瞅右瞅,在孩子的臉上親幾口。后來,外婆終因思念母親積郁成疾。臨終時,外婆手里還攥著母親小時候穿過的衣裳。外爺發(fā)誓:即使跑遍陜西,也要找到被賣掉的小閨女。
1953年冬季,外爺背著干糧,沿隴海鐵路先后在河南人聚集的西安、咸陽、寶雞尋找母親,干糧吃完了,盤纏花光了,他就沿街乞討,一個村一個村的打問尋找。隆冬的一個黃昏,母親和爺爺正在大門外垛苞谷稈,看見一個穿著爛棉襖、胡子拉碴的老人嘴里哈著熱氣,一家一家敲門討飯。當(dāng)老人來到我家門前乞討時,母親聽他說的河南話,頓生憐憫,就停下手中的活兒,要給河南老人找口吃的。因為她雖然遠離他鄉(xiāng),但她永遠記著自己是河南人,對河南人有一種天然的親切感。爺爺也生出惻隱之心,讓她把家里的一碗剩飯端給河南老人吃。誰料河南老人蹲在門外一口一口吃著飯,卻一眼一眼瞅著母親。母親感到奇怪,心想,叫花子咋老望我呢?讓她更奇怪的是,那叫花子吃過飯并沒有離開,仍站在那里瞅著她,嘴里念叨著什么。忽然,他追上來扳著母親的頭細瞅一陣,就“云”呀一聲喊出了母親的乳名,嗚嗚哭著將母親摟在了懷里,說,閨女,你叫爹找得好苦呀!爺爺問,你咋能證明她是你的女兒?河南老人抹了把淚,手指著母親的脖子說,她八歲時這兒長過瘡,疤還在呀。母親沒有想到親爹能陡然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茫然不知所措,但她知道,能喊出自己乳名的人,一定是自己最親的人。爺爺跳下柴垛,上前拉著河南老人的手說:“親家,慢怠你了,走,咱回家烤火!”就這樣,兩親家相識了,外爺風(fēng)塵仆仆一個多月,終于在陜西關(guān)中平原一個小村落見到了自己的小閨女。外爺在我們家住了十多天,父女倆有說不完的貼心話,臨走時,他還反復(fù)給爺爺囑咐:“我這閨女命苦,你們要對她好些呀!”
外爺將找到母親的喜訊帶回河南,告訴家人:母親落腳的關(guān)中西部地方不錯,那兒盛產(chǎn)小麥,能吃飽肚子,只是她常挨后娘的打罵。聽說母親處在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里,外爺家為她的去留發(fā)生了爭執(zhí),二舅父埋怨外爺:“你為啥不把她領(lǐng)回來?如今新社會了,怕啥,人販子都被政府槍決了?!蓖鉅斦f:“她的女婿還在朝鮮戰(zhàn)場上打仗,我沒見女婿咋能把她領(lǐng)回家。”大姨、二姨附和也是這理兒。二舅父不以為然:“我到陜西去一趟,看看再說?!?/p>
后來,母親回憶起這件事感嘆道:“你外爺能找到我,是天意啊,要不,我就再也回不了娘家了。”
1955年,二舅父帶著娘家人的深情厚誼來陜西看望母親,并將母親帶回河南住了一段時間,母親在離開十三年后第一次回到娘家。后來的幾年里,大表姐秀榮、二表姐喜梅也相繼來陜西探望母親。每每有人問起操河南口音的姑娘是哪兒來的,母親總是自豪地回答:“我娘家人!”因為娘家不僅是地理意義上女人的出生地,更是女人心靈的歸宿地,是牽住女人心的一根線,有娘家人的支持和牽掛,她就有了精神寄托,精神支撐,活得自信而滿足。
在以后的日子里,光景過不下去了,母親就要牽著哥哥或姐姐的手回趟娘家。我那時候年齡還小,記得母親每次從舅舅家回來,都要背回一個大包袱。她氣喘吁吁將大包袱給堂屋的地上一扔,滿臉欣喜解開來,像變魔術(shù)一樣從包袱里拿出一包煎餅說:“這是你大姨的手藝;”拿出一包紅薯面說:“這是你大舅家給的;”拿出一袋紅薯干說:“這是你三姨家給的;”又扯開貼身襯衣縫了又縫的衣兜,掏出一卷皺皺巴巴的鈔票說:“這三十塊錢是你姨、你舅家湊起來的?!蔽覀冃置脗€個人手里拿著母親帶回來的食物,驚得張大了嘴,不明白舅舅家為啥能有那么多好吃的東西。
給舅舅家和二姨家寫信,也成為我們家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我們家有了什么困難,就給許昌和南陽一封一封寫信,二姨常給我們寄來家織布做的衣裳,三舅一次又一次給我們寄錢、寄糧票,還寄來了《毛澤東選集》和寫字用的本子。
那年月,物資匱乏,缺吃少穿,舅舅家不但給我們家解決了生活困難,更重要的是,我們兄弟姐妹獲得了難得的精神上的慰藉和溫暖,讓我們幼小的心靈產(chǎn)生了希翼和夢想。這才是彌足珍貴的。
近些年,隨著我們家經(jīng)濟狀況的改善,老母親幾乎年年要回娘家和老姐妹團聚。幾年前,弟弟還開著“寶馬”轎車送年過八旬的母親回了一趟娘家。
多少年過去了,外爺早已作故,大舅、二舅、大姨和二姨已相繼去世,和母親有手足之情的娘家人只剩下了三姨和小舅。母親常提到娘家的事,就說“我最想的是你三姨和你小舅了?!?/p>
2014年秋,父親忽然不幸離世,七十六歲的小舅怕母親受不了打擊,專程來陜西為母親祝壽,母親埋怨小舅年紀大了,不該獨自一個人來。小舅說:“當(dāng)年賣了你,才救了我們幾個的命??!我咋能忘了你?!币痪湓?,說得老姐弟倆淚流滿面。他們絮叨著哪一天是大姨的忌日,二姨是那一天去世的,大舅去世得的啥病,提到娘家的事,母親就像打了強心劑,特別帶勁。后來,說到健在的三姨,母親說:“古歷三月初一,是三姐八十九的生日,你可別忘了?!毙【苏f:“都是咂一個奶頭長大的,我咋能忘哩?!蹦赣H張著沒牙的嘴笑了,滿是皺紋的臉笑得像一朵盛開的菊花。是啊,家像一棵樹,兒女就是一片一片的樹葉,即使風(fēng)將樹葉吹向何處,它也知道自己是從哪兒來的。
因為母親的娘家在河南,在長達70多年的時間里,我們家和河南人有了割不了、扯不斷的感情,我們兄妹嘴里念許昌、南陽,做夢夢許昌、南陽,地處 “中原之中” 的許昌成為母親魂牽夢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