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長菊

一

在東北的大山之中，有個(gè)小村叫桃花峪。桃花峪地處偏遠(yuǎn)，閉塞窮困。這年初秋，任大梁下了大客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走了二十多里山路，終于瞅見了這個(gè)小山村。

任大梁此次來桃花峪，是受上級(jí)指派當(dāng)村支書的，就暫住在村部。可他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卻沒瞅到村長牛得草的影兒。一打聽，才得知村民劉瘸子家出了稀罕事，牛村長瞧新鮮去了。

啥稀罕事？劉瘸子淘他家的那口老井，井水突然熱得燙手！任大梁也覺奇怪，便請人帶路，去了劉瘸子家。一進(jìn)院，就見一個(gè)腿短腰粗大臉溜圓的中年男子打著哈哈迎來：“你是新來的支書任大梁吧？我是村長牛得草，糙人一個(gè)。你來看，這井里咕嘟咕嘟冒熱水，熱得都能燉魚！”

任大梁湊近井臺(tái)，邊往下瞅邊問：“該不會(huì)是水泵漏電，出故障了吧？”

牛得草搖搖頭：“剛才劉瘸子用手試過水，要是漏電他也觸電了?！闭f著話他親自提溜上來一桶井水，“任支書，你試試，還熱不熱？”

“熱，少說也有六十度?！比未罅哼@邊剛脫口，就聽牛得草大嘴叉子一咧，咋呼起來：“溫泉！一定是淘井淘破了羊角崖的水線。這下好了，村里的老少爺們，哈哈，是老少娘們洗澡省得燒水了！”

在桃花峪東面，大約二三里遠(yuǎn)，有座陡壁叫羊角崖。崖下，有一個(gè)拳頭般大的天然泉眼，無論冬夏，常年往外涌熱水，只是水流很細(xì)，地勢又陡又滑，不易靠近。

如果真像牛得草說的，劉瘸子家的水井連著泉眼的水線，只用來洗澡洗衣服可白瞎了，得把眼光往長遠(yuǎn)里放。心念及此，任大梁也有些激動(dòng)：“牛村長，走，咱回村部，好好琢磨琢磨這事兒?！?/p>

牛得草又是一陣哈哈：“別叫村長，叫老牛就行。劉瘸子，給我打兩桶水送村部去，我和支書燙個(gè)腳！”

在來村里之前，任大梁從側(cè)面了解過牛得草這個(gè)人。大伙都說他性格直爽，大大咧咧嘻嘻哈哈，就因?yàn)闆]啥壞心眼子，才在村長的位子上一坐就是五六年。任大梁也樂意與這樣的糙主兒搭班子，遠(yuǎn)比那些工于算計(jì)、深藏不露的人強(qiáng)百倍。而更讓任大梁感覺近乎的是，折回村部，兩個(gè)小菜兩瓶燒酒，喝著喝著，牛得草就拍了他的肩：“你比我小，今后你就是我兄弟。大梁兄弟，再走一個(gè)?！薄肮具恕保七M(jìn)喉嚨，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二

第二天，任大梁取了兩瓶水樣，讓劉瘸子送縣城做檢測。沒幾天，好消息便傳了回來：水中富含硫、鉀、鈣、硒等二十多種礦物質(zhì)成分，能有效緩解皮膚病、高血壓、動(dòng)脈硬化等病癥。緊接著，牛得草邀請的專家也到了。

經(jīng)勘察論證，確實(shí)是溫泉！任大梁一聽，頓時(shí)喜不自禁地和牛得草擊了掌：“老牛，有了這口寶貝井，我們也該大干一場了。桃花峪的好日子要來了！”

“大梁兄弟，你是支書，掐腰指導(dǎo)就行，伸手出力的事兒，我和大伙兒干。哈哈，咱先蓋間澡堂子？”牛得草扯著大嗓門道。

“蓋澡堂子，太小兒科了?！比未罅宏割^一一道來，“咱倆喝酒那天我就合計(jì)過了，至少得蓋露天浴池、溫泉度假村，再開幾家像樣的旅店、飯店?！?/p>

說干就干。接下來的兩三個(gè)月，任大梁越咂摸越覺得牛得草這人仗義、夠朋友——挖地基、砌磚和泥、裝裝卸卸，但凡使力氣的活計(jì)，牛得草光著膀子干得汗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卻絕不讓他靠前。好在沒白忙，入冬前，劉瘸子的破院兒翻修一新，改建成了“桃花峪溫泉休閑農(nóng)家院”。敲鑼打鼓乍開張，幾撥來自縣城的游客便找上了門。

當(dāng)這年的頭場雪呼啦啦飄下來時(shí)，任大梁又有了點(diǎn)子：只泡溫泉，太單一，要能邊泡邊賞雪景，那才叫有情調(diào)！于是興沖沖去找牛得草。牛得草一聽就樂了，咋咋呼呼喊劉瘸子，院里院外的雪不準(zhǔn)掃，更不準(zhǔn)踩，留著堆雪人，讓游客光著屁股打雪仗！

哪知就在這天半夜，任大梁迷迷糊糊正要入睡，忽聽劉瘸子家方向傳來“轟”的一聲巨響，震得屋頂一晃差點(diǎn)趴窩。

聽動(dòng)靜，該是爆炸聲。任大梁驚得心頭一哆嗦，顧不上穿鞋，拔腿就往外跑?？蓻]跑出多遠(yuǎn)，牛得草便從旁邊奔了過來：“大梁兄弟，你干啥去？”

“什么聲響？”任大梁急問。

“沒啥沒啥，可能是誰家水壺炸了，要不就是兩口子吵架，把電視砸了?！迸５貌菡f，“你回去睡吧，我去看看就行?！?/p>

砸電視，能砸出炮彈爆炸的動(dòng)靜來？任大梁又不是三歲小孩，哪里肯信。牛得草見攔不住，當(dāng)場繃緊了臉，壓低嗓音道：“任支書，我不會(huì)坑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最好回去睡大覺！”

任大梁聽得心頭生疑：“牛得草，你有事瞞著我？”

牛得草嘎巴嘎巴嘴，欲言又止?！昂?，既然你不肯說，那我就自己去看?！比未罅狠^上了勁，撞開牛得草就走。

三

出事的，是一座磚窯，距劉瘸子家也就四五十米遠(yuǎn)。上任之初，任大梁曾來過一回。牛得草說，別看這窯不大，可周遭村子用磚蓋屋，全來這兒買，所以，一年到頭總冒煙兒。而只要它冒煙，咱村部就能得幾個(gè)活錢。眼下，窯塌了，萬幸沒傷著人，只炸了一臺(tái)土制鍋爐。

不對(duì)勁，磚窯里安鍋爐干嗎？而且還埋了不少手腕粗的供水管線。稍加尋思，任大梁呆住了。

天，小小的桃花峪，看似大大咧咧的村長牛得草，居然設(shè)計(jì)了一個(gè)匪夷所思的大騙局！所謂的溫泉是假的，是用鍋爐燒出來的！

當(dāng)夜，回到隊(duì)部，任大梁就跟牛得草拍了桌子：“牛得草，我來那天，劉瘸子家的井出熱水，是你給我下的套吧？”

“是，也不是?！笔碌饺缃?，牛得草倒也痛快，說早在大伙選他當(dāng)村長那年，他就想正兒八經(jīng)地做點(diǎn)實(shí)事。可桃花峪有啥？窮山溝，爛石頭，山地貧瘠，別說女人不愿往桃花峪嫁，就連男人也都快走光了，再過幾年，就得改名叫老頭峪、寡婦村。想來想去，牛得草瞄上了羊角崖的那眼溫泉。但那地兒太陡，利用起來有難度，而劉瘸子家不錯(cuò)，院子平整，能修個(gè)大浴池。本來早就想這么干了，只是前兩任村支書老奸巨猾，跟他尿不到一個(gè)壺里去，牛得草沒敢聲張，也沒敢動(dòng)。直到得知任大梁要來，私下一打聽，這人還行，是個(gè)干事的主兒，他就暗中找了劉瘸子等幾個(gè)知根知底的鄉(xiāng)親，提前鋪設(shè)了供熱管道，然后靜等任大梁到場“上鉤”。至于那兩瓶水樣，沒出村就被劉瘸子換成了羊角崖的溫泉水。還有那兩位專家的所謂論證，只要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若非任大梁要上馬新項(xiàng)目，牛得草腦瓜一熱“得意忘形”，估計(jì)這鍋爐也超不了負(fù)荷，露不了餡。

“真正老奸巨猾的是你！你還打算欺瞞我到什么時(shí)候？”任大梁氣哼哼質(zhì)問道。

“到你走！”牛得草沒再嘻嘻哈哈，“你來桃花峪，是掛職，多說二三年就得走。你不吱聲，帶走的可是政績?！?/p>

“狗屁政績，是欺騙！真是笑話，我居然成了大騙子！”任大梁搶白道，“我這就去鎮(zhèn)里，去縣里，揭穿你的丑陋伎倆！”

“去吧。我沒行政編制，大不了挨頓罵，打回原形繼續(xù)做我的平頭百姓?？蓜傞_張的飯店得黃攤，旅店得關(guān)門，正打算回來干點(diǎn)事的男人們還得往外奔。對(duì)了，福利院那幾個(gè)才吃了幾天飽飯的孤寡老頭老太太，也得回到以前，接著吃冷飯住冷屋子。我承認(rèn)騙人不對(duì)，對(duì)不住良心，可我出去考察過，掛羊頭賣狗肉的名堂多了去了，用鍋爐燒出來的溫泉也有的是，好歹咱這水是地下純天然的，沒加過消毒劑漂白粉！咱不說跟人學(xué)，可我腦瓜子笨，能想到的只有這一個(gè)法子。任大梁你放心，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將來要出事，罪名我背，絕不牽累你！”

四

牛得草氣呼呼吼完，拍屁股走了。任大梁緊皺眉頭，如石雕般悶坐到天色蒙蒙亮，也“霍”地站起身，鐵青著臉走出了村部。

前腳剛出門，任大梁就瞅到劉瘸子畏畏縮縮湊上來，滿臉賠笑：“任支書，去我家吃去？”

任大梁狠狠剜了他一眼，沒吱聲。劉瘸子亦步亦趨：“任支書，你看，那溫泉農(nóng)家院？”

“關(guān)了。把接待賬本給我送過來?！比未罅夯氐酶锣源啵翢o商量余地。

剛趕走劉瘸子，任大梁又看到了老田頭、張聾子、劉阿婆……差不多桃花峪的留守老人都來了，一個(gè)個(gè)貼墻根站著，神情誠惶誠恐，誰也不說話，只是眼巴巴地瞅著他。

看得出，他們也多多少少知道些假溫泉的事兒，不愿他去告發(fā)牛得草。畢竟，牛得草弄虛作假是為桃花峪、為大伙兒著想。建溫泉還沒回本呢，他就先抽出點(diǎn)錢把孤老院給拾掇了。任大梁剛想到這兒，只見村里的留守女人又扶著孤老院的老頭老太太們慢騰騰走了過來。

任大梁下意識(shí)地加快了腳步，踏著積雪穿過人群，徑直奔向了村東。驀地，身后突然傳來了眾村民的齊聲央求：“任支書，牛村長是個(gè)好人，你就放過他這一回吧?！?/p>

任大梁沒停，也沒答話，一路急走。大約十多分鐘后，他站在了羊角崖下，對(duì)著那眼溫泉定定地出了陣子神，又轉(zhuǎn)身從一戶人家借來鎬頭，開始清理亂石，填埋山洼。

他想過了，等填平、夯實(shí)，就在上面蓋浴場，貨真價(jià)實(shí)的溫泉浴場。但就在抬頭擦汗之際，余光里，彎彎繞繞的山路上，牛得草帶著全村的老人、孩子和女人，肩扛著鍬鎬，手拎著土筐，呼呼啦啦地走來。夾在人群中的劉瘸子手?jǐn)n嘴巴喊：“任支書，我給我兒子兒媳打電話了，他們明天就回桃花峪！”

“我兒子也回來了，回來跟你干！”

唯有牛得草沒喊沒吱聲，但他走得最快，跟頭把式奔到羊角崖下，一把搶走任大梁的家什，又脫掉棉襖掄圓了膀子。

昨夜，任大梁陷入了一個(gè)令人窒息的困局，糾結(jié)得要死：如果揭發(fā)牛得草，將假溫泉曝光于眾，毀的臭的不僅是牛得草，還有桃花峪的未來；如果裝聾作啞，繼續(xù)欺瞞游客，將愧對(duì)自己的良心。翻來覆去，任大梁終于下定決心，選了第三條路：贖補(bǔ)。等羊角崖溫泉度假村一建好，他就邀請那些游客再次來桃花峪，全免單，可勁兒泡。

但愿這一天，在明年春暖花開的時(shí)候能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