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卡
墓志銘
此人的一生無可炫耀。他想活五百歲,可八十八歲那年他死了。
不是死于空中的飛機(jī),他死于地上,死于老年癡呆。
他的癡呆開始得早。三十歲那年,他遭遇了“中年”,卻拒不承認(rèn)。跑上了一座山,以為就可以擺脫人類,擺脫時間了,到了晚上,他又怕鬼類追上來拍他的肩膀。他對人類說:其實(shí)他才十八!
一場春雨澆灌了他,他說可以承受一場愛情了。
一切都該追溯到出身,才能得到更妥貼地說明。他的出身卑賤,可惜,沒能出生在馬廄里,這成了他終生的一道遺憾。
童年他喜歡吃蜂蜜,老年了,他被糖尿病折磨。他褻瀆大地,說要把甜還回去。可蜜蜂在體內(nèi)晝夜嗡嗡地飛,他知道:只要他活著就飛不出來。他的一生,成功地囚禁了一窩又一窩佩劍持戈的女妖精。
蜜蜂怎么飛,他在夢里就怎么飛。
少年時代他被干旱折磨。戀愛中,他的愛人五行皆水,這些姐妹讓他明白了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意思是不在你這一方。
他罵人最多的詞是土錘。作為懲罰,他罵啥,他就變成啥。
因?yàn)樗闹珣卸?,他的職業(yè)是舌耕。他滔滔不絕,誤人三千,其中八百在某一天準(zhǔn)時發(fā)來微信花圈表示哀悼,他感動之余認(rèn)為值得死了。
他耽于馳想,用書籍砌墻,把自己和花花世界隔離。在自己的寺廟里,他準(zhǔn)備把兩萬冊書籍一一翻過,然則他只看了看書皮,就把眼睛看瞎了。
他想遺世獨(dú)立,但他還能認(rèn)得傾國美女。美女們,是別人的老婆也無妨。他愛著別人,也就愛上了別人的老婆。他覺得他的愛在前,先有他的愛,然后成了別人的老婆。
這一生,背叛太多了,愛也太多了,太多了就是枉然。
他一生往來的人不足一個班,差不多都是詩人,差不多他都罵過,但沒翻臉。他很想把朋友們都畫下來,卻又嫌畫面人多,有幾個不順臉。
很長時間,即使下雨下雪他也不想再劃船,去和戲子唱戲和酒徒喝酒了。
他把死去很多年的人叫兄弟,比如李太白,比如尼采,比如王靜安,這些人命都不好。
有時他把兄弟稱為階級敵人,比如某人,命真好!
最后,有什么還要再說?
他計(jì)劃活夠五百,結(jié)果因?yàn)榇颐?,沒有留下著作。
他生前嘲笑過所有的著作,除了《圣經(jīng)》。
一生的大半時間,他覺得他是基督,在巨大的幻覺中,他在受難。
如今他死了,他解脫了。
能不能上天?對這個他自己沒有太多的自信,為此,他的確做過好事若干,施舍啦放生啦,但這算數(shù)嗎?
他還是說了:全在兄弟們怎么埋他了。
有的兄弟主張深埋,有的主張只壓一塊石板,有的說灑一層浮土幾片枯葉算了,有的說埋在蘋果樹下,他欠蘋果甚多。他的身后事讓活著的兄弟們不安。
其實(shí),誰都知道,他不想死。他臨死的動作因過度恐慌而走樣。他有所不安。
他的一生是不安的一生……
烏鴉令
第一只烏鴉不是世上的烏鴉,然則,勝似世上的烏鴉。
第一只烏鴉是寓言里的烏鴉。她肯定也是雌性的。
她先是口渴了。她來自甘肅,來自定西。她往瓶子里銜石子水就高上來了。作為干涸地帶的來客,她是幸運(yùn)的,她弄來的石子沒把瓶底打破,輪到我的時候,往往會被打破,讓水稀里嘩啦白白流走。后來,她被一只狐貍愛慕。在擁有愛情的瞬間,她學(xué)會了歌唱。我從未體會過這種眩暈。與烏鴉相比,很多人類是可憐的。因?yàn)楦咛幍母璩?,她忘記了飛翔,也忘了上升或下降的水。
我們把喝水的烏鴉叫少女。她一定水靈靈的,擁有彈指可吹的身子。她聰慧,她干散,她撲哧一笑燈打翻。
我們把歌唱的烏鴉叫少婦:她得到了一廂情愿的愛情,她唱著歌看著狐貍把小小的肉片叼回了他的家給了那個千年的狐貍就突然閉口不再歌唱了,她流了淚。
后來她是怎樣獨(dú)自飛走的,已不可考究。
再后來,第一只烏鴉是不是嫁給了另一只烏鴉或者還是一只狐貍,眾家兄弟一直沒有一致的意見。
學(xué)會原諒吧!在天上的眼睛看來,那只狡猾的狐貍其實(shí)也是可憐的狐貍。
會丟石子的烏鴉終歸還是丟掉了銜著的肉,她如果知道那只主動的狐貍原本就是先前那只被動的瓶子,她會釋然的,她就不會再變?yōu)闉踉瓢押冗M(jìn)去的水吐出來凝成劈頭蓋臉的冰雹。
第二只烏鴉是非虛構(gòu)的烏鴉。
他在一場大得罕見的冰雹之后出現(xiàn)。
命里的第二只烏鴉是一只兩只三只四五六七……他的仇恨積蓄了那么多。那么多,披著褐色的斗袍,裹住顏面,我還以為是石頭哩。
在祁連山下,逐水草而居的第二只烏鴉溺水而來,自河底趁著水之咆哮潛行上岸。那咆哮給足了你情報,然則在缺氧地帶你渾然不覺。你想把山坡上草地里那一束不知名的野花采摘給意念中喇嘛。
猝不及防間,第二只烏鴉偷襲了我。不是從天上。像漏勺之孔眼,河邊草地上蹲著烏鴉,一只與另一只之間的距離精確到剛好讓你恐怖到可以顫栗:
撒旦的石頭!
還有十幾只在你抬頭之際在樹上也把你瞅?!跋窭蠟醭蛩拦贰?。我是那一尾有過愛的白狐嗎?
第二只烏鴉泠然出現(xiàn),只有你知道已有什么被砸傷,第一只烏鴉在體內(nèi)發(fā)出哀怨的呻喚……
然而在體外,鴉和雀都無聲。水在大聲地嘆息。
你跌進(jìn)往世的年辰里。你無可報復(fù),也沒驚動這真實(shí)的第二只烏鴉。體內(nèi)另有第三只烏鴉說你上車走吧。是啊,冤冤相報何時了。
然則,主要還得憑你一世的善言善行,規(guī)訓(xùn)這只體內(nèi)的烏鴉,同情他,感化他,安慰他,讓他的報復(fù)靜下來。讓他忘掉報復(fù)得先讓他忘掉傷痛。
第二只烏鴉的苦惱也許是他要變成她已不能夠。
第三只烏鴉是作為考據(jù)的烏鴉。
它知道你也有苦惱:我也不能把烏鴉之他(或?yàn)貘f之她)從體內(nèi)趕出來。趕得遠(yuǎn)遠(yuǎn)地,好像命里沒有烏鴉,世上也沒有烏鴉。
其聲烏烏。
我們認(rèn)識烏鴉不是因?yàn)橛鹈潜ⅰ?/p>
冰雹,方言里稱呼它們?yōu)槔渥踊蚶渥痈泶瘛_@是父母之上的他們使用終生的唯一語言,也是你夾雜在生活中的語言,詩歌中想不夾雜已不能夠。讓你在張?zhí)K攤的商販中僅憑耳朵就能辨認(rèn)出老鄉(xiāng)的語言,在石家莊被一位山西人聽出來,他認(rèn)定你來自運(yùn)城。
那棵老槐樹上還有個六百年的老烏窩。
噫,六百年前。噫,洪武年間。
噫,同治爺手里。噫,民國十八年。噫,五八、六〇年……
父母之上并我已非逐草而生,所以冷子或冷子疙瘩是恐怖之物。
當(dāng)冰雹從山那邊接踵而來在我們的頭頂沉重掉下,在我家的瓦片上彈跳,哭瞎了雙眼的那位老人還會在一層水霧里再次哭喊:天打了。
“此地冰雹大而猛,五谷頻頻受損,不宜農(nóng)耕,只宜放牧。”
我也曾經(jīng)放過羊牧過牛。牛羊把前天啃過的蒿草隔夜之后再啃一遍。蒿草長不高不像蒿草我們叫蒿蒿,猶如我們把跌了年辰?jīng)]趕上發(fā)育的侏儒的男人叫大大,而不是父親爸爸爹爹。
有時間一種叫法就是一種活法。在秦曰鴉。其聲哇哇。
我們認(rèn)識烏鴉不是因?yàn)楸ⅲ乔芈曂弁邸?/p>
然則三十年后,你幾乎記不起了還有第四只烏鴉。
嘎——,第四只烏鴉還在秦。
在秦之故地,在秦安。在秦安某個小小的無河之灣遠(yuǎn)離鄉(xiāng)莊卑居于崖。
你我之間,烏鴉誕生。你我之前,烏鴉誕生。
這只能動的烏鴉就是你。
我們稱呼烏鴉為鴉兒,我們稱呼烏鴉為老烏,我們稱呼烏鴉為烏鴉,老烏和鴉兒就紛紛羞愧,就紛紛離穴,從你體內(nèi)飛走,飛空你。
空空焉的人們,口中自有雄兵百萬。
人們把母語趕到海邊,然則不準(zhǔn)備某個島嶼。親愛的烏鴉,你在亂飛,你在亂叫。你在亂里等我生下來追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并我到哪里去。
我聽到秦安某個山灣深處,烏鴉在哭泣:其歌烏烏,其歌哇哇。
在秦安。在秦安種姓有三,其上在街,次居河川,最卑崖山。街上人并川里人稱謂我們?yōu)樯缴系睦蠟?,稱謂鏗鏘,曾擊敗了某人新婚的能力。他們吆喝:嘚,嘚嘚,山上的老烏,你給學(xué)個鴉兒叫喚的,同類訕笑曰:嘎——,兀——,我還不會……
在老墳灣,烏鴉是青衣紳士。
你是神秘之物,居于穿山甲打通的山崖腹地,不與麻雀、喜鵲、黃鸝、杜鵑和燕子等輩唱和。它們與人親密,你與陽世三間親近。
你是被忌諱的神職人員。你通報亡靈的消息。
你和鴿子同巢,然則人們還是不理解烏鴉的和平。他們其實(shí)一直和你作戰(zhàn)。你哇哇的歌唱曾經(jīng)啟迪了秦人的抒情,然則他們早已不知道這是最古老的橄欖枝子。
一切都因?yàn)槟闶侨藗兲颖艿娜粍t又被祭起的一篇黑色的誄文。
第五只烏鴉在輪回的途中變成了那只狐貍。
那只狐貍愛上了另一只狐貍。另一只狐貍不知道那只狐貍是怎樣地愛著她。那只狐貍想像人一樣擁抱她,甚至還想到要像人一樣吻她和親她。
想到這些,那只狐貍就像人一樣地羞澀。趁著夜色,他才敢到她的洞口去歌唱。那只狐貍想像人一樣歌唱我愛你。又因?yàn)樾邼侵缓偟降走€是沒有任何的歌唱。他悄無聲息地用狐貍的四肢,在她的洞口,獨(dú)自踱著充滿玄機(jī)的步伐。
浮世上,四個一組一組的足跡越來越像一雙親密的人類遺留下的奧妙音符。無言的夜里,激蕩著有越來越清晰的旋律。
第二天晚上,那只狐貍來到老地方,他從頭演練人類親密的足跡。一遍又一遍,夜夜如此。
多年之后,那只狐貍嫻熟于兩人親密的步法,有甚于一個胸膛里擁有兩顆人類的心臟。狐貍沉醉于人類的心臟,不能自拔。甚至,忘了早上另一只狐貍出嫁時,他應(yīng)該心疼一下或者痛哭一聲。然則,沒有的,對于她,那只狐貍能明確地?fù)碛械闹皇且稽c(diǎn)點(diǎn)隱隱的憤恨罷了:其實(shí),她和其他成群的狐貍一樣,不懂得他用狐貍的四肢和輪回中的一生,只演奏了一曲驚世駭俗的《烏鴉令》。
第二只狐貍出嫁后的晚上,第一只狐貍明顯衰老,他步履蹣跚,深夜去空洞的洞口,帶著燈枯油干的老病,繼續(xù)用狐貍的四肢演奏只有自己能懂得的《烏鴉令》。那一夜的曲調(diào)其實(shí)也沒什么特別,只是腳法比前一夜更為純熟。
這只變態(tài)的狐貍,也可以換成另一只奇葩的烏鴉。在同一出故事里,烏鴉在羞澀的夜晚想變成一朵不帶一丁點(diǎn)黑色的花。為此,這只烏鴉不惜泣血折斷翅膀,而那一聲忍不住的痛苦的呻吟暴露了他:只不過是一只烏鴉。
不了然傳
不了然就是錯過很多好女子之后,你愛不夠,扶著未老先衰的中年的靈魂喃喃自語:趕在那場初戀之前,她還會來,她還會來。樹上花兒脫了,鳥兒還會銜枝壘不透風(fēng)的巢,給樹們抱了一窩又一窩會鳴叫會歌唱會飛出去又飛回來的花兒。
不了然還會是那年你在河西一帶遠(yuǎn)遠(yuǎn)望見的土蒸熟的褐色邊墻執(zhí)意向西、掉頭而去的表情憤怒的祁連和他們頭頂已落和未落的霜雪,是眾奶奶們連續(xù)念叨了你整個天舌的童年的饑餓、苦情和比王寶釧還可憐。
她們說薛郎轉(zhuǎn)回的時候,三姑娘兩只眼睛哭瞎了,三姑娘其實(shí)死在了十八年里戲上苦得不能唱就改了。她們說世上已無王寶釧。王寶釧,她不了然。
她們說她們有過于竇娥冤,然則無可伸冤。她們說做人要做尤三姐,打鐵要打鐮刀鐵,說出門人苦,人在本錢在,說野毛人被戲弄的古言和三枚永遠(yuǎn)也煮不熟的沸水里滾上滾下的鵪鶉蛋,說月亮月亮亮光光,尕豆妹好難腸,說著說著就沒牙沒舌地笑,笑著笑著就哭,哭著哭著就沒有了聲息。
她們聽見咕嚕雁飛過晚秋的天空就舉頭望著崖茬忘了時間忘了手中的毛線忘了眼淚怎么流下來,她們手抓老墳上的土,哭嚎曰傷心的大大媽媽把可憐的娃娃遺在了世上,遺孽障了,遺恓惶了啊,問因何還不帶走你惜疼世上的啥。
不了然還會是讀到子在川上曰時你的廢書神傷:有人想了想黃河,什么也沒說;是你在黃河沿上坐著的孤單和坐著坐著坐濕了的石頭、漲潮時冰涼如脂的河頭。某年你打開《舊約》,勉做新人,大洪水它就這么來了。洪水過后,萬物同塵,阿誰喚喊著門開了沒有,門開了沒有。白鴿子會飛之前的那個妹子你見了你睡了但好像從沒見過從沒有睡過就一水沖干凈了,一了百了,你還在命里悼念什么有甚不了然的?
三個我
這是在植物園。
看到了迎春的花。從路邊追到園子里,親眼確認(rèn)了,她們真是開放的花朵。早啊,像不醒的美夢。該有名字,丁香嗎?叫不上。罷了,暫且叫她們?yōu)榛ǘ洹_€有那么多,沒有跳過冬寒夯實(shí)的高墻來,也就沒有紅塵的遍地花開。
一只蜜蜂它不會冬眠。一只初次出巢的蜜蜂,與其說在花朵上采蜜,不如說她們在彼此打著問候:好久不見。經(jīng)過漫長的冬天,這只工蜜蜂雙翼疲憊,動作笨拙,從左邊的花朵飛到右邊的花朵,像個上了年紀(jì)的信使,緩慢、猶疑而孱弱。哦,那位剛剛復(fù)活的人,在自覺地模仿行動不便的斑馬。這樹花,蜜蜂采訪得持久,像不厭其煩的教科書,似乎要努力以時間來表白什么道理。直到想到掏出手機(jī)拍照的時候,蜜蜂才飛著離開了花樹。沒有嗡嗡聲,也沒有嚶嚶聲。沒有風(fēng)。像領(lǐng)了新的任務(wù),蜜蜂繞著拍照的手機(jī)飛。蜜蜂向一張臉撲近。想辨認(rèn)什么?某人的臉譜定然離花容最遠(yuǎn)。緊貼著一副五官,蜜蜂像轟炸機(jī),用持重的飛翔,挽著隱含啟示的符箓。這次他的使命完成得不算完美,卻還是飛走了,像躲避乍暖還寒的寒一樣,不再逗留。她或許是運(yùn)靈者,先也無必躲閃,再也無須去追拍。在人間,某人滿臉的迷茫,把手機(jī)收起來。
三月八日,大西北。節(jié)日的陽光暖暖的,是乍暖還寒的暖。凡事不可自了自斷。上一場沙塵暴尚未過去,下一場沙塵暴,也許很快會到來。左轉(zhuǎn)彎處的人工湖面,沿岸猶有殘冰,踩在上面,白色的粗糙的冰就咯吱咯吱地叫,像知道疼痛的動物,裂開不規(guī)則的縫隙。冬之符號:凍冰不應(yīng)是被審美貶黜的,但它不潛藏于人心深處便無紓目前之虞。
晚上回家讀一卷讓人感懷的植物學(xué)教科書。有心有心如冰裂。讀著讀著就想起下午在植物園,花、蜜蜂、消融中的冰。在虛空中把它們?nèi)哂酶鞣N人稱組合,不想用比喻,就想讓它們是三個我:有個我花開,有個我飛,有個我是暖中消融慢慢沒的冰塊。
一種
一種,不對,是幾種,是一束,是一束接著一束,是根本無法量化的那種奇異的,不妨稱之為音樂的響動,貼著地面,又隨著風(fēng)揚(yáng)起、高飚。讓裹在其中的塵埃相互奔跑、碰撞,像皮影戲中的幻影,像那年你們活過的日子:呼呼兮,嗚嗚兮。
人啊,活在世上,隨著風(fēng)。
它們就是風(fēng)。
誰的手在握著巨大的、細(xì)小的、數(shù)量海一樣多的扇子?
風(fēng)猛烈地?fù)u晃一陣樹干,再去搖晃樹枝,搖晃齊腰身的蒿草,以不同的頻率搖晃各種硬扎的、柔軟的植物,搖晃過地埂、你家屋頂上瓦與瓦的縫隙,搖晃著生活中彎腰低行的人,搖晃著不同的內(nèi)心、夢想和冰,搖晃六道輪回,最后還將搖晃形而上的人間、空間和時間,搖晃不動某人給地球?qū)懴碌那樵?,但還是要搖晃,像不可能者搖晃不可能,像絕對者搖晃著絕對,像按需分配的神話,公平極了,把哪個都沒有落下。
搖晃一遍就是撫摸一遍。撫摸就是愈合,就是突然又把眼睜開,看了看就不忍再看。
如若你聽?wèi)T了二胡,聽啊——現(xiàn)在給你拉起的就是那蒼蒼茫茫的二胡,讓你這根時而緊繃時而松弛的恰好也正是二胡的弦,醒悟作為弦你是特殊的,但不比一根蒿草更特殊。你的最自在、最純粹、最真實(shí)的歌唱以及伴隨歌唱而來或是先于任何歌唱的更加有力地刮起的沉默,和那根蒿草的歌唱和沉默本質(zhì)上沒有二致,甚或一模一樣。
五柳亭先生
這里曾經(jīng)是一個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墓S。工廠之前曾經(jīng)是什么,良田還是荒灘,我已不想再去考究了?,F(xiàn)在,她是我棲身的桃海小區(qū)。我被老家開除,轉(zhuǎn)了糧戶關(guān)系在此,就權(quán)個當(dāng)這里是小家或者新家吧。桃海的桃和海都有點(diǎn)抽象。小區(qū)沒有桃樹桃花,其他樹倒是不少,可還不是森林。我現(xiàn)在就在柳樹下,一座四面敞開的木頭亭子里納涼。四棵披頭散發(fā)的柳樹守著我。如果我能湊數(shù)(有時間,我覺得自己就是與其他四棵并無二致的第五棵。),真可自號五柳先生的。我讀書,但不求甚解,做小吏,一紙申請辭了。朋友們的酒我也喝了不少,但醉得少,現(xiàn)在戒了。我也種菊花,種在自家窗臺的花盆里。只要雨過天晴我也能看見南山,北山樓房不斷地遮擋,但我還是能看見不少,豁豁裂裂。南北我都不悠然??晌夷苈牭津序胁粎捚錈┰诮?,現(xiàn)在就在我新命名的五柳亭四周劃破夜空她們急促地叫啊叫。鄉(xiāng)下的蛐蛐怎么叫,當(dāng)時沒在意,她們在城里,在夜空低處叫的,確是強(qiáng)哥——強(qiáng)哥——。越叫越聽越真切。我不得不在心里應(yīng)承,并深情一問你們可好,她們就變?yōu)闅g快的調(diào)子說好啊——好啊——。我在這里十年,被各種鐵錘的聲音驚詫,安不了神,但一想這里原本就是車間,我原本就是寄宿,也就坦然接受各種不如意的捶打了,并上奏章給各種皇帝曰強(qiáng)哥——強(qiáng)哥——好啊——好啊——。在這里,今晚我既是樹也是蛐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