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夫
我曾經(jīng)是一名郵遞員,住在草原上的赫哲村,負責十一個村莊的信件派送工作,騎馬每天要往返一百多公里,因為經(jīng)常遇到野獸,一支雙筒獵槍從不離身。
有一天,我在回家路上遇到一只野水牛的幼崽,它可能是在某種危急時刻被母親遺棄了。然而,憑它身上的氣味,一定會將草原狼引來,可不能讓這小生命被兇狠的惡狼吞噬。我把它帶回家放進牛棚,和家牛一起喂養(yǎng),還給它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西里伯。
小家伙成長的速度很快,半年多已經(jīng)長得有模有樣了,野水牛的壞脾氣也突顯出來,開始欺負家牛。我覺得它能適應野牛生活了,便將它放出牛棚。
自從獲得自由,它每天晚上出去吃草,早晨回家趴在院兒里休息,夜里再出去……忽然有一天,西里伯再也沒有回來。我想它一定適應了野水牛的生活,或者加入了某一個野水牛的牛群。
兩年后,我?guī)缀蹰_始淡忘西里伯時,它竟然回到我家,還奇跡般地帶回一只小水牛:它們是母子?;蛟S西里伯覺得在我家院子里撫養(yǎng)小牛更安全:每天夜里去村外吃草,早上回到我家院子……半年后的一天,它們離開后再也沒有回來,應該是小西里伯能夠獨立生活了,不需要母親再為它的安全擔憂了吧。
有一天下午,我從六合村趕往大葦子村,途中遇到七只獅子襲擊野水牛群:野水牛群站在東方,大約六七十只,成年公牛在前,母牛與小水牛在后,七只獅子站在西方??椽{子的架式,顯然有些懼怕野水牛,卻又舍不得放棄,正在思考對策。
忽然,四只獅子分別朝南北兩個方向走去,余下的三只獅子朝牛群走動兩步,然后坐下來盯著野水牛。我將坐騎拴在樹林中比較隱蔽處的一棵樹上,背著獵槍靠近樹林外層觀看,希望西里伯母子不在這群牛中。我清楚,前面三只獅子在吸引野水牛,南北分別走開的四只獅子要繞到牛群后面,突襲野水牛群的薄弱部分。
果然,四只獅子繞到牛群后面突然發(fā)動襲擊,很快將牛群沖散,并將一只出生不到一年的小水牛圍在當中。散開的野水牛都站在遠處觀望。我突然聽見一只野水牛的低吼聲,循聲望去,竟然是西里伯,它躁動不安,被圍的小水牛一定是它兒子。
我舉起獵槍朝天空開一槍??墒牵仓粐樧邇芍华{子,另外五只只是愣一下,然后繼續(xù)將包圍圈一點點縮小。小水牛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動不敢動,連聲呼喚母親。
突然,西里伯吼叫一聲,瘋了似的朝獅子沖去。三只獅子轉(zhuǎn)身過來迎擊西里伯,另外兩只獅子繼續(xù)向小水??拷?。我很想朝獅子開槍,卻又怕傷到小西里伯,干著急沒辦法。迎擊西里伯的三只獅子,有兩只開始向兩側(cè)移動,一只仍然傻乎乎地攔在前面。西里伯突然縱身躍起,從前面獅子身上跳過,向兩側(cè)移動的獅子突然跳起,一起朝西里伯撲去。西里伯速度太快了,讓兩只獅子撲了空。
西里伯繼續(xù)往前沖,突然低頭,將一只獅子撞飛出去二三十米,然后突然停下,站在兒子身旁。這一剎那,我被無以言表的偉大母愛感動了。獅子重新包圍上來。西里伯開始轉(zhuǎn)動,一邊要保護兒子,一邊要提防獅子襲擊。我能看出它的害怕,但它不是害怕自己身臨險境,而是害怕兒子被吃掉。
我又朝天空連開兩槍。獅子們突然停步,左顧右盼了一會兒,沒有發(fā)現(xiàn)危險,繼續(xù)縮小包圍圈。突然,又一只野水牛吼叫一聲猛沖過來。那是一只公牛,勇猛之勢勝過西里伯,嚇得五只獅子不敢向前,下意識地開始后退。沒有任何阻攔,公牛沖到小水牛另一側(cè),和西里伯將小水牛夾在當中??磥?,這公牛應該是小水牛的父親。
獅子避開小水牛父親的兇猛之勢,又立刻圍攏上來。兩只成年牛蓄勢待發(fā),要用頭部頂撞前面的兩只獅子,同時預防兩側(cè)獅子的襲擊,卻忽略了后面:后面兩只獅子幾乎同時躍上水牛后背,爪子死死抓住牛背肌肉,嘴巴開始撕咬。
野水牛最怕強敵爬上后背,本應瘋狂逃跑左躥右跳甩掉獅子,但都擔心小水牛落入獅口,只在原地旋轉(zhuǎn)跳躍,仍然將小水牛圍在當中。獅子看出兩只成年水牛亂了陣腳,嘴巴張開發(fā)出吼聲,一起加緊了攻勢。這一家三口牛的生命到了最危險時刻,我下意識地走出樹林,朝空中開了一槍。
地面上的獅子停止了攻擊,牛背上的獅子停止了撕咬,都轉(zhuǎn)頭看著我,連水牛們也都瞪大了眼珠子看著我,不敢確定我是敵是友。小水牛的父親母親突然跳躍,甩掉背上獅子,夾著小水牛逃出獅子的包圍圈。
我繼續(xù)往前走。獅子們開始躁動,卻沒有離開的意思,一個個齜牙低吼,似乎要跟我拼個“你死我活”。我瞄準一只獅子,又將槍口偏低,突然開槍。那只獅子吼叫一聲翻倒在地上,繼而翻滾著爬起來轉(zhuǎn)身奔逃。我的雙筒獵槍,每個彈筒內(nèi)有幾十粒鐵珠,打出去便能覆蓋一片。逃跑的那只獅子一定中了鐵珠。若非我故意將槍口壓低,它身上恐怕要中我?guī)资hF珠子。
我沒有停止腳步,退出兩枚空彈筒,又推進兩枚彈筒,瞄準另一只獅子前面半米遠的地面,再次開槍。不知那獅子是否中彈,轉(zhuǎn)身斜躥出去,接著我的槍聲又響。獅子們終于被我嚇破了膽,四散奔逃而去。當我又將兩枚彈筒推進槍膛,意識才突然恢復,居然開始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果獅子們不逃走,反而朝我包圍,后果不堪設(shè)想。
西里伯母子朝我走來,站在我面前輕輕哞叫兩聲,然后走回牛群。我也騎馬送信去了:小西里伯有父母的保護,想必不會再有危險了。
不久的一天早上,我還在睡夢中,突然聽到撞門的聲音,急忙起身開門,竟然是西里伯,目光里充滿了渴求,身后站著一只年齡只有半歲左右的小水牛,身上血跡斑斑,好幾處皮毛外翻,露出鮮紅的肌肉:一定被野獸襲擊了。我認定這只小水牛不是西里伯的孩子,因為野水牛兩年才能繁殖一胎,小西里伯還不到兩歲。我心里突然一熱,又被西里伯感動了:它竟然能帶著別的牛的孩子找我療傷!
我為小水牛受傷的部位涂抹了消炎藥,洗凈身上血跡,然后騎馬送信去了。晚上回來,發(fā)現(xiàn)西里伯沒走,小水牛依戀母親一般的表情趴在它的身邊……
一天夜里,睡夢中的我聽到西里伯兩聲吼叫。第二天早上,發(fā)現(xiàn)它和小水牛都走了?;蛟S,那兩聲吼叫是向我告辭吧。從那以后,我每次打馬奔馳在草原上,都想看到這群野水牛,都想看到西里伯和它的兒子們。
又一年雨季的一天,因為躲避突降的大雨,往家趕時已經(jīng)半夜。我的坐騎突然停止奔跑,連續(xù)打了幾個響鼻。我看到十幾雙綠瑩瑩的眼睛:我被草原狼包圍了。我立即拿起獵槍瞄準一雙綠瑩瑩的眼睛開槍。對這些惡名昭著的家伙決不能客氣,否則,我和我的坐騎會被它們撕碎,用不到明天早晨,只能剩下血肉模糊的骨頭。
那只惡狼居然躲開了扇面似的子彈,向我沖來,全然不顧危險。我馬上開了第二槍。它倒在地上翻滾一下又站起,繼續(xù)朝我走來。它肯定被打中了,只是這小小的鐵珠如果沒有進入它的內(nèi)臟,對惡狼來說只是皮肉之傷,根本不算什么。都說這些野獸害怕槍聲,可是,當它們以眾欺寡時能互相壯膽,不會輕易退走。
我要退出彈筒,推入新彈筒,這需要時間。惡狼們不會給我時間,而且已經(jīng)加快了速度。我的坐騎早已焦躁不安,已經(jīng)不聽命令,不停地打著響鼻,不停地轉(zhuǎn)動跳躍,也增加了我重新裝彈的難度。惡狼撲上來已在頃刻之間,我與我坐騎的生命也將在頃刻之間結(jié)束。
突然,遠處傳來牛蹄叩擊地面的聲音,頻率很急很快,而且很雜亂。惡狼們也被驚擾了,頓時停止腳步。我循聲望去,三只碩大的黑影朝我這邊瘋了似的跑來。是野水牛,是西里伯和它的兒子,還有義子。它們勇猛的氣勢不可阻擋。草原狼們還沒弄清楚怎么回事,已有三只被它們撞飛。它們收住腳步,又朝其他惡狼沖去……
也許這些草原狼一輩子也沒見過這等陣勢,那些沒有被頂撞到的也已魂飛魄散、落荒而逃。我的坐騎看到機會,不等我發(fā)出命令,早已撒開四蹄一路馳騁,仿佛午夜之中的一股黑色旋風。
此后不久,我被抽調(diào)到縣郵政局工作,父母也被我接到縣城,很少再回赫哲村,再也沒有見到西里伯和它的孩子們。但我每每想起這段經(jīng)歷,都在心中把最美麗的祝福送給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