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海燕

晨起，陸輝拉開窗簾，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雪片撲簌簌拍打著窗子。這是2016年的第一場雪，地面上已經(jīng)積了厚厚的一層。像往常一樣，陸輝在堌陽鄉(xiāng)政府簽到之后步行往宋二村去。平時，陸輝用半個小時就能從鄉(xiāng)政府到村子，但今天，他到村里時已近中午。村兩委班子癱瘓多年，新村室暫設(shè)在現(xiàn)任村主任宋志忠家，陸輝到的時候，他正招呼著村民們整理資料，派出去量地的村民還沒有回來。陸輝推開門，招呼了一聲，把宋志忠嚇了一大跳，他沒有想到，下這么大的雪，陸書記還能過來。他急忙上去替陸輝拂去身上的積雪，打開家里的空調(diào)讓他暖和暖和。

那天中午，是宋二村村兩委班子吃的最難忘的一頓飯，就在宋志忠家的客廳里，省招標局選派到宋二村的駐村第一書記陸輝給他們下了一頓餃子。端起碗，49歲的宋志忠感動得只想掉淚，“這么多年了，沒見過這么好的駐村干部！”

宋志忠的這句話，也是宋二村兩委班子所有成員的心聲。2016年年末，記者來到宋二村，見到該村兩委班子成員，每個人都從不同角度提到了陸輝為宋二村所做的貢獻，但他們對陸輝的評價卻出人意料地一致：多年來最好的駐村干部。

得知記者要來宋二村，村委委員宋聽國還專門將陸輝在宋二村的表現(xiàn)寫在紙上，密密麻麻的兩頁，怕自己說不清楚，他還當(dāng)著記者面正襟危坐地念了念。

說實在的，這真是出乎了陸輝的意料，他說自己只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兒，沒想到得到大家伙兒這么高度的贊許和認可，讓他“受之有愧”。

組織渙散村

2015年8月底，陸輝第一次到宋二村，帶他進村的是原村支部書記宋某。他們走過的是一條泥濘不堪、積水漫地的“主干道”，這讓陸輝的心情很是沉重，連一條像樣的路都沒有，村民們的生活又是個什么樣子呢？

陸輝跟宋某合計，想召開黨員會議，了解了解村里情況。宋某告訴他，沒法開會，班子成員都在外打工呢！陸輝納悶，那村里有事都如何解決，四議兩公開的工作方法如何運行？宋某嘟嘟囔囔地說，凈搞那些沒用的！

這讓高中三年級就入黨的陸輝惱怒不已，難道宋某就是這樣發(fā)揮黨組織的“戰(zhàn)斗堡壘”作用的？

一連十多天，陸輝每天都到村委報到，竟然沒有一個村民登門辦事?！白叩嚼习傩罩虚g你會發(fā)現(xiàn)，你不主動跟他們打交道，他們是不會理你的！”一個月的時間，陸輝就在宋二村走走、看看、轉(zhuǎn)轉(zhuǎn)，看有沒有村民要辦啥事兒。

黨組織派自己是來干啥的？自己又都干了些啥？夜深人靜的時候，陸輝反復(fù)問著自己，“睡不著，心里急呀！”

終于，陸輝聽到院子里有人嚷嚷，“壞了壞了壞了”，他支棱起耳朵聽著，“聽說咱們村又來了個駐村干部，胡子還沒長齊呢！”陸輝坐不住了，他走出去跟說話的老漢搭腔，問了聲“老鄉(xiāng)你好”，對方瞪著眼問“你誰呀”，他笑著說：“我就是你說的駐村干部??！”老漢尷尬地應(yīng)著：“我不是專門說你嘞，咱村以前來過好多駐村干部，到這混混日子就走了！”陸輝拍著老漢的肩膀說：“老鄉(xiāng)，村里有啥問題，你們列列，我一條一條給你們解決！”一說解決問題，老漢來了脾氣：“啥都不要解決，把安全飲水解決掉就行了！”

原來，宋二村飲用水含氟量嚴重超標，村民癌癥多發(fā)。多年來，安全飲水激化了這個村子的諸多矛盾，憤怒的村民曾經(jīng)把蘭考縣水利局領(lǐng)導(dǎo)推到水溝里去，也導(dǎo)致水利部門每每繞開該村的問題而將其擱置。

來到宋二村的第二個月，陸輝才見到了宋志忠。在宋志忠的多方協(xié)調(diào)下，陸輝這個駐村第一書記終于能夠開黨員會議了，然而讓他大跌眼鏡的是，在開會當(dāng)天，只到了兩個黨員！

此時此刻，陸輝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什么叫做“組織渙散村”。他開始行動了！

村里有兩位50年以上黨齡的老黨員，80多歲的張秀英是其中之一。2016年是黨的95歲生日，省委組織部給全省22萬余名50年以上黨齡的老黨員頒發(fā)了紀念章。張秀英的紀念章是陸輝親自戴到她脖子上的，打那之后，張秀英再沒舍得戴過。老伴生病住院之后，家里就剩張秀英自己，老人把紀念章放到一個破舊的首飾盒里，包了一層又一層，放到了房梁上。作為一個老黨員，張秀英對陸輝說，如今吃的都是白面、大米飯，盡量不給組織提困難。

像張秀英這樣的老黨員，宋二村不少，這讓陸輝的內(nèi)心燃起了希望，陸輝一一走進他們的家門——他想依靠黨員的力量來重建宋二村的兩委班子。

與此同時，陸輝開始跑村里的項目。按照蘭考縣一事一議的流程，陸輝為宋二村爭取到了20萬資金，將宋二村的下水道做了重新疏通。經(jīng)過陸輝的多方協(xié)調(diào)，堌陽鎮(zhèn)政府出資將陸輝進村時走過的720米“主干道”硬化、平整。

“把惠民工程做到前頭，才能談組織建設(shè)。”陸輝說。

沒多久，因原村支書長期在外務(wù)工，其工作與鄉(xiāng)鎮(zhèn)黨委政府安排不相匹配，被堌陽鎮(zhèn)鄉(xiāng)鎮(zhèn)黨委免去村支書職務(wù)，得到了村里全體黨員代表的擁護，副支書被鄉(xiāng)鎮(zhèn)任命為村支書幾個月后又被群眾實名舉報違紀而被停職，現(xiàn)由村主任宋志忠全面主持工作。

再一次召開黨員大會時，人齊刷刷地都到了，呼聲最高的問題，仍然是“安全飲水”。這時陸輝才知道，時至今日，村里還有“水霸”，老百姓吃的竟然是從“水霸”那里高價買回的40米淺井水！原來，組織建設(shè)只是他來到宋二村萬里長征走完的第一步！

與“水霸”交鋒

村民代表宋新建從不讓家人動他的手提袋，那里面藏著宋二村的“機密”。除了陸輝和新組建的村兩委班子成員，他絕不輕易將其示人。即便記者要看，他也得在旁邊盯著，看完當(dāng)即收起來帶走。

這個“機密”就是全村男女老少按過指印的反對“水霸”宋祥林的意見書！宋二村的“水霸”究竟有多大能耐，陸輝不知道。但是他清楚，如果在村里沒有盤根錯節(jié)的背景和一定的經(jīng)濟實力，又怎能常年把控四五千人的飲用水！可陸輝不怕，作為一名共產(chǎn)黨員，他說自己“永不退縮”！

建班子之后，平“水霸”，打深井，成了駐村第一書記陸輝迫在眉睫的事兒！

在全村村民代表大會上，當(dāng)陸輝提出打深井時，全村的老少爺們兒都高高地舉起了手臂表示贊同。陸輝手機里至今還存著當(dāng)時的照片，那是群眾的呼聲呀，他怎能忘記那刻骨的一幕！

“水霸”不愿意了：“陸書記，你要打井可以，我這么多的前期投入怎么辦？誰來負責(zé)我的損失！”

“那你當(dāng)時怎么回答的？”記者問他。

“對，這是問題的關(guān)鍵！”提起當(dāng)初，陸輝歷歷在目，“恩威并施！”

“祥林，你還是共產(chǎn)黨員嗎？你遞交過入黨申請書沒有？現(xiàn)在在座的都是鄉(xiāng)親，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老一輩吃你的水，牙根黃、膽結(jié)石、癌癥……還不夠嗎？這就算了，你有孩子嗎？你就是要給子孫后代造這樣的福嗎？！”面對年長自己十多歲的宋祥林，陸輝不能示弱，更不能后退，他知道，這個時候就是要他擔(dān)當(dāng)?shù)?，?dān)當(dāng)不了也得擔(dān)當(dāng)！

“水霸”哪聽得進陸輝這一番肺腑之言，當(dāng)場鬧開了！

“陳年舊賬不要給我提，我來了就要打井！”陸輝字字千金。

那一場激烈的交鋒陸輝不能忘記，但他時刻清楚自己的定位，自己是來做好事的，不是來激化矛盾的?！耙惨镜剿慕嵌瓤紤]問題?！标戄x說，“熱問題要冷處理，想做成一件事，要兼顧各方面利益?！?/p>

陸輝承諾，如果“水霸”積極配合村里打深井，他將來仍然可以參與到管理中，“畢竟，他有那么多年的管理經(jīng)驗”。

“水霸”橫行村里多少年，哪經(jīng)得住陸輝這個毛頭小子的“恩威并施”，但他也由此看出，陸書記是真心要給村里干實事兒。他思來想去，夜里12點多給陸輝打電話，要約他喝酒談心，無論如何，他心里“不痛快呀”！

打井的計劃順利通過了，然而錢從哪兒來？陸輝又犯了難。2016年四五月份，陸輝得知財政上要撥給省派第一書記46萬元專項資金，這簡直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他清楚地記得，2016年10月9號，拿到了資金批復(fù)文件，“四個字可以形容當(dāng)時的心情，‘雪中送炭！”

2016年年底，記者看到了宋二村打深井的施工場所，看上去還只是初步開工，但在陸輝和宋二村班子成員眼里，那可是方圓四五千人的救命水，他們視若珍寶。望著600米深井的施工現(xiàn)場，陸輝的眼神里放射出光芒，他說：“希望在鄉(xiāng)鎮(zhèn)黨委的支持下早日讓群眾吃上放心水?！?/p>

2017年3月，記者再次連線陸輝，得知宋二村在農(nóng)歷二月二“龍?zhí)ь^”這一天深井打壓試水。激動的村民們還聯(lián)名給省招標局寫了一封感謝信，信中寫道：“……所有這一切的改變，離不開陸書記的辛苦付出！我們忠心感謝貴局黨組為俺村派來了一位好同志，一位優(yōu)秀的第一書記！……”

村民們的未來

在村民們心里，陸書記把安全用水解決了，就是給村里做了天大的好事，他們知足了！但陸輝說，跟其他村子相比，還是有很大差別，“我始終不能釋懷的就是集體經(jīng)濟”。

陸輝來自省招標局，與省發(fā)改委、省交通廳這些單位不同，他沒有那樣實力雄厚的后盾支撐。陸輝駐村的時候，招標局正在新組建，甚至連支部都還沒有成立起來，“領(lǐng)導(dǎo)也很重視，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局里給陸輝配了一輛電動摩托車，以方便他往返于鎮(zhèn)上與村里。但陸輝將這臺電動車捐給了村里，讓村兩委班子成員使用，而他自己，要么坐6路公交車，要么走路，鎮(zhèn)里的領(lǐng)導(dǎo)稱他為“獨行俠”。

在其他村子如火如荼發(fā)展產(chǎn)業(yè)的時候，宋二村卻因積弊太深遲遲無法向前邁步，這也成了陸輝心頭的隱憂。為此，他“坐不住，等不起，睡不著”。他來到宋二村了解到組織渙散的情況時，總想著啥時候能選出領(lǐng)頭羊，“將來即便自己走了，還能留下個帶不走的支部”。而今，兩委班子健全了，水井的事兒也落實了，他又開始考慮村里的產(chǎn)業(yè)、集體經(jīng)濟，“啥時間能帶領(lǐng)村民走上致富的路，我不想帶著遺憾走啊！”陸輝說，“坐不住等不起睡不著，那種心態(tài)，可不是簡簡單單的幾句話，那是實打?qū)嵉男睦砀惺??！?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5/06/sdbg201704sdbg20170431-2-l.jpg" style="">

他目前的計劃是幫助村里成立一個合作社，流轉(zhuǎn)小面積的土地，種植經(jīng)濟作物?！爸灰鼙１荆N什么作物只是個形式。”陸輝習(xí)慣從全局角度考慮問題。

沒有資金，沒有項目支持，陸輝考慮從流轉(zhuǎn)土地的成本上做文章，其他村子流轉(zhuǎn)一畝地要1000斤小麥，陸輝想要400斤拿下。農(nóng)村工作千頭萬緒，想要達到這樣的目的，難度可想而知，但陸輝看準了的事，就一定要往前做。因為沒有其他切口可以穩(wěn)保集體經(jīng)濟的收益，他只有從農(nóng)民自己身上去做工作，“我說我們村的情況，想要做成事兒，一塊錢要掰成兩半花，天上不會掉餡餅”。

村里的大牌子上貼著習(xí)近平總書記的話：脫貧致富終究要靠貧困群眾用自己的辛勤勞動來實現(xiàn)。陸輝謹記在心。

他還曾經(jīng)向上級申請了競爭立項的一百多萬元資金，雖然全省只有10個試點，但陸輝仍然做了努力。他將自己策劃的宋二村創(chuàng)業(yè)示范園的項目全彩打印裝訂成一冊一冊，到各個相關(guān)部門去跑。最終，鎮(zhèn)里決定將這個項目放到與宋二村不遠的范場村，那里是全國遠近聞名的樂器民族村。鎮(zhèn)領(lǐng)導(dǎo)的預(yù)期是，讓范場村的先進來帶動宋二村的發(fā)展。

即便如此，陸輝說，他不愿意放棄，還要繼續(xù)去爭取各種專項資金。他打開那套全彩的小冊子，眉飛色舞地講著示范園的長遠規(guī)劃，似乎，在他的胸中，已然有了宋二村美好的未來！

陸輝的“放不下”

爸爸在宋夢陽3歲那年得癌癥去世了，日子過不下去，身患殘疾的媽媽也撇下夢陽走了。自此，小夢陽與奶奶相依為命。

“（因為她媽殘疾），一生下來都是我摟（帶）的她……”夢陽的奶奶一提起孫女，眼淚就止不住地落下來。病榻上的老太太，氣若游絲。她摩挲著記者的手喃喃地說：“要是我能有個閨女就好了，有個閨女，還能照看照看俺夢陽?，F(xiàn)在我死了，誰來管俺夢陽呢……”

8歲的夢陽望著奶奶有些不能自已，哭著拉住記者的胳膊：“俺奶太可憐了，誰來幫幫俺奶呢……”

這一切，讓在場的所有人動容。

看到夢陽，陸輝想到自己的女兒。六歲多的孩子，已經(jīng)懂事，每次陸輝要從鄭州去往蘭考的時候，她都會拉住陸輝的手說“不讓去，不讓去”。而眼前的夢陽，卻終生再無可能得到父親的愛。

陸輝想盡一切辦法照顧著夢陽和她的奶奶，甚至試圖給她一個父親的溫暖。2016年第一場大雪降臨之前，陸輝給夢陽買了個棉襖，夢陽穿上新衣裳，樂得像朵花。陸輝心里甜絲絲的。

宋國林的女兒宋雙雙與小夢陽同歲，卻還沒有上學(xué)。經(jīng)濟實在困難，加上老婆精神不太正常，孩子患上早期癲癇癥時夫妻倆竟然都沒有察覺。直至病發(fā)，宋國林也沒有錢帶女兒去看病。陸輝得知情況后，走上家門慰問，還親自帶著他們到省城去給雙雙看病。入上了院，陸輝還帶著宋國林一家三口吃了頓好的，“孩子沒出過門，見到什么都新鮮”。

如今，雙雙的病情已經(jīng)穩(wěn)定，藥是陸輝每周往返鄭州與蘭考時幫著帶的?！叭曛畠?nèi)不再復(fù)發(fā)，就有完全治好的可能?！闭驹谒螄衷鹤永锏墓夥‰娬鞠?，陸輝跟宋國林講著閨女的病。

……

按照政策規(guī)定，第一書記駐村時間在兩到三年之間。轉(zhuǎn)過2017年，就是陸輝在宋二村待的第三個年頭，他說“這是一段終生難忘的時光”。然而，宋二村至今沒有強有力的產(chǎn)業(yè)支撐，集體經(jīng)濟仍在“繭中”，還有許許多多的事情等著陸輝去做。雖然駐村期間與家人聚少離多，但陸輝說，還沒有想過要走的情景，宋二村在2017年1月15日迎接了國務(wù)院扶貧辦第三方評估驗收，依靠各類扶貧政策脫貧不成問題，但什么時候能激發(fā)內(nèi)生動力，能使村民們早日奔小康，這也是陸輝內(nèi)心最為放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