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云
小時候,在我眼里,這條路好長好長,寬廣而遼遠,就像外面未知而又向往的大世界。
記得有一次爸爸讓我去給他買一包“大紅葉”煙,5歲的我,要從農(nóng)學院的北邊順著這條路走到南大門去,我怕忘了煙名,便一路走一路念叨——大紅葉大紅葉,沒想到走到南門的商店門口,還是忘記了,沮喪的我只得又折回頭硬著頭皮再去問。有時回想起這段來還很感慨,那時的治安真好啊。除了經(jīng)常走這條路給爸爸買煙,我還喜歡往路邊茂密樹林掩蓋下一個廢棄的防空洞里鉆,跟小伙伴們玩捉迷藏,瘋累了,就自己走回家。父母根本不用擔心年幼的我路上被拐,還真有點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感覺。
我童年的家就在這條路的西北側——幾排靠近農(nóng)學院圍墻邊上的平房里。平房第一排最右邊就是我家,左邊緩坡上連接著幾棟兩層青灰色的“蠶樓”。所謂蠶樓就是過去養(yǎng)蠶的場所,后來不養(yǎng)蠶了,里面就住著一支部隊,番號6408。童年的我經(jīng)常跑到軍營里蹦跳玩耍,若干年后我還在尋找這支部隊的下落。蠶樓前面是一個操場,上面整齊排列著十幾門大炮,凜凜散著寒光。我家的右側靠近圍墻,地勢較高,墻外邊是大片的田野,春夏秋冬變幻著不同的景色。印象深的是油菜花開的那一幕背景——身手矯健的媽媽翻墻抄近路出門,我站在門外高坡上不舍地望著她,忽見她跳下圍墻時一個趔趄,一屁股坐在了油菜花地里,唬的我嚎啕大哭。不一會又見她起身拍拍身上的花瓣,朝我揮揮手,走了。
越過操場再往前走幾步,小路的右邊就是一座禮堂,現(xiàn)在看上去整個已經(jīng)破敗蕭條了,過去這座小禮堂卻是我心中神圣的殿堂。小時候這里經(jīng)常上演各種外面很難看到的節(jié)目,一般人是進不去的。隔著小路對面的坡下就是一個很大的運動場,這里曾是我和小伙伴們奔跑撒歡的地方,弟弟在這里踢過一場場球,我在這里看過一場場露天電影……
這條路上,還走過來來回回被送回老家的弟弟。
爸媽工作太忙,無暇顧及弟弟,只好把他送到皖北姥姥家去。姥姥每回接走弟弟,都是沿著這條小路走到南大門的長江中路上坐車走的,每次臨走都聽到弟弟殺豬般的嚎叫,久久回蕩在我幼時的耳畔。有一次,我正在路邊玩耍,見到姥姥送弟弟回來,在蠶樓旁邊的路上大聲喊我乳名,我看見后轉(zhuǎn)身便往家跑,氣喘吁吁地報告媽媽——他……他回來了。母親嗔怪地問:誰回來了?愣了幾秒,立刻沖了出去。那時候,書信很慢、日子很長、思念也很長……
父母心里也該有這條路吧?
他們從不同的地方,因為緣分,踏上了這條路,繼而在這里求學、戀愛、工作、結婚、生子,完成了人生的大部分事情。
父親1956年從全椒考到了農(nóng)學院蠶桑系讀本科,四年后,因成績優(yōu)異,畢業(yè)留校當了助教。
母親在阜陽農(nóng)校的眾多學生里,獨她被選拔到省城,冥冥中來到了農(nóng)學院的蠶桑研究所。當年的她舉目無親,背著行李,甩著烏黑的大辮子第一次踏上農(nóng)學院這條小路時,內(nèi)心一定是忐忑不安的吧?
所幸,在這里,她遇到了我父親。
父親年輕時很文藝,在學校里也很活躍。兩人認識的過程據(jù)說好像是母親更主動一些。那時追父親的女孩比較多,我曾在父母家里老書柜的一本舊書里發(fā)現(xiàn)了父親當年的“蛛絲馬跡”。一張女學生的照片,照片上的她脈脈含情地嫵媚著。小照背后寫著:送給親愛的姚老師惠存。小字娟秀得很。母親為此耿耿于懷,時常埋怨父親年輕時的風流多情。
有一年父親回校參加校慶,我開車沿著這條路送他們進校區(qū)。
那天,父親初戀的女同學也從外地趕來了。在父親口中那么漂亮那么曼妙的女子也終究抵不過歲月的無情。一同前往的母親那天卻很精神,當年和自己的情敵暗地里較量了那么多年,終究是母親勝了。我記得母親那天打扮得很漂亮得體,紫紅色的低領薄羊毛衫,配上米色長褲,脖子上圍一條同色系的碎花小絲巾。我觀察到,聚會吃飯時,父親不時殷勤地給母親夾菜……
還有一年,我駕車帶著已退休的父母四處轉(zhuǎn)悠,開著開著,就來到了安農(nóng)大校園里。其時,父親已患嚴重哮喘無法步行,我只能開車并搖下車窗緩行在這條路上,他扒著車窗貪戀地看著外面曾經(jīng)熟悉的風景。當他看到以前的住處以及他當年的蠶桑系——這些灑下他青春熱血和激情的地方已不復存在時,眼里的光亮一下子變得暗淡,他傷感地揮揮手,說,回吧,回吧,不看也罷。
父親走后,我又獨自去尋找過他當年的足跡,在這條路上,轉(zhuǎn)了好幾圈才找到一些童年依稀的痕跡。路還是那條路,但路邊的風景早已改了舊模樣,校園越來越大,樓蓋的越來越多。童年的家不知何時已夷為平地,變成安農(nóng)大的大操場;曾經(jīng)住著6408部隊的幾棟蠶樓,經(jīng)過半世紀的風雨侵蝕,只剩下一棟,像風燭殘年的老人搖搖欲墜;曾經(jīng)那么耀眼輝煌的小禮堂,如今已破舊不堪,里外搭著高高的腳手架,正在重新修葺,而禮堂周邊,已被飯店、超市、網(wǎng)吧、打字復印店完全占領,不復當年的端莊高雅;架著十幾門大炮的操場今日已遍尋不見,茫然不知方位;曾經(jīng)掩映在綠樹叢里的十幾棟神秘小洋樓,如今已人去樓空。樓前,植物攀爬、落葉無徑?;遗f的磚墻上掛著幾塊牌子——安農(nóng)大老年大學、安徽園林編輯部、安徽省民俗學會,也不知道可有人在里面辦公了?只有路的中段,當年的運動場沒有變,依然充滿活力地繼續(xù)醒目著。場上學生們生龍活虎的姿態(tài),讓人感到生命的蓬勃旺盛。
有時候回到老家喜歡去翻父親的抽屜,試圖再發(fā)現(xiàn)一些人生線索,能夠拼接起他那不算太長的一生。每次翻找,總有收獲。前不久又去翻,這次找到的是一本他在農(nóng)學院的畢業(yè)證書。打開,上面赫然有他的畢業(yè)照,看著當年那張意氣風發(fā)的臉,我竟有短暫的恍惚。
每次我們姐弟仨人坐在一起聊天,說起往事,總是有些出入,甚至還會抬杠。的確,如今爸爸在天堂,媽媽在病房生命垂危,家中也沒有什么老人可以打聽。
一直后悔從前沒有想到認認真真地去陪父母促膝長聊,耐下心去傾聽他們講講那些淹沒在歷史里的過去,現(xiàn)在想知道更多,為時已晚。
回望來路,時光就像一場紛飛的落葉,從童年、少年一路飄灑到中年,日復一日,飄在歲月里,飄在生命里,累積著,掩埋著……對于生在合肥、長在合肥的我來說,這一生也走過了很多的路——少年時的清溪路和樊洼路,青年時的巢湖路和壽春路,中年時的屯溪路和沿河路,現(xiàn)在的長江西路和天湖路……這些路構成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背景。然而,不知為何,在我腦海里時常閃現(xiàn)的,卻是這條相隔久遠的童年的路。有位作家說過這樣一句話——當你不能夠再擁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忘記。
離開童年生活過的地方已經(jīng)很久了,這條小路我也很少再回去。這么多年,它沒有隨著歲月的洪流滾滾而去,而是一直塵封在記憶的盒子里,等待著某一時刻突然被揭開。
其實,我知道,讓我無數(shù)次感傷和留戀的不是這條小路,而是無法再重走一遍的歲月和不能割舍的親情。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