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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與罰

2017-04-27 22:11:39張辛欣??
上海文學 2017年1期
關鍵詞:小卒斯蒂夫支票

張辛欣??

“壞消息是,有人從我商務賬號盜走八萬美金。”斯蒂夫下班回來,一進門就說。

“八萬美金!”我正在倒酒,手一抖,酒潑到臺面。

“其中一張支票一萬五,在華盛頓兌現(xiàn)時因為錢數(shù)大,那邊的銀行給我辦公室打電話,我在電話上確認了,而那時候辦公室全部電話全都不通!那個聲稱是我的人根本不是我!另外四張支票,一張三萬、一張兩萬五、一張一萬,三張都在北卡州被兌現(xiàn)了。銀行把影印支票統(tǒng)統(tǒng)傳真給我,支票看著是我的支票,簽名根本不是我的!”

“八萬美金……”這下有的賠了,威尼斯旅行,百老匯歌舞劇,全搭進去都不夠,節(jié)衣縮食吧,只要律師公會饒恕丟失顧客錢的斯蒂夫。而斯蒂夫報壞消息的口氣里,分明有著興奮。

“好消息是,是我及時發(fā)現(xiàn)報告銀行的。銀行保險條款是,二十一天內報告,銀行就認栽。而我是今天發(fā)案今天發(fā)現(xiàn),因為我每天都查商務賬號。現(xiàn)在,銀行得支付我的顧客們被盜走的八萬塊!而那個在華盛頓兌現(xiàn)支票的家伙,錄像頭把他錄下來了,因為我報告及時,在他去兌另一筆支票的時候給抓住了!”

斯蒂夫扯下領帶,凝視水晶杯中2012年“花們”,一場虛驚之下,格外珍惜好年頭釀的好酒。

我的手指在潑灑臺面紅酒中慢慢畫,我推理,誰干的?怎么干的?盜入商務賬號的黑客也許住在北歐、俄羅斯或者中國,偽造支票的家伙在美國。古典偽造匠失業(yè)了,現(xiàn)在文具店的彩色復印機足以亂真。不過,斯蒂夫商務支票的原樣是從哪個環(huán)節(jié)流出去的呢?斯蒂夫的商務支票本放在辦公室,等到銀行證明存入的錢是有效的,斯蒂夫打開支票本,一尺長活頁夾大本子,寫了支票,交給秘書,顧客上門簽字來取,拿到銀行兌換。斯蒂夫多年使用的太陽信托銀行,是美國七大銀行之一,太陽信托收回原票,收集到一起的原票,每個月郵遞到斯蒂夫辦公室,年底時候封入報稅的原始收據(jù)里,在地下室保存十年,送往專門地方銷毀。斯蒂夫的辦公大廈有警衛(wèi),辦公室會議廳和每一間辦公室每天下班之后都上鎖。是誰,在哪一個環(huán)節(jié)得到斯蒂夫的支票,然后偽造空頭支票,填寫數(shù)字,又是誰去銀行兌換現(xiàn)金?

張辛欣

罪與罰

端詳紅酒抽象畫,我問斯蒂夫。做刑事案件的斯蒂夫推理說,賊盯上他的賬號,也許盯的不只是他的賬戶。有人在銀行核對時切入電話線路,辦公室全部線路那時臨時中斷,盜賊在電話那頭假裝斯蒂夫,偽裝者是在美國,還是在外國哪里,并不重要,他的支票可能是從哪個前顧客手中得到的,有些顧客不是好家伙(呵呵,他甚至笑了),而顧客究竟是誰也不很要緊,要緊的是,在華盛頓兌現(xiàn)那張一萬五千美金支票的人,因為斯蒂夫及時報告被抓住了。盜竊賬號和偽造支票,都屬于聯(lián)邦罪。斯蒂夫說。

“這么說,你舉報了一個聯(lián)邦犯?”

“不一定。在這條犯罪鏈中,兌支票的在最底層,街邊臨時拎來,姓名和駕照,小卒而已,不過這案子只能從這個點攻破。”

太陽信托銀行通知斯蒂夫審理小卒的時間,請斯蒂夫上庭作證,抓到的家伙在華盛頓那邊,在那里開庭。斯蒂夫大清早飛去,半夜時候飛回來。睡夢中,我聽到車庫門開啟的聲音。第二天晨間吃著煎蛋問他,怎么樣?兌支票家伙怎么判的?斯蒂夫說,沒有判,沒有開成庭,案子推遲了。

“不過,果然如我所料,”斯蒂夫說,“和我賬號被盜同時,還有一個大律師事務所商務賬號被盜,盜走了一百萬美金,這是太陽信托銀行的人法庭見面時告訴我的,不幸的大家伙,沒有像我那樣及時查賬,現(xiàn)在只好等我這個八萬小案提供線索了。假如這家伙能提供的話,假如下一次開庭我還大老遠去作證。我已經(jīng)盡了我的義務,自己掏機票,搭上工作掙錢時間,而這個被抓住的小卒,多半是死角了,審不出背后線索的。”

斯蒂夫有點像福爾摩斯。我可比華生積極。我慫恿他再去華盛頓,“我也一起去,旅館加租車,一個人兩口子,花一樣的錢,國家藝術博物館對面眼看要永久關閉的私人博物館,我想最后再看一眼?!?/p>

我同樣想看這件案子的審理??纯葱∽涞拈L相。

這是2014年4月的時候。你知道的,一個案子庭審到結案是需要時間的。

周五開庭,周四中午飛華盛頓。斯蒂夫提一個服裝罩。一下飛機,我們就奔面臨關閉的私人博物館。第二天一大早,斯蒂夫拉開服裝罩,穿上帶來的西裝。開著租的車,打開手機GPS,根據(jù)一位女性智能聲音指引,我們朝審理案子的法院開。法院在華盛頓首府外邊喬治亞絲縣,根據(jù)GPS,三十分鐘車程。

路邊的房子越走越破,舊鐵路,空廠房。1980年代這里有軍工重工業(yè),本地是白人為主,黑人從南方搬來,從各地搬來,加入這里的勞工大軍。后來重工業(yè)衰敗,工廠關閉,白人搬走了,黑人留下來,現(xiàn)在這里的居民大多是黑人。

我問斯蒂夫,為什么上一次開庭失???

斯蒂夫說,這個被抓小卒前面有一次被捕記錄,正在保釋中,而他的指定律師并不知道這一點,開庭之前銀行負責案子的人嚷嚷給檢察官,叫小卒的指定律師聽到了,人家就要求看材料。 以斯蒂夫的經(jīng)驗,現(xiàn)有起訴證據(jù)加他的證詞,完全夠判罪使用了,銀行可以拒絕跟另一方交流更多材料,不過斯蒂夫只是證人,他不插嘴不建議,而銀行的人經(jīng)驗不足,對方要求看材料本是一招,要求看新材料,就會得到十天的延期,于是第一次開庭就那么合理合法地吹掉了。

眼看來到法院。這是一座古典法院建筑,紅磚、木窗、白色圓頂,圓頂四面鑲鐘,時針分針走動,規(guī)矩四方。這樣的法院遍布各地小鎮(zhèn),是上百年美國內地秩序的象征。不過,喬治亞絲縣法院是假古典,只有三十年建筑年齡,跟周圍空敗的重工業(yè)遺跡,構成不搭調的并存景觀。

太陽信托銀行調查員朵思,在法庭門口等著斯蒂夫,她是位黑人,肥胖,紅色西服被肥乳寬臀撐得越發(fā)艷麗。朵思是銀行失竊部的,職位很低,職位高的調查員正在對付同一案里被盜走一百萬的大律師事務所問題。朵思的大嘴巴造成第一次庭審失敗,紅衣大嘴胖朵思跟再一次前來作證的斯蒂夫道謝,感覺不到她有任何慚愧,吃的是調查失竊這口官飯,她可能根本沒有意識到說漏嘴了。朵思是一個甜圈,糖分多于分析能力。

這座假古典法院,門廳狹窄,天花板低矮,但是門禁一點兒不含糊。我掏出一個數(shù)碼相機,立刻被扣下,存到旁邊小房間去了。警察嚴肅地說,等你出法院時再來領。我覺得很有點搞笑,人人手機都帶拍攝,人人手機都過關了,當然,法庭里不得使用手機,必須關閉手機。就在這時候,“哐啷”,一個進檢查門的老婦人拍出一支手槍,我一愣,瞇眼細看,這是一支史密斯·韋森點38口徑手槍。老婦人把槍遞給警察,好像交出一副老花鏡,警察把那支槍塞入放我的照相機格子旁邊的抽屜里,我注意到,這槍和警察腰間的槍是一個牌子。她和警察說,昨晚看華盛頓紅皮膚球。警察說,你還敢這樣說,這是政治不正確,我只說,華盛頓紅。兩人嘻嘻哈哈,眼看著那支手槍被鎖起來。

無法拍照,不過,法庭允許畫畫。肖像畫家好多人就靠在法庭畫審判場面吃飯。我?guī)е賹懕?、炭筆和橡皮,為了回頭去國家繪畫博物館備的。

推開兩扇木頭門。這間法庭像我去過的一些小法庭,中間一條過道,兩邊一排排棕色木頭長椅,我數(shù)了數(shù),各有十排。開庭時間還沒有到,已然坐著很多人。身份是證人的斯蒂夫,悄悄指點我坐在過道右邊。這邊是證人坐的。我和斯蒂夫坐下來,坐在銀行紅衣大嘴朵思身后。大嘴朵思緊挨那位槍被沒收的老白婦人坐著,老白婦人公然舉著手機看短信!我捅捅斯蒂夫,“好大膽!”斯蒂夫耳語我,“她是警察局的偵探,有在法庭看手機的特權。她專為這個銀行盜竊案來的,單等著宣判,好干她的活兒。”

我觀察這位守株待兔的女獵手。粗糙的皮膚,油膩的金發(fā)在腦袋后面扎起一個馬尾辮,穿一件天藍色尼龍拉鏈衫,是美國四十年前電影里的時裝。不難想像,女偵探晚上一進家脫了尼龍衫,掛門邊衣鉤上,摘下腰間別的槍,放在門邊小桌面,早上出門時先別槍,再套尼龍衫,這些年下來,尼龍衫領子磨起毛茬茬。她在和銀行紅衣大嘴聊昨晚的橄欖球賽,說她在電視前一個勁兒吆喝,孫女叫她小聲點兒,她回答,F(xiàn)uck,老娘看球你敢言語!我在后排聽著,不由得哈哈樂了。

偵探奶奶回過頭來,一雙碧眼定格我這張亞裔臉,似乎說,“嘿,虎媽,您壓迫孩子武藝的本事,我是知道的,不知道您還有幽默感!”

在她意味深長的定視下,我的哈哈大笑,收斂了,變成微笑,感覺自己臉在變木乃伊了。偵探奶奶淡定轉臉,跟斯蒂夫大咧咧打招呼,感謝他再一次來作證。

她知道,斯蒂夫知道,證人斯蒂夫是多么重要。就算好不容易抓住一個小卒上庭提審了,但是百分之八十的案子走到這一步還是會流審的,就因為證人不上庭作證。而證人斯蒂夫在外地,來一次都不容易,還來了第二次。斯蒂夫來了又來,有他的個人想法,一來是被盜錢數(shù)這么大,他畏懼律師公會紀律和執(zhí)照;二來是和賠償這筆錢的銀行保持良好關系,隨時用得著銀行,實際上,我們在華盛頓一落地,開手機就看到銀行在緊急找他,又有一筆超過一百萬的支票要兌現(xiàn),被銀行扣住必須跟他核查——銀行這時扣住斯蒂夫賬號每一次進出,仔細地查對;三來是斯蒂夫對藝術博物館有著永不衰竭的熱情,他會利用一切借口來看博物館。

我往這邊前排看,偵探奶奶部門的人,警察局的人,天啊,這么多!警察坐滿前頭兩排,有三十多人,細看,警服顏色不同,膀臂徽章花樣繁多,足足五六種。我又捅捅斯蒂夫,他又一次小聲解釋,因為這縣和另兩縣交界,車超速,追捕逃跑,案子過界,各縣警察做交叉證人。

法庭墻壁鑲棕色木板,在我這邊墻上掛著一個鐘。我在速寫本上畫警察的后背,孔武有力的,超級肥胖的,警察帽子端在手中,放在膝蓋上,每一根線條都帶權力的意味。警察大半是白人。

我聽到吆喝聲,趕緊看墻上的鐘,時針左橫分針上直:九點鐘。開庭時間到了。斯蒂夫站起來了,同時捅捅我,提示我趕緊站起來,我抱著本子站起,鉛筆和橡皮滾到地板上。人全都站著,眼看著法官大人進來了,這是一位上年紀白男人。法官坐下。全體坐下。

一個黑臉黃西裝的年輕男人說:“今天被起訴的請在過道排隊,排在前面的先審理?!毖劭醋谶^道左邊的人紛紛起來排隊。斯蒂夫低聲提示:“這年輕人是政府檢方律師?!?/p>

我飛筆勾檢察官:剃到根子的短發(fā)露頭皮,廉價的西裝,打球的身材。你不難透視這位年輕律師的三維:法學院剛畢業(yè),欠學費十萬,找不到私人事務所法律助理活,在政府做檢察官是最好的出路,年薪大約四萬,稅后一月不到三千,付了房租,分期付款汽車,分期償還學費之后,吃飯,看電影,看搖滾,酒吧泡妞兒,都要勒著褲腰帶。他在報告法官,斯蒂夫繼續(xù)小聲解釋,“先過短案子,要考慮來作證的警察,短案子過了,警察回到街頭執(zhí)勤,警察應該在街頭而不是在法院。”檢察官時不時跑到自己桌邊查電腦,翻看桌上厚厚一摞卷宗,和提審人的指定律師不斷地達成協(xié)議。

我注意到,在這間法庭里,沒有任何私人律師——沒有斯蒂夫這種顧客出錢的律師,這個法庭的全部律師都是政府指定律師,是對窮人免費提供的。

我畫在我右手邊排著長隊的人,從法庭前頭一直排到法庭門邊,十七八個人,全是窮人,男人、女人,大多數(shù)是黑人,三個墨西哥人。黑人大多數(shù)穿戴帽衫,這是黑人流行裝束,是對饒舌明星和槍火文化的致意。來上庭的,年輕到年老,個個神情疲憊。我畫著,聽著檢察官提到的罪名,都是窮人小罪,偷盜、販毒、酒醉駕駛、無駕照、打老婆……我聽到叫一個男人名字,眼看是一個女人走上前去,圓圓屁股一搖三擺,走上前面,雙手蘭花勾起后腰,腰扭成一副S。斯蒂夫低聲說,“變性人”,他—她的罪名,我聽,是開壞支票。在我住的南方我有時到法院旁聽,在華盛頓這個區(qū)法院聽到的罪名比我在亞特蘭大富人區(qū)法院聽到的多一些,在我們那邊的鄉(xiāng)下法院也會涉及這么多罪名,甚至更多。

黑人檢察官和黑人犯人,這個區(qū)法院所在地以黑人居民為主,但是黑人投票率太低,法官是白人,警察一大半是白人。

現(xiàn)在,我們這案的小卒的指定律師出現(xiàn)了。讓斯蒂夫意外的是,上次是一位律師,這次是兩位,兩位女律師一個西班牙裔、一個黑人,黑人這位手腕刺青,西服開口低,透著妖艷,晚上出沒一定夠生動的,她是領隊律師。手腕刺青對法官說,“法官大人,我們的顧客生病了,能不能推遲上庭?”

這是招數(shù)?再一次推遲,斯蒂夫這個唯一證人絕不會再一次遠道來了。我看到偵探奶奶不安扭動的后背,油膩馬尾巴掃得尼龍衫刷刷響,辦案沮喪就是這么磨出來的?

法官問:“生病,有醫(yī)生證明嗎?”

“沒有?!贝糖嗷卮?。

“他已經(jīng)來了是嗎?”法官問。

刺青回答:“他在外面?!?/p>

“那么,還是先進來吧?!狈ü僬f。

于是,我看到小卒了。

這是一個年輕黑人,披一件黑藍色羽絨服,羽絨服襯得黑臉格外陰沉,不管他是在生病還是在裝病,他的狀態(tài)看起來確實不好。不可能好的。他的律師應該已經(jīng)讓他知道了,兌現(xiàn)一萬五千塊的偽造支票,什么樣的定罪在等著他。照斯蒂夫和偵探奶奶對他的叫法,foot soldier,西方和東方,在棋盤上是一樣意思,小卒。他坐在法庭最后一排椅子里,一片墨色,看不清想法。

法官在繼續(xù)過其他案子。 這件兌換偽造支票案子,也可以由陪審團決定,不過因為第一次開庭是法官上手,于是這一次還是法官審案,法官決定。斯蒂夫悄悄說,法官也換人了,上次是位黑人法官,十分嚴厲,可能對同宗犯罪有著本族恥辱感,于是判決更嚴。這位上年紀的白人法官,頭發(fā)是白鹽加黑胡椒色,我這是照搬英文說法salt and pepper,中文一律用“花白”,我走原始形容。這位白鹽加黑胡椒法官,口氣溫和,對上庭被告都是先問姓名,再問住址,凡是今天不能當場結案的,他會告訴被告,請等候法院發(fā)信給下一次上庭時間。法官解釋說,請耐心,因為本法庭案子太多了,處理速度比較慢(說的時候,甚至能聽出自嘲的笑),“如果你搬家了,請及時通知本庭?!蔽腋杏X,這位法官大人是“白左”,恐怕是民主黨的,宣判時候也許心慈手軟。

這些眼見的窮人和窮罪,在再一次上法庭之間是很有可能搬家的,因為交不起房租,因為惹下別的禍逃跑了;而不上庭,管你是故意不理睬,還是因為搬遷沒有收到通知,還是因為放血開槍逃脫對手追捕,管你是什么,都會因“藐視法庭”被起訴。

輪到指定律師手腕刺青,跟白鹽黑胡椒法官說這個小卒的情況。

直到這一時刻,我才看清這位小卒的肖像:

托尼,二十一歲,中學輟學,跟兩女人造了兩非婚生孩子,法律指令他支付孩子撫養(yǎng)費,他干各種小活兒,永遠追不上支付的循環(huán)。兌現(xiàn)這張一萬五千塊支票,他得到一百六十塊。

我聽著指定律師的申訴,回頭再來端詳小卒,他本來坐在最后一排椅子里,現(xiàn)在那里空了,小卒不在法庭里。指定律師刺青也發(fā)現(xiàn)了。“你的顧客呢?”法官問。刺青團隊的西班牙族裔律師,從門外進來,走上前低語,刺青跟白鹽黑胡椒頭發(fā)法官說,“我們的顧客上廁所去了,他吐了?!?/p>

于是,這個案子往后推。于是,我和斯蒂夫出來,站在過廳大窗邊。

我遠遠看到,警察進男廁所去了,我看到,警察出來了,警察身后沒有跟著小卒,警察跟刺青和西班牙搖頭,遠遠地我也能解讀無誤,沒找到這個人。眼看著警察往樓下跑,指定律師雙雙跟著跑。

“難道這家伙臨陣逃跑了?”我吃驚地問斯蒂夫。

“有可能的。”斯蒂夫口氣絲毫不驚,“我見多了,我的顧客就有這樣的,從法庭逃跑了,接下來再開庭的時候,我們就會看到法官簽發(fā)通緝令,抓住了直接監(jiān)獄。”

“這家伙先裝病,再裝吐,深有謀算?”

“他是小卒,幕后有教招兒的,這都是常用的招數(shù),咱們就等著法官的通緝令吧?!?/p>

就這么一會兒工夫,小卒,突然在樓梯出現(xiàn)了,身后跟著他的兩位律師,這時候看著好像一對黑色戰(zhàn)神。

眼看時間就要到了,我和斯蒂夫趕緊進法庭。法官席位空著,這方的幾個人,檢察官、銀行紅衣、偵探奶奶和斯蒂夫,湊在一起,年輕檢察官告訴大家說,他剛才和指定律師和法官達成了協(xié)議,檢察官請求法官考慮這人是初犯,不做有罪判決,社區(qū)勞動一百小時,然后每月還這張支票的錢。

“該死!”偵探奶奶大聲嘆氣,“干得好啊你,定他無罪,我們警方無法插手了!”

年輕檢察官笑起來,“警方和檢察官我,咱們是一頭的啊?!?/p>

“臭小子!”偵探奶奶說,“你要是自己開業(yè),你立刻就是我的敵人!就像他!”奶奶一指斯蒂夫。

“不對吧,這位卒子是初犯嗎?”我站在他們的身后,兩個白人兩個黑人,都算是這一頭的,我聽他們說到這里,插了一嘴。

偵探奶奶警覺了,“是嗎?”

“是啊,他不是初犯啊。”

紅衣大嘴,好像石頭突然醒來了。

這一下,檢察官急了,立刻跳到桌邊翻開檔案,一臉驚慌地跑回來,“哎呀,他前面有被抓在保釋的記錄。”

偵探奶奶開罵,“你怎么看的案子!”

檢察官超委屈,“案子太多了,我看了今天要對付的部分,沒時間翻看前面……”

就在這時候,法官進來了。

戲變了。

這是上午11點45分,是法庭最后十五分鐘,這是星期五,下午法庭休庭。我們的檢察官律師,最后抖擻,挺直腰板,我看到他的西服背面,左后肩膀和袖子線開線,裂著一個大口子,他自己看不到,好在,在他面前的法官也看不到。

在這個兌現(xiàn)偽造案子前面還有一個案子,是在抵押店毆打,犯人贖回抵押品珠寶時認為店員利率過高打店員。犯人從側門押進來的,穿猩紅色監(jiān)獄服,被警察帶進來,審完了帶了回去。三分鐘結束。我心想,白鹽黑胡椒法官挺厲害啊,他有意布置的也說不定,裝病嗎?看下場,心理上先潰小卒。

小卒和指定律師一起站到前面。指定律師雙雙淡定背影。檢察官和法官低語,法官招兩個指定律師上前,眼看他們在法官跟前一起低語,前面達成的協(xié)議,眼看著,就推翻重新來了。 法官問,“證人來了嗎?”斯蒂夫舉起手,手舉得高高的(他說過,在法庭上為了法官明確無誤看到你,手一定要高舉)。

斯蒂夫起立,穿著法庭上最心愛的一套行頭,海軍深藍帶銀絲細條紋,手鎖領邊,意大利做的,原價一千八百美金,圣誕節(jié)大減價到一千二百。這件行頭的價格,我想,超過全部在場人衣服價值加起來的總和——檢察官和一對指定代理,紅衣太陽信托律師和偵探奶奶穿了四十年的尼龍外套,別算小卒那件爛兮兮滑雪衫了。斯蒂夫穿得如此貴重,全是為了尊重法院,過分的必須的應當?shù)淖鹬亍?

斯蒂夫作證說,“法官大人,是的,我的商務賬號被盜?!边h道來作證,就一句話。

當場結案:在保釋期間再犯,兌現(xiàn)假支票獲利,考慮到不是盜竊和偽造者,法官判小卒入獄三年,保釋三年,在此期間做工償還,每月還四百五十塊,三年還完一萬五千塊,不能按時還完進監(jiān)獄。

我愣在法庭。就這個沒念完中學的人,他能做什么工呢?餐館刷盤子,加油站清地溝,修路澆水泥,小時最低工資七塊二十五分,一天六十塊,一個月?lián)巫懔颂焯於加谢罡赡軖瓿鲆磺Я賶K嘛?還必須付孩子撫養(yǎng)費三百塊,因為無力及時支付撫養(yǎng)費被捕在保釋的人,你叫他什么時候掙出銀行丟的這一萬五千塊?

這不是對空氣宣判嗎?難道在場的人都不知道嗎?或者,只是一個心照不宣的程序而已。

法官問證人斯蒂夫,“我的宣判,對你什么影響?”

斯蒂夫簡潔無比地回答:“這筆在商務賬號的錢,屬于我的顧客,顧客包括一對老人被車撞殘的保險費,一個住拖車年久電線起火被燒傷孩子的醫(yī)療費,偷走這樣人的錢,我感覺氣憤,同時,我對這位年輕人感覺悲哀。但是,這是您的場,我是外來人,我尊重您的決定。”

斯蒂夫回答完,不遲不早,中午十二點了,正好結案。警察來清現(xiàn)場。我們趕緊出來。我仍在眩暈之中,這個判決沒有任何執(zhí)行力啊?!八沟俜?,”我一邊往外走一邊問,“除非他跟偵探合作,供出叫他兌支票的人,警察部門和銀行作出某種協(xié)商,可以減低他賠償銀行損失?”

“不可能?!八沟俜蛘f。

“這筆損失能在銀行保險中,由保險公司支付銀行?”

“不可能。雖然銀行回頭可以自己沖賬?!?/p>

我看到,偵探奶奶介入了,她把小卒堵在法庭門口,跟他說什么。

“我能聽聽他們說什么嗎?”

我放慢腳步,懇求斯蒂夫。

“我知道她在說什么,”斯蒂夫說,“咱們談談吧,”斯蒂夫學偵探奶奶口氣,“是誰給你的支票?他長什么樣子?住在哪兒?”

“是啊,背后指示人長什么樣?住哪兒?”我問斯蒂夫。

“嗯,我是在街拐角遇到的,”斯蒂夫學小卒說話,“一輛車在我面前停下來,車里戴墨鏡的人問,”斯蒂夫改用馬龍·白蘭度教父的沙啞口氣,“小子,想掙點現(xiàn)鈔?瞧見那銀行了嗎,你進去,你出來,你得一百六。”

“你怎么知道?!”

“我代理過這類小卒。他最多能說出,拉他去兌支票的車牌照。他無力按時賠銀行,我們都知道的結果是,保釋官會認為他違規(guī),他會進監(jiān)獄,在監(jiān)獄待六個月,以此沖掉銀行丟的這筆錢。”

斯蒂夫突然不作聲了。

我們默默開車,再看來的一路,窮街、破加油站、抵押店門窗鐵柵欄,每一家商店門窗都帶鐵柵欄。購物中心倒閉了,停車場路面,一道道深深裂痕。

“是不是可以這樣說,周圍的商業(yè)和存在,都圍繞一個官家法院而活而死?”我問。

“或者說,這是一種以罪養(yǎng)罪的循環(huán)?!彼沟俜蛘f。

我曾跟你形容,斯蒂夫有福爾摩斯之眼,你記得吧,然而,我這個偽華生,我怎么在傾向“壞人”?我感覺自己有過錯,實際上,我是這個案子關鍵的大嘴,在關鍵時候是我提示法院這個小卒在保釋之中,因為在罪,于是這次判有罪,于是政府偵探合法地介入調查。這人不過是為了一百六十塊的小卒,多一樁罪,少一樁罪,這世界又如何呢?

“你看到他的,一次,兩次,三次,五次,你爭取他,你失去他,他不斷回到法庭,回到監(jiān)獄?!彼沟俜蜃匝宰哉Z。

“在法庭起立做證人時,斯蒂夫,你說的是你想的嗎?”

“是。但不全是。我想說,法官大人,作為律師我的建議是,干脆別讓他賠了,他賠不起,就讓他做社區(qū)服務得了,撿垃圾什么的。給他一個機會,一個喘息翻身的機會?!?/p>

我聽到的堂上斯蒂夫沒做這么多講演。為什么?“作為證人,我深知法院。代理他的指定律師也沒做這樣的建議,建議給他社區(qū)勞動的懲罰,不還這筆錢。一萬五千塊錢對大銀行不是錢,但是銀行絕不可能給任何小賊機會,成千上萬的小賊。銀行、法官、政府,需要這個判決。

“我覺得內疚?!彼沟俜蜞?、清晰地說。

我們進了國家藝術博物館,直奔餐廳,已經(jīng)餓過點了。沒有比在博物館吃飯更有氣氛的,游客、藝術家、退休人、衣冠楚楚的斯蒂夫。領班是位中東女人,褐色皮膚,藍黑化妝強烈得猶如面具。自助餐二十五塊一份,斯蒂夫拿了一盤印度咖喱雞,點了一杯2013年的婆塞卡,領班親自送上了,贊他的選擇。不一會兒,斯蒂夫離席上洗手間,這一去,就不見回來了。不成也逃跑了?左等右等,領班過來了,我說,丈夫去廁所不見了。女領班進廚房,找了一大個子黑人男工人去廁所,我跟到廁所門口,工人進去也不出來了;鄰桌退休老人來了,也進去了,也不出來了;有一個年輕男游客進廁所,我托他代查,年輕游客出來了,說斯蒂夫被印度雞骨頭卡在嗓子,退休老人在指點,廚房工人在抱腰,大家在幫著他吐骨頭,他們已經(jīng)叫急救車了。就在這時候,斯蒂夫面色蒼白從廁所出來了,身后跟著一群幫忙的人,老人、廚工和游客。

斯蒂夫安慰我說,“我還行,我還行,這是陰陽,這是報應?!?/p>

周圍人都不知道他說什么,雖然,人人能聽懂“陰陽”(這個中文詞已入英語詞庫)。

國家博物館免了我們的午餐錢,免了斯蒂夫那杯上好的婆塞卡酒錢,送了一張菜單給我們作紀念,中東女領班說,“下次來了好好吃?!?/p>

開車走華盛頓特區(qū),櫻花開得燦爛,滿地粉色落櫻,你不要說我寫花寫失落,偷渡情緒,斯蒂夫一聲不響,他得保護喉嚨,下禮拜得在法庭為付錢的顧客打仗說話呢。我默默在想,那位小卒,守著華盛頓,三十分鐘車路,進過國家藝術館嗎?

櫻花鋪天蓋地。

由于斯蒂夫作證,于是小卒交代,順出了“內部作案”,是太陽信托銀行的人。斯蒂夫和涉及百萬盜竊的大事務所商業(yè)賬戶,兩案受害方都在亞特蘭大,聯(lián)邦調查局在亞特蘭大起訴。

這是2016年的8月。我讀《紐約時報》周末版刊登的華盛頓國家藝術博物館的新展覽,問斯蒂夫案子進展。他說內部作案的剛判了,F(xiàn)BI通知證人斯蒂夫了。

“什么人?怎么判的?”

斯蒂夫打開郵件,點擊FBI通知鏈接。

斯蒂夫讀著說,這個盜竊兌換支票團伙是十個人,兩人在亞特蘭大聯(lián)邦地區(qū)法院佐治亞定罪,一個叫理查德·梅森,一個叫索飛·海耶斯。二十三歲的梅森內部作案,他是數(shù)據(jù)員,一張張敲入顧客支票。三十二歲的海耶斯做偽支票兌現(xiàn),最初是海耶斯自己到銀行兌現(xiàn)現(xiàn)金,后來海耶斯招募別人兌換,偽造支票的兌現(xiàn)范圍包括東海岸華盛頓、北卡州、弗羅里達州,南到邁阿密,西到洛杉磯。梅森在銀行職務很低,F(xiàn)BI認為他的上面還有內賊,但是他拒不合作,他得到的判刑是,監(jiān)獄服刑三年,不得保釋。海耶斯的認罪聽證會上他的律師試圖讓他得到減刑,說海耶斯出身貧窮,并且有精神問題,但是說法沒有奏效。海耶斯監(jiān)獄服刑兩年,不得保釋?!皯斦f,卷入一百萬偽造支票并兌現(xiàn),這兩人刑定得很輕?!彼沟俜蚺凶x說。

“他們究竟怎么侵入你的賬號?侵入大事務所賬號?為什么是你們?還有更多的漏洞?”我湊到斯蒂夫肩膀后面,看電腦屏幕FBI徽章,藍底上扭著白腦袋的棕色老鷹。

斯蒂夫說,起訴書沒寫怎么侵入的,但是顯然,這一百萬并非盜竊故事的結尾……一百萬美金,站在斯蒂夫肩后我不由換算,六百萬人民幣,海那邊,六百萬人民幣真的是錢嗎,房子漲價,貪污送禮,六百萬人民幣,什么人什么樣罪呢?在這邊,一百萬美金,折進去十個人,都是黑人,都是窮人,最大的三十二歲,最小的十九歲,喬治亞絲縣小卒二十一歲。

我翻開舊素描本,看我草勾的,一長排等待叫到的被起訴的人,S型變性人、警察、偵探奶奶、銀行大嘴巴,好奇怪,我沒有看到小卒的臉,翻來翻去都沒有,難道我沒有畫他?

可能的。因為我看到的小卒,法庭里在我身后;最后一刻被叫上來,在我前面。我看到的,是一團低頭,是一個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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