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郭

上初二的時候，我喜歡上了搖滾樂和流行樂，書包里總會帶著錄音機，以及當(dāng)時喜歡的幾盤卡帶，課間休息一定要拿出來聽一聽。同樣喜歡聽歌的同學(xué)會交換卡帶聽，畢竟誰也不愿把并不充裕的零花錢全部砸在音樂上。

后來，班里忽然有一個女生帶來了一個新鮮玩意兒。同樣是聽歌，我們用的是笨重的錄音機，有半塊磚那么大，毫無時尚感可言；而她用的是一個又薄又輕巧的扁盒子，一個小巧的按鈕按下去，這個扁盒子會不緊不慢且優(yōu)雅地彈開，里面是圓盤形狀還在旋轉(zhuǎn)的一個神秘薄片。女同學(xué)說這是CD唱機，音質(zhì)特別好，讓我們聽。我們都想去聽一聽，畢竟我們都還沒見過這么炫酷的音樂匣子。

從那天起，那個灰藍(lán)色的音樂匣子就在我心里生了根。我走路時能想起它，做作業(yè)時能想起它，就連上課在后排不小心瞄到那個女同學(xué)的背影都能讓我聯(lián)想到她的CD唱機。擁有了這部CD唱機的她看上去好像更快樂也更輕松，如果我擁有了它，會不會也變成那樣仿佛閃著光的人？

那個學(xué)期，班里陸續(xù)有同學(xué)買了CD唱機帶到學(xué)校，雖然都是薄薄的、扁扁的樣子，但形狀和材質(zhì)依然有不小的差異，有的是由可以反光的金屬制成，有的是看上去更溫和更有質(zhì)感的磨砂噴漆；有的是銀藍(lán)色，有的是黑色，還有俏皮可愛的粉色。

不光是造型有差異，聽說連功能和音質(zhì)也有區(qū)別。當(dāng)然，我也只是聽說，因為我還在用笨重的錄音機，只是偶爾試聽一下同學(xué)的CD唱機。

那個學(xué)期，我頭一次跟父母表態(tài)，我一定會努力學(xué)習(xí)，一定會提升名次。就因為爸媽問：“考好了有獎勵，你想要什么？”

這還用說嗎？一定是CD唱機！記憶中那是我頭一次如此明確地想要一樣?xùn)|西，并愿意為之奮斗。我怯怯地提出了這個要求，心里惴惴不安，因為CD唱機在那個年代價格不菲，2000塊錢真的不是個小數(shù)目，我沒想到父母竟然答應(yīng)了。喜出望外的我也并不想投機取巧，我對爸媽拍著胸脯說，期末考試，我一定會考入年級前50名。

我當(dāng)時還不是學(xué)霸，成績一般在年級90名之后，但因為一個CD唱機，我決定使出一身蠻勁兒也要擠進(jìn)前50名。

那是我學(xué)習(xí)最努力的幾個月，就差頭懸梁錐刺股了，好像每做對一道題，就會離我的CD唱機近一點兒。我也從未那樣摩拳擦掌期待過考試趕快到來，即便不是大展拳腳的機會，至少能早點知道我的夢想到底能不能成為現(xiàn)實。

我人生中好多的第一次都發(fā)生在那個夏天，包括第一次心理上的失重感?？荚嚦煽児嫉哪翘煜挛?，我望著排行榜上59名的排名愣怔了許久，那個數(shù)字9的尾巴看起來討厭極了，望著它我感覺腦子里的所有血管都在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老師和同學(xué)都在祝賀我取得的進(jìn)步，大家以為這么大的成績提升是值得高興和驕傲的，只有我像丟了魂一樣。59名也好，590名也罷，于我而言都毫無差別，因為它們意味著同樣的結(jié)果——我失去了我夢寐以求的CD唱機。

我不是一個會主動撒嬌索要東西的孩子，或許也是因為我并沒遇到過如此渴望的東西。我知道所有玩具都會被它的主人厭倦、嫌棄，所有的漫畫書都會變成再讀便覺無味的爛故事，所有的新衣服過上幾個月都會變成即便嶄新卻不夠合身的雞肋。年少不懂情長，新鮮感才是刺激年輕心臟的不二法門，所以我從未覺得什么于我而言是非他不可的。在遇到CD唱機之后，我好像聽到了冥冥之中的一種暗示，只要擁有了它，人生便會雋永。

我還是幸運的。爸媽從沒見過我這么努力地對待學(xué)業(yè)，也看到了我臉上藏不住的失落，他們說會給我買一臺CD唱機，不是獎勵，是鼓勵。

百貨大樓的柜臺櫥窗里，我把同學(xué)們的CD唱機樣式一次看了個夠，最終鎖定了一臺深藍(lán)色的圓形唱機。從我站的角度看過去，它的光澤就像夕陽灑在湖面上，漂亮極了，跟它相比，周圍所有的唱機都黯然失色。售貨員說這是最新的款式，也是所有產(chǎn)品里最輕薄的，重低音效也做了改進(jìn)，無論是外形還是功能，都是最優(yōu)的。

在渴望的物件里遇到心儀的那一款，讓我頭一次真正地在課本之外理解了“愛不釋手”這個成語的含義。在看到它的價格之前，我以為非他莫屬、別無他求了?；仡櫸矣邢薜娜松锼袕?fù)雜和混沌不清的情感體驗，唯有那一刻的熱望最為純粹。

可是2500元的價格還是讓我望而卻步了，它比我想象的還要貴，并且是所有款式里最貴的。我猶豫了，我本就沒有理直氣壯的理由得到一臺CD唱機，即便得到了也不是一種獎勵，它只是一種飽含著期望的鼓勵，而鼓勵的代價不應(yīng)該是如此昂貴的。

我想到它不菲的價格、父母的辛苦、生活的艱難以及不爭氣的成績排名，最終還是放下了它，選擇了另一款看上去差不多卻并不是我最想要的CD唱機。我知道，只要我說出自己想要那款最貴的，父母肯定會買給我?？晌疫€是假裝并不是很喜歡的樣子選擇了其他款式，因為我覺得我不配擁有那臺最貴最好的。

那時的我還不會總結(jié)人生，也并沒覺得我在苛求12歲的自己做一件多么難的事情，只是在捧著那塊冰涼金屬的時候覺得羞愧和怯懦，本能地把它遞回售貨員手里。

后來我看麥兜的電影，其中有一段獨白害得我大哭。麥兜說：“拿著包子，我忽然明白，原來有些東西沒有就是沒有，不行就是不行……拿著包子，我忽然想到，長大了，到我要面對這個未必可以做夢、未必那么好笑的世界的時候，我會怎么樣呢？”

我想到了12歲的自己，想到了后來經(jīng)過的那幾年里，每一次放棄最想要的東西時的那種心情，也終于明白了不是我對自己太殘酷，而是這世界本來就殘酷。無論我曾經(jīng)多么渴望，無論多么努力，最好的、最想要的CD唱機依然會在別人的案頭高速旋轉(zhuǎn)出我所不知道的旋律。

曹靖華在《嘆往昔，獨木橋頭徘徊無終期》里寫道：“凡事往往不得已而求其次，鴻溝上沒有橋梁，只好繞道東京?！?/p>

12歲的我，知道自己不配得到最好的CD唱機，只好選擇了另一款。在我還不知道什么叫“退而求其次”的時候，已經(jīng)明白這世間有些東西是求而不得的。

要么執(zhí)著到底，要么就學(xué)會退而求其次。有這樣選擇的，不止我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