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鵬飛+陳皓鈺
摘 要:王夫之的美學思想博大精深,發(fā)人深省。而當下有學人指摘王夫之身歷目見未必是詩文之鐵門限,古今大詩人做詩莫不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并不是親歷所能夠解釋的。然而,筆者認為王夫之的身歷目見正是詩文創(chuàng)作的鐵門限。審美意象也正是從身歷目見的審美感興中產(chǎn)生的。筆者認為,身歷目見并不僅包括親身經(jīng)歷的景物還有人世間的悲歡離合,也包含創(chuàng)作者對宇宙人生的當下思考。同時,身歷目見正是理解王夫之美學中“情景說”“現(xiàn)量說”“意象說”等方面的重要方便法門之一,也是理解中國美學思想的重要法門之一。本文通過征引古今中外文論和王夫之文論以證之。
關鍵詞:王夫之;身歷目見;情景融合;鐵門限
王夫之不僅是一位哲學大家,更是一位美學家,王夫之的美學體系與葉燮的美學體系并成為中國古典美學史上的“雙子星”。王夫之更是作為中國古典美學總結時期的集大成者,其“身歷目見”的美學思想有著更深刻的表達,是理解王夫之美學體系以及中國古典美學思想的重要法門之一。
一
當下有學人認為王夫之在《姜齋詩話》中論詩文創(chuàng)作的“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是鐵門限”是論詩之大病,作者創(chuàng)作并不僅限于身歷目見,大凡舉例說李白創(chuàng)作《夢游天姥吟留別》《蜀道難》并未見得李太白真的登過天姥山,走過蜀道。
①范仲淹寫《岳陽樓記》之時并未登臨岳陽樓等等。然而,李白、范仲淹等的創(chuàng)作并不是沒有身歷目見,李白、范仲淹自有登山觀湖之經(jīng)歷體驗,雖然不一定登的天姥山,觀的洞庭湖。但對于山水的認知是有一定基礎的,且《岳陽樓記》開篇也說“乃重修岳陽樓,增其舊制”重新修葺岳陽樓,增加擴展岳陽樓原來的規(guī)制,后文對岳陽樓的描述也講到“前人之述備矣?!鼻叭藢υ狸枠堑恼撌鲆埠茉敱M了。這里我們都看到范仲淹沒有親臨滕子京新建的岳陽樓,但是對于古今岳陽樓的發(fā)展情況應是了然于胸的。同時,文章結尾“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千古名句也正是范仲淹親身經(jīng)歷了老朋友滕子京官場失意后對他的勸解。沒有這樣的經(jīng)歷,怎么會道出這樣的感慨而名流千古。所以今人如果僅僅是從耳聞目見到事物來談,這只是對西方模仿說的片面理解,是不能完全理解王夫之身歷目見的思想,也不能理解中國詩詞創(chuàng)作的思想。
有學人認為王夫之提出:若夫“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于賈島何與? “湘潭云盡暮煙出,巴蜀雪消春水來”,于許渾奚涉? 皆烏合也。②賈島既不能同時在渭水,又在長安;許渾也不能既在湘潭又在巴蜀,所以這是烏合之詩。這里提出“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是鐵門限。”不僅在于你耳聞目見的親身經(jīng)歷,而重要的在于反對詩詞創(chuàng)作炫技巧,欺騙人心,賈島、許渾是追求詩詞的技巧,忘記自然而然的情景交融的創(chuàng)作。詩詞創(chuàng)作不僅親身經(jīng)歷,而且是情景的融合。王夫之還論述到:“僧推月下門”。只是妄想揣摩,如說他人夢,縱令形容酷似,何嘗毫發(fā)關心。知然者以其沉吟推敲二字,就作他想也。若即景會心,則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生情,自然靈妙,何勞擬議哉?如果詩人能夠即景會心,那么推敲二字必然能夠拾得,不必“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所以也說:即極寫大景,如“陰晴眾壑殊”、“乾坤日夜浮”,亦必不逾此限。非按輿地圖便可云“平野入青徐”也,抑登樓所見者耳。③就像隔墻聽雜劇,都是為了表現(xiàn)詩文技巧的高超,不管詩詞還是長文都要有作者的感情意念,古今大詩人莫不如此,所以“煙云泉石,花鳥苔林,金鋪錦帳,寓意則靈?!雹芤晃兜淖非蠹记煞炊鴨适У脑娫~的意味,也就忘記了情景融合,以意為主,即景會心。
由此,我們看王夫之的鐵門限并不是反對超越親歷的詩詞創(chuàng)作,而是反對技巧的運用超過詩詞本身所要傳達的韻味。只是追求華麗的辭藻,字字句句求得出處,沒有體恤到自己感情的感發(fā)。
二
身歷目見的美學思想在于體味中國詩詞對生命的活潑的玲瓏的感發(fā),通過身歷目見,表達自己內心的感情與詩意。其實寫詩作詞都是由于你內心的感動而來的,一種是對大自然的外物的感動,一種是你人生遭遇的感動。這也就是對王夫之的身歷目見的闡發(fā)。
首先,我們看 “目之所見”,《禮記·樂記》中講“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劉勰的《文心雕龍》也說“物色之動,心亦搖焉?!雹菽銉刃牡淖兓怯捎谀銓ν馕锏母杏|才變化的,或者外物的變化也帶來你內心的變化。鐘嶸《詩品·序》講“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⑥由于外物的變化帶來你內心的性情的變化,這個時候正好表現(xiàn)在詩詞中?!叭裟舜猴L春鳥,秋月秋寒,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這也正是四季變化感發(fā)你內心深處的感動,使得詩人能夠創(chuàng)作。所以陸機才寫“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謝靈運寫下“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倍际且驗橥饨鐨夂虻茸兓|發(fā)了你內心的詩意。南唐中主李璟問宰相馮延巳“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這也正道出,因為這一池春水的波動,引起詩人的創(chuàng)作。由于你對外界事物的“目見”,帶來了內心的觸動,情景的融合引起你的創(chuàng)作。所以葉嘉瑩說過:任何外物是使人感動,使人心不死的一份感情,使人養(yǎng)成一顆活潑有生命的心靈。
其次,我們來看“身之所歷”,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正是你人生的經(jīng)歷,也帶來了詩詞創(chuàng)作的動力?!对娖贰ば颉愤€寫到:“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于楚臣,漢妾辭官,或骨橫朔野,魂還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或士有解佩岀朝,一去忘返;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聘其情。”⑦由于這些親身經(jīng)歷感發(fā)激蕩你的心靈,只有寫詩展歌才能抒發(fā)你內心的情意。由于思念親人,王維才寫下:“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由于邊塞戰(zhàn)事吃緊才有王昌齡“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渡陰山”;由于杜甫與李白的友情才有“乞歸優(yōu)詔許,遇我夙心親”和“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由于種種人生經(jīng)歷蘇軾才最后寫下:“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边@些都是我們的“身之所歷,目之所見”,也正是王夫之的情景融合,景中生情,情中含景的傳達。不管是外界事物的生發(fā)變化還是人世間的悲歡離合,都需要的是我們的身歷目見。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雹嗖坏蔷拔铮耸篱g的喜怒哀樂、離合悲歡都是境界生成的重要一環(huán),這一環(huán)的形成都在于我們每個個人的身歷目見。
如果一個人永遠處于一個空白的空間,沒有任何景物沒有任何人事變化,那么他也不會有詩歌創(chuàng)作,也不會帶來情感的生發(fā)。凡此種種,皆因為我們在世的身歷目見。這也正像西方哲人海德格爾提出的“此在”。超時空的純粹先驗的自我事實上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被拋在時空中并不得不與他人共在的具體個人。⑨人一出生即被拋到了與人與世界共在的空間中,不得不與人與世界發(fā)生關系,也就是我們現(xiàn)在與世界與他人發(fā)生著關系的在場,“存在者的存在被把握為‘在場,這就是說存在者是就一定的時間樣式即‘現(xiàn)在而得到領會的?!雹庖虼宋覀儾艜κ澜绠a(chǎn)生把握、領會和操心。歐陽修的《秋聲賦》說“人為動物,惟物之靈”。因為在這個世界中有人的情感生發(fā),在這個世界中有人的人生體驗,才有詩詞的創(chuàng)作。那么這一切也都是王夫之所說的“身之所歷,目之所見”。
所以詩歌創(chuàng)作必定融入了詩人的主觀感受,這感受自然而然是從身歷目見而來的。葉嘉瑩談到:是我們的意識跟外界的現(xiàn)象有了接觸以后,我們從這些種種活動中認識了世界。世界沒有了我們的意識,就不能成為世界了,那我們的詩歌都是意識的活動,所謂情動于中而形與言。所以每個詩人都有意識,每個人都是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所以,我們在理解王夫之的“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是鐵門限”并不是機械的耳聞目見,不能簡單的理解成對外事外物的描摹,那是有情景融合的,是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的,是詩人或者創(chuàng)作者的意識活動,由于有了外事外物的變化引起內心的意識活動的產(chǎn)物。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也提出“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B11造境就是指詩詞中的境界是你假造出來的,根本不存在的;寫境就是指現(xiàn)實生活中真實的有的境界,是詩人可以真的寫出來的。但王國維也認為大詩人的創(chuàng)作難以分別造境與寫境,造境一定是合乎自然的,而寫境也必然含有理想的因素。同時還有“自然中之物,互相關系,互相限制。然其寫之于文學及美術中也,必遣其關系、限制之處。故雖寫實家,亦理想家也。又雖如何虛構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構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則。故雖理想家,亦寫實家也?!盉12王國維也是強調理想與寫實二者不可分離,我們看卡夫卡的小說《變形記》,一大早上起來,自己變成了大甲蟲。而真實情況是不會發(fā)生的,這就是作家創(chuàng)造出來的故事,但是作者的創(chuàng)造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又是真實存在的,那個甲蟲感受到的看到的一切,都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存在的。所以這也是符合現(xiàn)實,合乎自然的。我們再看杜甫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是否也含有理想的成分?,F(xiàn)實確實是官吏不管人民死活,戰(zhàn)亂頻繁,但寫實家創(chuàng)作中固然含有理想成分。王國維在這里也是支持詩人的意識活動,那是一種身歷目見的感受的生發(fā)。所以說“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盉13好的詩詞是作者身歷目見后創(chuàng)作出的情景交融的作品,這樣的作品才是王國維所說的有境界的好作品。
三
身歷目見是作者必須經(jīng)歷的鐵門限之一,沒有這種身歷目見是不能夠創(chuàng)作出好的作品的。王夫之在《古詩評選》評點《敕勒歌》說:“寓目吟成,不知悲涼之何以生!”B14所以在“心目想取出得景得句”,斛律金在敕勒川,陰山下現(xiàn)場的由景而心自然流露出自己的情感,這就是“寓目吟成”的。不是取景遣韻,刻意能夠為之的。評點劉禎《贈五官中郎將二首》說:“景語之合,以詞相合者下,以意相次者較勝。即目即事,本自為類,正不必蟬連。而吟詠之下,自知一時一事有于此者,斯天然之妙也?!盉15在這種即目即事中,自然而然就能夠創(chuàng)作出自然精妙的詩作,只要是“在天合氣,在地合理,在人合情。不用意,而物無不親。”B16當你寓目同感、即目即事之時,情景交融,情中有景,景中含情,自然流露出好的詩作。所以在《唐詩評選》中評點岑參的《青門歌送東臺張判官》也說:“情景事合成一片,無不奇麗絕世?!盉17情景融合無間,創(chuàng)造出詩歌完整的意象,所以,“含情而能達,會景而生心,體物而得神,則自有靈通之句,參化工之妙”。B18這里的含情、會景、體物恰恰符合王夫之身歷目見的思想。
因此我們看王夫之的身歷目見不能簡單機械的理解為耳聞目見這種現(xiàn)實感知,也并不僅僅是對外事外物的描摹,其包含著深刻的思想和情感。通過身歷目見的實踐,才能更好的表達內心的情感與詩意,或者讀者也能更好的了解作者的真情實意,只有作者與讀者具備這種身歷目見的能力才能夠更好地創(chuàng)作或理解作品。而身歷目見也正是我們理解王夫之美學中“情景說”“現(xiàn)量說”“意象說”等的重要方便法門之一,也只有王夫之的身歷目見,才能更容易理解中國傳統(tǒng)文論和中國傳統(tǒng)美學思想。
【 注 釋 】
①李智福:《親歷豈是詩文之鐵門限——難船山先生詩論一則》,《船山學刊》2014年第1期。
②③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15、316頁。
④B18葉朗主編:《中國歷代美學文庫·清代》上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34、336—337頁。
⑤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14頁。
⑥⑦葉朗主編:《中國歷代美學文庫·魏晉南北朝》下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07頁。
⑧B11B12B13王國維:《人間詞話》,江蘇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1、3頁。
⑨朱立元主編:《當代西方文藝理論》,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05頁。
⑩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第30頁。
B14B15B16王夫之:《古詩評選》,李中華、李利民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65、154、154頁。
B17王夫之:《唐詩評選》,陳書良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7頁。
(編校:余學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