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澤舉
心懷鬼胎
朱慶國怎么也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閻王嶺的土匪。
這得從上個月說起。朱慶國當(dāng)時剛從英國留學(xué)回來,國內(nèi)恰逢軍閥混戰(zhàn),朱慶國一尋思,還是先回老家看看老父親吧。路過閻王嶺那棵歪脖樹的時候,不料被土匪頭子崔麻子抓住了。這崔麻子在閻王嶺一帶可是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铮灰娝冗^洋墨水,能說會道的,硬是要拉他入伙。朱慶國一看落到土匪手里啦,只得上山給土匪們當(dāng)起了“軍師”。
這天午飯后沒啥事,朱慶國隨手拿起一本古書胡亂翻著,就見崔麻子一陣風(fēng)似的上了山。放下書,朱慶國忙問:“當(dāng)家的,又遇到啥好買賣啦?”崔麻子取下頭上的棉帽子,說他尋到了一樁好買賣。他在奉縣城里遇到一個叫祿德維的洋毛子,祿德維叫他幫找十幾名手藝好的石匠,還說過幾天有一批東西需要他押鏢,然后順手就給了他五百塊大洋。
朱慶國“哦”了一聲,心想這奉縣荒郊野嶺的,洋毛子大老遠(yuǎn)地跑到這里來做什么?朱慶國一時好奇,便問祿德維找石匠干嗎?崔麻子搖了搖頭說并不清楚。
祿德維大老遠(yuǎn)地從外國跑到這山窩子里,一下子要這么多石匠,他到底想干什么?朱慶國按捺不住好奇心,問了祿德維的地址,便只身來到奉縣城里。吃過晚飯后,朱慶國摸到祿德維的住處,翻墻跳了進(jìn)去。
正廳的燈亮著,從窗紙上看有十幾個人影晃來晃去。朱慶國將耳朵貼在窗邊,只聽一個聲音說道:“……動手割的時候一定要小心,越完整,我給的大洋越多。知道了嗎?”屋里其余的人都說“知道了”。聽剛才那安排工作的聲音應(yīng)該是祿德維,他們要割什么?
“出發(fā)!”接著屋門被打開了,走出來十幾個人,身上都背著布袋,應(yīng)該是崔麻子說的那群石匠。金發(fā)碧眼的祿德維帶頭朝城外走去。朱慶國趁人不注意,也裝作石匠的樣子悄悄跟在人群后面。
一伙人出城后,直接往城西的荒山走去。大約走了一個多小時,祿德維叫眾人點亮馬燈,小心翼翼地鉆進(jìn)一個石窟。朱慶國緊緊地跟在后面,越往里走越黑。不多時,祿德維停了下來,手指著前方石壁上的一幅浮雕,說:“就是它,你們把它割下來,我給你們每人一百塊大洋!”
眾石匠一聽有一百塊大洋,都樂壞了。祿德維在一旁指揮著,讓他們小心地切割。朱慶國裝模作樣地拿起一把錘子,定睛朝石壁上望去,只見石壁上刻的是大大小小的佛像浮雕,工法細(xì)膩,栩栩如生。
朱慶國想起來了,他在國外留學(xué)時曾在報紙上見過這幅浮雕的介紹,記得叫作《眾生禮佛圖》,報紙上說極具考古價值,堪稱無價之寶。
直到此刻,朱慶國方才明白祿德維為什么不遠(yuǎn)萬里跑到奉縣城了,敢情是要把咱老祖宗留下來的寶貝給偷走??!朱慶國知道就算這時候把洋毛子的壞心眼說出來,石匠們也不會站在自己這邊的,他們心里只有那一百塊大洋。略一琢磨,朱慶國趁眾人不注意,偷偷溜出石窟往山寨跑去。
偷天換日
回到山寨后,朱慶國將事情簡要說了一遍。崔麻子聽完一拍大腿,大罵道:“好你個洋毛子!竟敢來偷咱祖宗的寶貝。老子第一個不答應(yīng)!”說罷他迅速召集山寨里的弟兄,全副武裝跟著朱慶國趕到石窟里??上闀r已晚,石壁被割了一大塊,《眾生禮佛圖》已經(jīng)不見了。朱慶國撲通一聲跪下,大哭道:“祖宗留下來的好東西在這亂世中給毀了,愧對祖宗啊!”崔麻子在一旁不停地勸慰道:“這事也怪我,還給那個洋毛子找石匠。事情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了,咱們合計合計看有沒有法子把寶貝奪回來。”
朱慶國望著凹凸不平的石壁,突然想到了什么:對啊,這么大面積的一幅浮雕,就算被割下來,也已經(jīng)是一塊一塊的了,肯定還需要高手重新拼湊才能還原。
于是,朱慶國立馬跟崔麻子說了自己的想法。
崔麻子火速來到奉縣城,召集各路江湖朋友四處打聽,三天后終于打聽到了一些眉目。城西的雙茶巷內(nèi)住著一個叫七爺?shù)墓そ秤羞@門手藝,是道上公認(rèn)的高手。朱慶國跟著崔麻子一起來到七爺?shù)淖√?,上前敲門。過了好一會兒,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開了門,把他們請進(jìn)屋里。
朱慶國拱手道:“是七爺吧?在下朱慶國,這位是閻王嶺的崔麻子。”七爺咳嗽幾聲,盯了二人一眼,說:“老了,眼睛不好使了,不知二位登門有何貴干?!敝鞈c國說道:“七爺,事情緊急我就直說了。倒騰古玩的人都知道您在道上是德高望重的前輩,作舊的手藝更是巧奪天工?!?/p>
七爺接話道:“二位,那都是過去的事啦。如今老朽年事已高,手藝早就荒廢嘍?!敝鞈c國撲通一聲跪在七爺面前,急道:“七爺,前幾天,石窟中的《眾生禮佛圖》被洋毛子盜去了。那可是無價之寶啊。我想您也不愿意看著咱老祖宗留下來的寶貝被洋毛子運到國外去吧。這《眾生禮佛圖》被割下來后是一塊一塊的,洋毛子正在到處尋訪高手還原。整個奉縣城只有您有這個本事。我想他們很快就會找到您這里了?!?/p>
七爺長嘆一聲,重重地拍了下桌子:“真是造孽啊,老朽一生最見不得好東西被人糟蹋。你們想讓老朽怎么做?”朱慶國眼見四下無外人,湊近他耳邊小聲說了一番,七爺邊聽邊點頭。
說完,朱慶國連忙道謝,二人正要出門,忽然聽到敲門聲。七爺應(yīng)了聲:“誰啊?”門外的人答道:“請問七爺住這兒嗎?我叫祿德維,是從英國來的,是來向您請教的?!边@么快就找來了,七爺遞了個眼色,朱慶國二人連忙躲進(jìn)了里屋。
祿德維走了進(jìn)來,手里拎著個皮箱。坐下后,祿德維從皮箱里拿出十根金條,說:“七爺,我這里有一幅殘畫,想請您幫忙修補修補。這十根金條是定金,事成之后,另有重謝?!逼郀斝闹性缫蚜巳?,果然如朱慶國所說,他愣了片刻,不動聲色地說:“沖著這幾根金條,這筆買賣老朽接了。但是有個條件,老朽在修補的時候,不許任何人偷看?!?/p>
祿德維滿口答應(yīng),便告辭了。過了一會兒,就有一輛馬車駛來,卸下兩口木箱子放在后院。待馬車離開后,朱慶國二人才走出來,打開箱子,果然是大大小小的碎石塊。七爺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嘴里大呼“作孽”。七爺擦了擦眼角的濁淚,讓他們先回去,四天后的夜里十二點過來取貨。
真假難辨
四天后的夜里,朱慶國跟著崔麻子坐上馬車又摸進(jìn)奉縣城,來到七爺住處的后門。七爺開門后,面容憔悴,顯然是為還原《眾生禮佛圖》傷了神。
“東西在后面的箱子里,老朽還照著描了一幅小樣。等風(fēng)波過后,你們再尋訪高人照著小樣還原,應(yīng)該還行?!倍诉B忙將箱子搬上馬車,正要離去,只見七爺愣愣地立在原地,叮囑他們回去后趕緊挪地方,洋毛子可不是好惹的。
朱慶國也是不舍:“七爺,您自己當(dāng)心。”七爺招招手,馬車快速向城外駛?cè)ァF郀斠粋€人回到屋里,他實在太累了。這四天里他先將原畫拼好,然后和道上的朋友連夜趕制了一幅假的《眾生禮佛圖》,又按照原畫的樣子照著敲碎,再重新拼接起來。朱慶國他們把真品拉走了,留下這幅贗品給洋毛子交差,希望能應(yīng)付過去。
“嘭嘭嘭——”是一陣急促的砸門聲。七爺被驚醒了,一看自己竟然靠在椅子上睡著了,嘴里一邊應(yīng)著“來啦”,一邊就開了門。祿德維闖進(jìn)來說道:“七爺,畫該補好了吧?!逼郀旀?zhèn)定地說:“在后院里,請隨我來?!倍艘磺耙缓髞淼胶笤?,只見《眾生禮佛圖》已經(jīng)補好,簡直是完好如初。祿德維掃了一眼,然后冷冷地盯著七爺。
七爺正自疑惑,卻見祿德維緩緩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小塊石片,說:“七爺,這畫中右邊倒數(shù)第三個佛像應(yīng)該叫‘彌勒佛吧,他的鼻子明明在我這里,而現(xiàn)在的鼻子卻完好無損。這是怎么回事?”
這祿德維心里鬼著呢,《眾生禮佛圖》何等珍貴,他擔(dān)心被人偷偷調(diào)換,故意取走一塊石片,留了一手。
七爺一時愣住了,沒想到這洋毛子心思如此縝密。祿德維冷冷道:“事實上是你做了一幅贗品,暗中卻換走了真品??煺f,真品在哪里?如果不老實回答,就要了你的老命!”說完,祿德維朝門外喊道:“馬警長,進(jìn)來吧!”這時,只見院門被踢開,一隊荷槍實彈的警察闖了進(jìn)來,領(lǐng)頭的歪歪斜斜地戴著個警帽,正是奉縣警察局的馬警長。馬警長猛吸了口煙,說:“七爺,得罪啦!有人告你欺詐國際友人,局子里走一趟吧!”說完,兩個警察上來將七爺押了出去。
七爺被抓的消息傳到山寨,可把朱慶國給急壞了。七爺是因為他們才獲罪的,如果不施救的話于心何忍?崔麻子說他和馬警長有些交情,先使使錢看能不能救出七爺,說完揣了幾百塊大洋下山去了。
一直挨到黃昏,才見崔麻子氣喘吁吁地跑上山來。朱慶國忙問怎么樣,崔麻子喘著粗氣說:“軍師,你放心吧,有錢好辦事。那馬警長給支了一招,讓我們今夜過去劫獄,他到時候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樣的話,洋毛子那邊他也好交代?!?/p>
朱慶國沉吟一陣,同意了。日頭下山后,天漸漸黑了。眾人操起家伙悄悄地朝警察局摸去。摸到牢門入口,崔麻子利落地將兩個值夜的警察打暈了,朱慶國說:“當(dāng)家的,你在外面看著,我進(jìn)去救人?!贝蘼樽狱c點頭。
牢房里陰沉沉的。朱慶國掂了把鬼頭刀在手里,老遠(yuǎn)見兩個守衛(wèi)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顯然是喝高了。朱慶國瞄著兩旁的一間間牢房,沒有看見七爺。好一會兒,才在拐角的一間牢房里看見一個囚犯靠墻坐著。朱慶國看身段挺像七爺,喜道:“七爺,我是朱慶國,我來救你啦!”那囚犯沒吭聲。朱慶國幾刀劈開鎖,沖過去扶起那囚犯,看到的是一張布滿傷疤的臉,可憐的七爺已經(jīng)被打得不成人形了。
肝膽相照
朱慶國連忙將七爺背出牢房。眾人上了馬車,朝城外飛奔而去。朱慶國給七爺喂了幾口水,七爺才清醒過來,張了張嘴,像是要說話。朱慶國連忙將耳朵湊過去,只聽他虛弱地說自己大限將至,臨死之前希望能再看一眼《眾生禮佛圖》。
崔麻子愣在一旁。朱慶國哭得稀里嘩啦的,連忙點頭。馬車來到了山腳下,朱慶國背著七爺朝山寨走去,崔麻子忽然攔住他,急道:“七爺,上次您給的兩幅小樣我不小心弄丟了,您能不能再給我畫一幅,萬一您老人家……”
七爺吃力地說:“好,等我看到《眾生禮佛圖》,馬上就畫?!边@時,崔麻子大叫道:“他根本不是七爺!”然后一腳掃了過去,朱慶國背上的“七爺”身手靈敏,一翻身閃開了,撕下臉上的偽裝,卻是警局里的一名探員!
那探員說道:“不錯!崔當(dāng)家的果然好眼力!”這崔麻子到底是老江湖,在馬車上看到假七爺張口說話,沒有看到門牙左邊的一顆金牙,而上次見七爺時是有的。這是第一個破綻。然后他故意說兩幅小樣丟失了,假七爺根本不知道,其實上次七爺只給了一幅小樣。有了這兩個破綻,崔麻子立馬斷定面前的七爺是個冒牌貨。
崔麻子掏出手槍,威逼道:“說!姓馬的派你混進(jìn)山寨來干什么?”“崔當(dāng)家的,這個問題我親自回答,包你滿意?!边@時,馬警長從一旁的草叢里鉆出來,身后跟著祿德維和一百多名荷槍實彈的警察。
其實,馬警長早就被祿德維的金條喂飽了。恰好這時,崔麻子來找他幫忙營救七爺。馬警長將計就計派探員假扮七爺,以圖混進(jìn)山寨,連夜查找《眾生禮佛圖》的下落,而他則帶著一大幫手下跟在后面等待時機(jī)。不料假七爺被揭穿了,馬警長只得提前現(xiàn)身了。
馬警長命令道:“先下他們的槍!”一群警察撲上來,將一眾土匪的武器全部繳了。祿德維猙獰地笑道:“七爺早就去見閻王爺啦??彀颜嫫方怀鰜怼7駝t殺光你們!”
崔麻子沉吟一陣,說真品藏在一個山洞里。于是眾警察押著土匪們朝山洞走去。好一陣子,才到了一個山洞。一大幫人全都鉆了進(jìn)去,只見山洞正中央的位置凌空吊著一個大木箱,一頭的繩子拴在陡峭的石壁上。
崔麻子說真品就在木箱子里。馬警長怕山洞里設(shè)有機(jī)關(guān),連忙讓崔麻子派一個手下解開繩子,放下木箱。崔麻子沖朱慶國遞了個眼色,又望了眼洞口,低聲說道:“好兄弟!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嗎?時間過得真快呀,一眨眼你給我當(dāng)了兩個來月的軍師了。”
朱慶國已然會意,慢慢爬上石壁,一道一道松開繩頭。就快完全松開時,他突然雙手抓住繩頭。木箱子太重快速墜了下去。借著墜勢,朱慶國整個人像一道弧線躍到了洞口,快速跑了出去。馬警長正要去追,崔麻子大聲叫道:“慢著!誰敢動我就引爆炸藥箱!”不知何時,崔麻子手里多了一把槍,木箱子里全是炸藥,只需要一個火星子,炸藥就會引爆。
馬警長連忙挾持了余下的土匪,大叫道:“崔麻子!這些可都是你出生入死的兄弟!你忍心看著他們都被炸死嗎?”崔麻子大笑幾聲,說:“弟兄們!我崔麻子一生打家劫舍,干了不少壞事。這次跟著軍師和弟兄們一起保護(hù)祖宗留下來的寶貝,應(yīng)該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吧。這洋毛子害了七爺,還要搶咱祖宗留下來的寶貝。我崔麻子今天就要送他回老家去!只是對不起諸位弟兄啦!”眾土匪群情激奮,大叫:“快點開槍,跟著當(dāng)家的一起上路”!
隨著一聲槍響,整個山洞爆炸開來。朱慶國剛走沒多遠(yuǎn),就聽到了巨大的爆炸聲。后來朱慶國在他和崔麻子第一次“見面”的地方——那棵歪脖樹的樹洞里找到一幅地圖,按著地圖找到了真品的藏處。崔麻子到底是個老江湖,深謀遠(yuǎn)慮,早已將真品藏了起來。
幾天后,朱慶國修了個墳包。在墳前,朱慶國磕了三個頭,說:“當(dāng)家的,諸位弟兄,你們都是好樣的!若有來世,我朱慶國還給你們當(dāng)軍師。”
新中國成立后,《眾生禮佛圖》在博物館里展出。眾佛或嗔或笑,寶相莊嚴(yán)。有好事者打聽寶物來源,工作人員介紹說是一位老人無償捐贈的,老人沒有留名字,只說姓朱,其他的就無從猜測啦。
(發(fā)稿編輯/蘇 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