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長菊
那年,江本順剛滿18歲。盛夏里的一天,日頭像發(fā)了瘋一般,熱浪翻滾,恨不得將人烤成“魚干”。也是在那天,江本順跟在本家二叔的屁股后面去了一個建筑工地。避開絆腳的鋼筋和磚頭兜了幾圈,最后站在了一個中年男子面前。
這個中年男子是個工頭,姓陳,長得頭大脖子粗,短腿,肚子圓滾滾的就像懷胎七八個月一般。二叔伸手將江本順往前一推,賠著笑臉催促說:“順子,快叫老板。不,還是叫叔吧。”
江本順剛要張嘴,就見對方不耐煩地擺擺手,乜斜著他回道:“少套近乎,少扯沒用的,還是像他們一樣叫我‘陳大肚子吧。瞅你這嫩臉皮,小體格,沒出過大力吧?”
“我,我……”江本順本打算實話實說,“別看我生在農(nóng)村,長在農(nóng)村,但在來這工地之前,還真沒干過力氣活兒,甚至都沒在這般熱辣的大太陽下暴曬過??晌夷軐?,也能算,能不能給我分配點輕巧活兒?”哪知二叔嘴快,搶話道:“出過出過,農(nóng)村的孩子沒那么嬌貴。就咱這工地上的活計,他樣樣都能拿得起來?!?/p>
“行了,別磨嘰了?!标惔蠖亲诱f,“你的活兒就是打雜。碼磚、和灰、推車,哪兒缺人哪兒補。工錢嘛,一天50塊。要干就趕緊下工地,不干馬上走人,我可沒閑工夫搭理你。”說著,隨手扔來一個臟兮兮的安全帽,補充道:“你記住,我這兒可不養(yǎng)閑人和懶人!”
在來工地的路上,二叔再三叮囑江本順:“陳大肚子是包工頭,你能不能留下全憑他一句話。你說話可要留點神,千萬別沖撞他?!倍卷樚枰X了,需要一筆數(shù)目并不小的學(xué)費。
幾天前,他剛參加了高考,發(fā)揮相當(dāng)出色,應(yīng)該能被重點院校錄取。江本順家境不好,父母體弱多病,一年到頭大把大把地吃藥,不僅半分積蓄沒攢下,外面還欠下了不少債。他大哥跟他保證:“學(xué)費的事兒不用你操心,我去想法子。”可江本順真的不忍心再連累大哥。大哥只比他大兩歲,初中畢業(yè)就在家務(wù)農(nóng),強撐起了這個家。如今,江本順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也該幫大哥分擔(dān)一些家庭負擔(dān)了。于是,他找到二叔幫忙,想在建筑工地打工掙學(xué)費。
次日上工,大太陽就先給了江本順一個下馬威,曬得他頭昏眼花腿發(fā)軟。可陳大肚子沒慣著他,嚷嚷著:“小犢子,你給我推磚去???,快,手腳利索點。一次搬一塊,你繡花呢?”
江本順被訓(xùn)斥得臉紅脖子粗,鉚足勁裝滿獨輪車,一咬牙,握緊車把就跑。誰承想沒推出多遠,就軋上了一塊木板,“嘩啦”一聲獨輪車傾倒,車把直朝著他的肩頸打來!
這要是打個正著,非受傷不可。緊要關(guān)頭,另一個同樣推磚的小伙子箭步?jīng)_來,用力穩(wěn)住了獨輪車,說:“小心點,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謝謝你?!苯卷樳叺乐x邊揉著被磨得通紅、絲絲作痛的手掌,可余光里瞄見陳大肚子皮球似的“滾”了過來,又急忙裝起了車。小伙子也跟著幫忙。
小伙子體格壯實,臉龐黝黑,一笑就露出兩顆潔白的虎牙,工友們都喊他“小虎牙”。
“你多大了?”江本順問。
“今年20,應(yīng)該比你大?!毙』⒀纻魇谄鸾?jīng)驗來,“在工地上推車,一定要彎下腰,控制好平衡,雙手握把不要太緊——”
說得容易,做起來難。推著二 三百斤重的獨輪車過泥坑,上跳板,蹚地槽,江本順一不小心腳下突然打滑,“咕咚”一聲連人帶車摔進了地溝!更叫人窩火的是,瞅著他灰頭土臉的狼狽狀,陳大肚子不幫忙也就罷了,還兩眼一瞪嚷上了:“小癟犢子,磚都被你砸爛了。能不能好好干?!”
“他剛來,你能不能別訓(xùn)他?”小虎牙接茬說,“我和他搭伙干,行嗎?”
陳大肚子冷哼一聲,腆著大肚子走了。瞅著他的背影,小虎牙問:“你是不是特恨他,討厭死他了?”
“是有些討厭,但談不上恨?!苯卷槍嵲拰嵳f,“畢竟他給了我二叔面子,讓我留在工地?!?/p>
“你比我大度。”小虎牙沖江本順豎起大拇指,“我跟他干了有三年了。剛來的時候,我私下找他說我高中畢業(yè),在這工地上也算個文化人,想讓他給分派點輕巧活兒干,也算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嘛。誰想這家伙老臉一黑,絲毫沒給我面子:少啰唆,碼磚和灰去!”
“你為啥來工地干活兒?”江本順問。
“和你一樣,自力更生,掙錢上大學(xué)!”
小虎牙的回答多少有些出乎江本順的意料:沒想到這工地上居然還有和他相同境遇的人。而更讓他始料不及的還在后頭……
一轉(zhuǎn)眼,一個半月過去了。其間,江本順如愿收到了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隨后,也分文不少地拿到了屬于他的血汗錢。
那的確是染著血、浸著汗的工錢?。〗卷樀氖终破缴谝淮文コ隽怂敉?、紅乎乎的血泡,第一次結(jié)出了老繭,后背第一次被毒辣辣的陽光曬脫了皮,也第一次嘗到了累得腰酸腿疼起不了床的滋味。所以,在第一次領(lǐng)到用自己的雙手掙來的錢后,他拔腿跑到無人處,嗚嗚大哭了一場……
離開工地,江本順如期前往大學(xué)報到。剛踏進校門,他就瞅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工友小虎牙!
“你怎么在這兒?”江本順欣喜不已地奔過去問。
“我為啥不能在這兒?我讀大三,再有一年就畢業(yè)了。我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都是在陳大肚子的工地上掙的?!毙』⒀肋呎f邊從兜里掏出500塊錢來,“這是陳大肚子讓我轉(zhuǎn)交給你的獎金。他還讓我轉(zhuǎn)告你,寒假暑假,如果你愿意打工,都可以去找他?!?/p>
江本順一聽,不由得心生疑惑:“他讓你捎錢,你和他……很熟?”
“當(dāng)然熟了?!毙』⒀佬α?,“他是我爹。”
至此,江本順才得知,當(dāng)二叔去找陳大肚子,并向他說明情況后,他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一個學(xué)生娃,能體諒家里的不易,也算難得,讓他來吧。不過,我還要讓他明白一個道理:吃得下苦,咽得下淚,挺得住累,忍得住痛,才能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p>
(發(fā)稿編輯/蘇 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