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兒生的時候,是三個月前。天氣剛剛變涼,樹葉鋪天蓋地地紅著。一家人都被驚擾。年邁的父母陪在他身邊,等在產(chǎn)房門口。大姐大姐夫也來了。
大姐命好,找了個丈夫有本事,他也沾了不少光。他欠他們太多。找工作,結(jié)婚,買房子,每一件事都有姐姐姐夫的幫扶在里面。妻子常跟他提起這些事,念他們的恩。然而去年大姐鬧離婚,妻子卻勸他不要摻和,說這事說不好,里外都不能得罪。如果處理得好,離婚后與姐夫的關(guān)系能維持,那好處還是有的。他聽著妻子分析,一句話都沒有。他不覺得妻子是錯的,她為家里考慮,他只是覺得疲憊,不想說話。
離婚鬧了一陣,大姐大姐夫又和好了。和好如初,不知情的人一點(diǎn)也看不出來。每次去他們家吃飯,大姐仍然是熱情自然,大姐夫成熟端重。多好的一家子。外甥乖巧懂事,上小學(xué)的孩子,不吵不鬧,天天不是看書就是抓蟲子玩。姐姐家院子里的花園和不遠(yuǎn)處的小荒地,怕是被他翻遍了。玩歸玩,衣服和手卻是干干凈凈,從不見灰頭土臉的樣子。看到他和妻子,舅舅舅媽的叫。妻子把他攬到懷里,說一些維維真乖或又長高了的話。他看出妻子懷里的孩子有些抗拒,或者說無措,似乎不善應(yīng)對這過于親密的動作。從妻子懷里出來,外甥就要接受他關(guān)于學(xué)業(yè)的詢問,成績好不好,班里多少名,就那些話。外甥不細(xì)說,他也不細(xì)聽。
外甥成績優(yōu)異,這點(diǎn)和他小時候很像。話說回來,外甥跟他的性格幾乎一模一樣。他們來的時候,大姐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維維跟他舅舅真是像。妻子在一旁接嘴,哪有,維維要聰明多了,乖多了,可愛多了。形容詞變化,但換湯不換藥。他小時候也是愛玩蟲子的,這點(diǎn)妻子不知道。大姐知道妻子對蟲子的態(tài)度,不對她講。大姐真是面面俱到。和父母聊天聊不到這些,他的童年對妻子基本是封閉的。
說到父母,他們一年和父母見不了幾面,見了也不會深聊。無非是身體如何之類的寒暄,然后妻子和大姐去做飯,大姐夫和二姐夫下棋,他在客廳看電視。維維在的時候,父母還在屋里多待一會兒,維維沒來,父母就出去散步了。這兩個爭吵一輩子、沒停過嘴的人,老了卻全都變得沉默寡言,話在前半生說盡了。散步的時候,兩人也不怎么說話。有次陪父母散步,走了兩步,他坐去亭子里,剩下他們自己走。他坐在廊檐下,看著父母繞湖散步,一前一后,一句話不說,彼此不認(rèn)識似的。繞一圈到他跟前,三個人就回家了。
進(jìn)了家門,大姐夫和二姐夫已經(jīng)不再下棋。大姐夫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二姐夫和維維玩。二姐夫愛孩子,但和二姐結(jié)婚這好多年還是沒有生。家里沒人提這件事,不管是誰的原因,這事說出來都有種侮辱性的窺探意味。好在二姐二姐夫不?;貒?,避開這件事沒有成為他們常做的功課。二姐夫喜歡維維,每次回國的大包小包除了給父母的營養(yǎng)品,其他全是給維維的禮物。他能感到二姐夫想從維維那兒得到某種滿足,但維維克制而禮貌的個性讓兩個人的相處總有種尷尬的意味。二姐夫熱情地問,維維禮貌地回應(yīng),卻不帶有繼續(xù)話題的互動。這時候他總覺得二姐夫訕訕的,有些可憐。
大姐二姐妻子還在廚房里叮叮咣咣地做飯。他記不得這是哪次回家的情景,似乎每次都是這樣。飯桌上,大姐和大姐夫維持著氣氛的流暢。大姐找二姐夫說話,找二姐說話,找妻子說話,唯獨(dú)不找他。他是大姐最親的弟弟,自然是不用招呼。二姐由于住得太遠(yuǎn),慢慢有了客人的意味。大姐夫在一旁幫助大姐,兩人不經(jīng)意地交替提問和接話,都是殷勤主動的角色。這樣飯桌上就有四個人不太用說話,父母,他,還有維維。
吃完飯,二姐二姐夫去大姐家住。大姐家房子大,房間多,住賓館說不過去。他和妻子與家人招呼道別,抽身而出,完成一項兩人的事業(yè)。開車回家的路上,妻子不太和他說話,他便開始想象家里現(xiàn)在的情景。
父母睡得早,草草看會電視就睡了。家里最初的電視比他年齡還大,買在生他的前一年。他剛工作時家里換了電視,用到現(xiàn)在也舊了。電視一關(guān),屋里所有東西都得接受這過早開始的黑暗與寂靜。桌子上的瓶瓶罐罐,水果籃,沙發(fā),地板,窗簾,籠罩在窗外照進(jìn)的光里,無聲的半明半暗,有種物失其用的傷悲。他又想到自己的房間,那些蒙著塑料布放在書架上的書。年輕時喜歡看書,工作后慢慢不看了,結(jié)婚便沒把書搬到自己家去。他原想過把那些書給維維,但維維還太小,這事就沒有提起。書依舊擱在家里,像一堆別人家的東西。
從小到大他沒了很多愛好。蟲蟲鳥鳥,花花草草自不必說。小時候他很想養(yǎng)只貓或狗,但父母不同意。上高中的時候,父親突然開始養(yǎng)這些東西,先是貓再是狗。他卻一點(diǎn)提不起喜歡的興趣。貓貓狗狗起初還在他腳邊轉(zhuǎn)悠,日子久了他不理會,也不再理他。在家里,在外面,見了他如同陌生,叫都不叫一聲。這世上的事本是交換的。維維喜歡貓狗,但他出生的時候家里已經(jīng)不再養(yǎng)了,大姐不讓。原來她也不喜歡,只是當(dāng)初它們來了家里,她就奉上關(guān)愛,有些于心不忍的意思。
他知道大姐的婚姻維系也有于心不忍的意思,主要是為了維維。他們小時候父母也鬧過離婚,后來和好也是說為了孩子湊和。當(dāng)時他們只覺荒謬可笑,認(rèn)為父母分開也不會有什么影響。大姐年齡最長,尤以她這個觀念最堅定,現(xiàn)在大姐卻做著和父母一樣的事情,像一種循環(huán)。他覺得自己也有可能遇到這種事,不過那時候他未細(xì)想。他還沒有孩子。
醫(yī)生問他要不要進(jìn)手術(shù)室陪護(hù)。醫(yī)院越來越人性化,生孩子允許丈夫在一邊,給妻子一些支持和陪伴。他想了一會兒,拒絕了。他不想站在妻子身邊看妻子受苦,也不全是因為愛,更多是害怕自己感到愧欠。對孩子他沒有什么強(qiáng)烈的期待感,當(dāng)然也說不上排斥。但妻子為了兩人共有的東西一個人受苦,總讓他覺得欠了她什么。他從小就不善于接受別人毫無理由的關(guān)愛和給予。這個邏輯現(xiàn)在雖然說不太通,但他是這么個心態(tài)。
父母兩個人坐在椅子上等,大姐大姐夫陪他站在門口。他知道二姐夫也一定坐在電話那邊等著。
孩子生下來,是個女孩。見了面之后,父母都說這女孩長得像極了二姐,簡直一模一樣。
二姐在半年前出了意外。這事瞞著父母,還沒有說。
二
二姐的意外是家里的一項秘密。原本他以為,在家里保守一個秘密需要費(fèi)些功夫,自己組了家庭,他慢慢體會到這事遠(yuǎn)沒有那么嚴(yán)重。秘密,誰沒有秘密呢?未談及的戀愛經(jīng)歷,未細(xì)致敘述的彼此評價,關(guān)于對方的偶然行為產(chǎn)生的瞬間惡感,為自己后路鋪排的打算,哪一件不是秘密?和它們相比,對二姐意外的隱瞞是多么無私與美好。
原本認(rèn)為不存在的東西出現(xiàn)在他面前,心底里總覺得有些虛假。子女們編織出一個二姐留在國外無暇歸家的故事,邏輯飽滿得散發(fā)出虛假意味。生活哪有那么多邏輯可言。二姐突然消失在他的生活里,死亡讓他困惑。過去生活中的二姐,像是快速曝光后留下的虛幻影子,實體不見了,影子存著。他這樣看待二姐的死,沒有什么悲傷的味道。他原本覺得自己應(yīng)該悲傷,但悲傷卻不來攪擾他。
二姐出事后一個星期,他躺在家里睡覺。天氣很熱,被手機(jī)鈴聲吵醒的時候后背濕了一大片,床單皺得棱棱坎坎,似乎他在睡夢里很不老實。
電話是大姐打來的。大姐顯得很悲傷,聲音低沉,話多到有時在自言自語。起初他躺在床上聽,用拿電話的那只胳膊肘撐起身體,另一只手伸到背后拉扯汗?jié)竦膱A領(lǐng)衫。誰知衣服濕透了,怎么也拉扯不清楚,貼著浸著,他索性坐起來。
大姐打來電話給他訴說悲傷。有些話不能說給大姐夫,大姐夫和二姐總是隔著一層,悲傷也帶著盡責(zé)應(yīng)分的道理。大姐以為他能體會到她的悲傷,甚或達(dá)到互相安慰的作用。
他不很悲傷的事大姐是不知道的。小時候家里人一起看電視,一些煽情的表彰晚會,大姐哭成淚人的時候,他總是冷冷地說著指摘的話,無非是做效果云云。也許大姐以為那是青春期男孩的別扭和故作冷漠吧。后來一次他們聊天,大姐說的一句話很動搖他。她說親人相處,有時說一些話,你未必相信,但還是要說,不說傷人。大姐未必有所指,他卻記在心里。那以后他把冷腔冷調(diào)收在心中,他怕傷人。也許在大姐看來,他的青春期過去,他長大了。
大姐在電話里說了很久,從她聽到二姐意外的初始,一直說到他們共同經(jīng)歷的幼時。他覺得大姐從未有過如此動情、脆弱的時刻,每一句話都在淚水里泡了很久,不斷甩出細(xì)小的水珠。他有些害怕,這樣動情的大姐讓他覺得陌生,仿佛那張絮絮不停的嘴屬于另一個人,另一個他熟悉的人,他的母親。他忽然想到,那充滿水分的悲傷話語是母親的擅長。
他們小的時候,母親常常會有這樣的演講,關(guān)于苦難的過往,關(guān)于自己遭受的不公。母親講著講著會有哭腔出來,然后話語泡進(jìn)淚水。對于這樣的講說,起初他也有所觸動,但日久常聽,他便從講說中站了出來:一個女人有這樣的經(jīng)歷確實是可憐的;以女人的感性,她講的不一定全是事實,當(dāng)然也不會是編造,不過是片面的看待;女人就是心太小,才活得不順?biāo)?,總顯得憔悴。類似評價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好像聽一段故事,看一部電影太多遍,淚水里的說書人,命途多舛的主人公已不再重要, 剩下的是對起承轉(zhuǎn)合,聲光效果的評鑒。這里面自有他性子淡漠的成分,卻也不能全部歸咎于此。
那天電話的最末,大姐講出她的構(gòu)想,關(guān)于暫時隱瞞以及如何隱瞞父母的事。他沒有多想,立即答應(yīng)。對于人情世故他有缺失,要聽大姐的。那晚,妻子回來,他給妻子講說大姐的計劃。妻子聽后也是眼中泛淚,或許是有感于大姐的苦心,又或許是想起二姐的緣故。
二姐不?;貒?,和妻子并沒有太多時間接觸,也正因為這不常接觸,讓妻子和二姐建立了一種奇妙的友誼。妻子深知大姐疼他,有些話不方便說給大姐。她知道大姐總是站在他這一邊的,說多了反而是她的不是。但二姐不同,二姐離得遠(yuǎn),親疏關(guān)系不見得那么濃重,有什么不好說的話說給二姐,二姐再提點(diǎn)給他,就顯得流暢自然。因此在某種程度上,二姐倒成了妻子關(guān)于家事的知音。家里的事妻子不會說給朋友,說了也沒有用處。倒是說給二姐,再由二姐反饋回來,更有些分量。
這邊妻子說著二姐的葬禮辦在那么遠(yuǎn)的地方,親戚朋友也不好請。家里為了瞞著父母,不能操辦,一個人,這么草草地沒了。說著又哽咽起來,眼淚看著要下來。他不好勸,只說別傷心了,對身體不好,對孩子也不好。妻子這才停停續(xù)續(xù)地止住,回臥室休息。
他坐在客廳里,想起大姐剛在電話里講的兒時的事。想得出神,屋里也沒那么熱??照{(diào)風(fēng)把身上的汗衫吹涼了,倒有些冷意。他拿起遙控器關(guān)空調(diào),忽然想起父母會不會對二姐的意外有什么感應(yīng)。不是常聽說一家人對家里人的意外會有些感應(yīng)嗎?他回想自身,似乎沒什么。倒是大姐在電話里講,知道二姐意外消息的前一天晚上,她夢到了祖母。祖母已經(jīng)去世很久,突然夢到。在夢里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站著。
他覺得好笑,自己什么時候相信起這些迷信的事。只是二姐這件事,把家里人都弄得有些奇怪。大姐和妻子忽地展現(xiàn)出他從未預(yù)料到的一面。這讓他發(fā)懵,似乎自己以前看到的大姐和妻子,那些人影虛糊起來。在一起生活這么久,竟然還有這樣的新鮮,他不禁有些奇怪。
至于父母對二姐的事是否知曉,看到孩子時聽他們說像極二姐的話,他弱弱地感覺父母已經(jīng)知道了。只是兒女不說,他們就裝作不知道。也許是為不辜負(fù)他們的苦心經(jīng)營,也許是不想明燈張榜地面對,總之大家都遵循了一個默認(rèn)的規(guī)則,誰也不揭穿誰。你說這是愛吧,卻也不是。當(dāng)然,也有可能父母還不知道,是他多心。如果那樣,父母就有些可憐和愚笨。也許他們真的是老了。
他并不怕秘密被揭穿,他想大姐也該不怕。瞞了這么些時間,那件事的沖擊力已經(jīng)淡了。反正總是要說出來的。其實,如果父母真不知情,這事的沖擊是沒有減淡的。只是他們一方運(yùn)作這么久,才有了沖擊減弱的錯覺。他們盡了心力,如果真的說穿了,這事也不是他們的錯。從一開始,這事兒就不是他們的錯。他這樣想道。
三
大姐帶著維維來看望妻子。一推開門,他看到維維被妻子拉在床邊。妻子知道維維的個性,主動地?zé)崆橹f些關(guān)于小妹妹的話。
房間有些悶,為通風(fēng),窗戶開著一條小縫。他走過去把窗戶關(guān)上。這天氣并不好,沒有云,也看不見太陽,沒差沒別的一片天空,籠在頭頂,像一個青懨懨的蛋殼。氣溫很低,樹木在寒冷里顯得低沉失落。他關(guān)上窗,好一陣才重新融入室內(nèi)的溫暖。
維維已經(jīng)被妻子放回去,坐在門邊的椅子上?,F(xiàn)在是大姐坐在床邊,殷勤地喧著寒暖,講一些她當(dāng)初生完維維時的經(jīng)驗。
他坐到維維邊上。維維從書里抬起頭,問說小妹妹為什么叫月月?他說因為妹妹是在十五生的,十五是月圓的時候。
女兒生在農(nóng)歷十五的下午,妻子有些遺憾不是生在夜里,說趕都趕上了,卻沒趕緊。其實這里也沒什么講究,只是想既然生在十五,當(dāng)然是晚上更好,圖個圓滿的意頭。
他不太在意這個。與之相比,更能引起他注意的反倒是十五這個日子。二姐是十五走的,二姐夫不太算陰歷,他按陽歷日期對照日歷查的。剛好是十五,月圓的日子。對于團(tuán)圓和節(jié)慶,他從沒有很濃的情結(jié),但兩件事湊在一起,不免覺得凄惶,似乎二姐夫頭頂?shù)脑聢A得明晃,更增添了凄涼的意味。因此女兒生在十五的事,倒又讓他想起二姐的死來。
這些想法他沒有說給妻子。女兒生下來就身體虛弱,怕妻子覺得不吉利。對女兒的感情,妻子比他濃烈太多。有時父母來看望,提到女兒像二姐的事,他總是一警,看向妻子的表情。他擔(dān)心她聽了話,心里不爽利。妻子表現(xiàn)倒是平常,像沒有引起別的想法。也許是想到父母還不知道二姐的事,老來喪女,何其悲慟。這一個曲折,同情和傷悲就把不吉利的念想遮蓋了。
日子就這么慢慢地過,每天妻子似乎都處在喜悅里。父母、大姐勤來,大姐夫太忙,兩三周來一次。維維要上學(xué),偶爾大姐周末來的時候,會把他帶上。維維從不嚷著要抱妹妹,大姐也不許,怕磕了碰了都不是好事。唯一的一次,還是在床上。妻子一邊和大姐聊天,一邊眼底注意著維維,淡淡的擔(dān)憂浮在喜悅上。大姐也是一邊聊,一邊留出一只眼。他站在維維身邊,像一個護(hù)衛(wèi)。一家人就這么喜悅而謹(jǐn)慎地過著日子,二姐夫常打電話來,想從這喜悅里分一杯。
女兒滿月的時候,二姐夫得空回國。一家人著實高興歡快地宴了一場。大姐夫二姐夫都喝醉了,他因為要照著孩子,沒喝太多酒。但他也醉了,醉在這濃烈的快樂里。好像一時間脫開了淡寡的個性,全部融進(jìn)這觥籌交錯的熱鬧。他從沒體會過這種快樂,還未反應(yīng)過來,就被拉了進(jìn)去。
宴會辦在大姐家里,開到很晚,父母先去睡了。大姐夫二姐夫醉倒后,被他扶上樓,收拾著睡下。宴席這才結(jié)束。攤子明天有人收拾,大姐上樓去照看大姐夫。孩子早早地被妻子抱上樓休息。他來到房間里,妻子在床上睡著,孩子也在搖籃里睡得香甜,被子下那么小的一塊兒。
窗外月亮圓而明亮,在藍(lán)黑色的房間里照出一小片光明。他忽然想起二姐,在剛才的快樂里,大家似乎都把她忘記了。
孩子三個多月的時候,沒了。孩子生下來身子就弱,給沒了一個可以接受的解釋,然而大家還是不能接受。
從醫(yī)院抱回來是星期三,小孩沒了不能久放,也不能掩埋,按習(xí)俗要速速化灰才得安穩(wěn)。大姐把鋪蓋、枕頭一并卷了,孩子包在中間。妻子在臥室里幫大姐拾掇,大姐夫開車來接,父母維維留在家里。
車行駛在出城公路上,天有些陰。他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大姐從車后座伸出手拍他的肩膀,囑咐他還年輕不要難過。他沒有吭聲,只是偏頭看著遠(yuǎn)處山丘和原野波浪般進(jìn)出在車窗底緣。玻璃上一枚斑點(diǎn),像一艘船浮在浪尖上。月月的襁褓停在他懷里,慢慢變得輕虛,也輕成了一只船,將漂起在車廂的黑洞。廣播新聞里報道著遇難的宇航員,遺骸經(jīng)過一顆顆荒蕪的星球,消失在不知遠(yuǎn)近明暗的宇宙。沉默的天體蒙著微弱的白光。
車停在一片冬季的荒原上。
他們在地上緩慢地移動,一直走到干枯的河床邊。孩子要趁黑火化,大姐夫取下他懷里的包裹,放在地上點(diǎn)著了。濃煙里,棉花、酒精混合著變質(zhì)乳品的味道,在烏色的空中騰起來。大姐說走吧,沒有人挪步。他站在那里?;鸸獾膶γ?,二姐夫掩著臉抽動肩膀,似乎在壓抑沖溢上涌的哭聲。大姐又說,走吧,太晚了。大姐夫離開火堆,站到大姐身后,便再沒有人動了。他幻想妻子哭嚎著沖過來,被他攔住,像被颶風(fēng)捕住的雀鳥,冰涼青紫的手指箍住他的臂膀;或者她跪在地上,徒手刨土,給月月的灰燼一個落腳的墳冢,十指帶血,放出悲聲。但她沒有動。夜風(fēng)裹挾著黑煙和塵片盈起虧落,他忽然混淆了這是燒著死去的孩子,還是燒著一刀紙。他第一個轉(zhuǎn)身,差點(diǎn)撞上身后的妻子。妻子捂著口鼻,穿黑色的素服,看不出在想些什么。背后傳來稀落緩慢的踢踏聲。腳下黑土與冰水凍在一起,沒走到車邊,火便滅散了。
回家后,維維已經(jīng)睡下。父母坐在臥室的床上,二姐夫在樓下停車,其余四個人輕手輕腳來到餐桌邊。大姐夫坐著抽煙,大姐和妻子去臥室與父母說話。他盯著燈光里彌散開的煙霧,像有什么東西要墜下來。一會兒,妻子陪母親從臥室出來。
“給你二姐打個電話吧。月月的事停當(dāng)了,她該知道?!蹦赣H輕聲說。
“媽,妹夫在樓底下停車呢,等他上來,我讓他打?!贝蠼惴虬褵燁^摁滅在煙灰缸里。
“哦?!?/p>
母親應(yīng)著聲,坐到他身邊的位置。他向右挪了挪椅子,刮得地板吱吱的響。妻子去廚房,張羅些吃的東西,一推門,門上貼的福字掉下來一半。
“給你二姐打個電話吧。月月的事停當(dāng)了,她該知道?!蹦赣H又說。
“二姐她……她在國外住院了,有事給姐夫說就行,一樣的……”
他走過去扶正福字,指腹狠狠地按壓。膠干了,邊緣一次又一次翹起來。
“姑娘啊,月月已經(jīng)化停當(dāng)了。你也可憐,你也停當(dāng)吧?!?/p>
椅子吱的一聲響。母親拾身起來,走到窗邊,窗外一段干枯的樹干被母親擋住??奁穆曇魪呐P室里傳出來,慢慢連成一片,大姐,大姐夫,妻子,母親,父親,甚或樓下一個人獨(dú)處的二姐夫。他沒有哭,下弦月割著樹枝,冬天還沒有過去一半。
四
春天慢慢往夏天轉(zhuǎn)變,妻子開始喝中藥。當(dāng)?shù)赜袀€習(xí)俗,這中藥要過男孩子的手,抓進(jìn)鍋里。平日里妻子找鄰居家的小男孩幫忙,到了周末,妻子堅持到大姐家去,瑣碎的安慰寒暄過后,大姐幫妻子去廚房熬藥。維維被叫到廚房,把那些黑色的枝葉碎片從塑料袋抓進(jìn)砂鍋里。似乎通過這有血緣的男孩的手,能抓出更多的希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