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德

8年牢獄之苦終于熬過去了。來松林走出監(jiān)獄大門，沒有回農(nóng)村老家，而是迫不及待地直奔南方那座城市……謝天謝地，他當(dāng)年隱藏在一個秘密地方的存款單，居然完好無損。這里面可是有8萬元存款啊，正是這張存款單，讓他在監(jiān)獄服刑期間，一次次為之焦慮、興奮，為之魂牽夢縈。

當(dāng)來松林登上開往家鄉(xiāng)的旅客列車時，渾身上下已是煥然一新，臉上洋溢著“揚眉吐氣”的得意。隨著列車緩緩啟動，往事也一一在他腦海里閃現(xiàn)。

來松林自幼喪父，是母親辛辛苦苦把他拉扯成人。8年前，他來到南方這座城市打工，經(jīng)不住別人誘惑，加入了一個盜竊團伙。他被抓獲之后，面對辦案人員的多次審訊，他堅持說分得的贓款已被他吃喝揮霍完了。法院開庭那天，審判長再次提醒站在被告席上的來松林說，你們多次盜竊作案，數(shù)額特別巨大，量刑最低也要在10年以上。如果你能主動交出贓款，法院在量刑時可以從輕處罰。坐在旁聽席上的母親也忍不住勸他如實交代、退贓。他不滿地看了一眼沒見過世面的母親，轉(zhuǎn)頭裝作無奈的樣子，對法官重復(fù)著“贓款已被揮霍一空”的謊言，他暗想：我才不干那“人財兩空”的傻事呢。更讓他得意的是，雖然他沒有交出一分錢的贓款，但法院最終還是對他從輕判處有期徒刑10年，而他的兩個團伙卻被判刑15年。服刑期間，他心中時時惦記著那張存款單，為了早點出獄，他偽裝積極改造，結(jié)果還真被減刑兩年。在獄中，唯一讓他牽掛的是孤身一人在家的母親，這些年，母親只在他剛?cè)氇z時去看過他一次，以后只是每月給他寄來為數(shù)不多的零花錢……

來松林就這么忽喜忽悲地想著往事，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xiāng)。夢里，他帶母親去了一家豪華飯店，給母親點了好多她見都沒見過的海鮮大菜。一陣撲鼻的飯菜香味，讓來松林從夢中醒來。原來是列車上的餐車到了跟前，臨座的旅客不少人正在吃飯。自感“財大氣粗”的來松林毫不猶豫地買了燒雞、啤酒，又要了最貴的那種盒飯，大吃大喝起來。

就在這時，他看見一個腰身佝僂、滿頭白發(fā)的老婦人，從兩節(jié)車廂的連接處走來，彎腰、低頭撿拾旅客丟棄的空易拉罐。當(dāng)她撿到一個旅客扔掉的、里面還有小半盒米飯的飯盒時，老婦人遲疑一下，默默地把剩下的米飯送到了嘴邊。

看著這個可憐的老婦人，來松林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親。于是，他拿起還沒有來得及吃的盒飯，起身遞給老婦人，說：“老奶奶，這些送給你吃吧。”老婦人抬起頭，想看看這個好心人的模樣，然而，當(dāng)她與來松林四目相對的一瞬間，兩人同時驚訝地叫出聲來：“孩子！”“娘！”

來松林怎么也想不到，這個蒼老憔悴、被他稱呼為老奶奶的婦人，竟是他8年沒見著面的母親。他攙扶著母親，顫聲問道：“娘，您怎么在這兒？”母親沒有回答他，反而滿臉驚慌地小聲問他：“孩子，你是不是從里面逃出來的？”

來松林連忙拿出釋放證，說：“娘，我是表現(xiàn)好，被提前釋放了。”母親仔細看了釋放證上鮮紅的大圓公章，忽然滿臉驚喜地跪在地上雙手合十，連聲念道：“阿彌陀佛，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我剛替兒子還上他欠的錢，您就遂了我的心愿，保佑我的兒子平安回來啦。阿彌陀佛……”

見車上的旅客都用驚訝、怪異的目光看著他們，來松林趕忙把母親扶到自己的座位上，待母親平靜下來，才問道：“娘，您剛才說替我還錢，是怎么回事？我沒有欠誰的錢啊？”

母親壓低聲音、神秘地說：“咋不欠錢，你忘了，那一年法官讓你退還偷人家的錢，你說錢都花光了。要不是娘答應(yīng)法官替你還錢，你還不得像你那兩個團伙一樣，被判刑15年呀?！闭f著，母親拿出一疊法院的收據(jù)給兒子看。

在母親傷感而又自鳴得意的敘述中，來松林終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當(dāng)年開庭那天，在旁聽席上的母親聽法官講，兒子不退贓款將會被從重判刑，當(dāng)時就心急如焚。她有心替兒子還錢，可當(dāng)時家里只有3000元錢，那還是她辛辛苦苦積攢下的、準備給兒子娶媳婦的錢。

兒子被戴上手銬押出法庭的一瞬間，母親突然感覺心里像被抽空了一樣。當(dāng)法官從她面前經(jīng)過的時候，她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一下子跪倒在法官面前，聲淚俱下地說：“法官，我兒子其實并不是壞人，都怪我沒本事，沒管教好孩子，他是為了娶媳婦、湊女方索要的彩禮錢才跟人學(xué)壞的呀。法官，我求求您，一定要手下留情，他偷的錢我來還，您要是信不過，我現(xiàn)在就立個字據(jù)?！?/p>

隨后，母親又懇求法官代她寫了分期還款保證書，并咬破手指按了血手印。母親的言行感動了法官，最終，法院對來松林從輕判處有期徒刑10年。為了不讓兒子心里有壓力，她又懇求法官不要對兒子講明這件事。

就這樣，一紙還款保證書，讓母親身陷另一種“牢獄”。從此，母親就留在這個經(jīng)濟發(fā)達的南方城市打工掙錢。幾年間，她到建筑工地干過小工，當(dāng)過鐘點工，撿破爛、收廢品，什么臟活、累活都干過。每次掙到錢，她總是先去法院還款，然后再給監(jiān)獄中的兒子寄去一些。八年間，她自己沒有吃過一頓像樣的飯，沒有添過一件新衣服。為了節(jié)省路費，母親甚至強壓心頭的思念，一直沒去監(jiān)獄會見兒子。兩天前，她終于替兒子還清了8萬元贓款，這才坐火車回老家，準備去監(jiān)獄看兒子，沒想到兒子已經(jīng)提前釋放了。

聽著母親的話語，看著才50歲出頭的母親白發(fā)蒼蒼、滿臉皺紋的樣子，來松林的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在獄中，他想到過母親會生活得很苦，可他絕對想不到，母親為了替自己減輕罪責(zé)，為了替自己贖罪，竟不惜用一紙協(xié)議自建“牢獄”，8年間過著艱辛、勞累、孤苦、屈辱的日子。更想不到，那曾經(jīng)給了他希望和幻想的8萬元贓款，竟然成了壓在母親心頭的一座沉重大山，成了連累母親遭受8年“勞役”的枷鎖……此時，那揣在貼身衣袋中的存款單，仿佛突然變成一把鋒利的匕首直刺他的心臟，他“撲通”一聲跪倒在母親面前，痛不欲生地喊道：“媽，兒錯了……”

谷春林摘自《日本新華僑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