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潘彩霞

曹聚仁的廊橋遺夢

○ 潘彩霞

她害他得了相思病

少年情懷總是詩，只是在父親學(xué)堂里的驚鴻一瞥，15歲的曹聚仁便把12歲的王春翠鎖進心房，一任那愛慕生了根發(fā)了芽。他們都是浙江蘭溪人，他住在蔣畈村，她則住在兩里之外的塔山村。那時，王春翠正在曹聚仁父親創(chuàng)辦的育才學(xué)堂讀書。

“她是四姐妹中最美麗的，總而言之，我第一回在學(xué)堂里看見了她，就鐘情于她，苦苦地害我得了相思病?！闭谴禾?，愛戀也和古樟樹葉一樣，綠得那樣洶涌。為了偷看心上人，曹聚仁常常爬到村頭一座叫掛鐘尖的小山上眺望。她在山腳的竹葉潭邊洗多久的衣服，他便癡癡地望多久，那個倩影，連同她眼眸中的羞澀與溫柔，都是那么美。

連接塔山和蔣畈的，是一座名叫通州橋的古廊橋，那是王春翠上學(xué)的必經(jīng)之地。只要一看到王春翠走上通州橋，曹聚仁便高聲朗誦黃庭堅的《清平樂》：“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钡却械奶鹈?、憂傷和彷徨，都在那一聲聲“春”的呼喚里。

漸漸地，王春翠識破了曹聚仁的小伎倆，這個7歲前已經(jīng)熟讀《詩經(jīng)》《論語》《大學(xué)》的少年神童，也令她滿心歡喜。父親看出了曹聚仁的心思，一年后，提親成功，為他們訂了婚。1921年，曹聚仁從浙江省第一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后，與18歲的王春翠舉行了婚禮。終于夢想成真，曹聚仁心花怒放。古廊橋上約定三生，竹葉潭邊繾綣倚偎，一對青年男女沉浸在新婚的歡愉中。

婚后，王春翠考入浙江省立女子師范學(xué)校，成為當(dāng)?shù)厣儆械牡绞〕亲x書的女子之一。她到杭州求學(xué)，曹聚仁則去上海教書。分別兩地，他們靠書信解相思，兩人相約把纏綿的情感寫在同一個紅色絹畫的小本子上，來回郵寄，并為小本子命名“心心相印”。

然而分別沒多久，危機就悄然來臨。“我從來不偽裝道學(xué)，對于兒女私情，我和一切有血有肉的人一樣，知好色，則慕少艾，我雖不十分放縱，卻也不是不二色的人”。面對一位女學(xué)生的大膽表白，曹聚仁動搖了，短時間內(nèi)便進入熱戀。

轉(zhuǎn)眼寒假到了，王春翠來到上海與曹聚仁團聚，靠著女人的第六感，她覺察到了他的變化，毅然決定中斷學(xué)業(yè)，陪在他身邊。老師同學(xué)都勸她以學(xué)業(yè)為重，她堅定地說：“我愛我的學(xué)業(yè)，但我更愛我的丈夫和家庭?！?/p>

曹聚仁羞愧不已，她的純樸堅貞讓他及時懸崖勒馬，開始專注于學(xué)問的研究。在幾個大、中學(xué)任課之余，曹聚仁長期為邵力子主編的《民國日報》副刊撰稿。早在五四運動時，作為學(xué)生會主席，在師范讀書的他就主編過《錢江評論》，那時已顯示出了在文字、編輯、采訪方面的特長。

1922年4月，以《民國日報》特約記者的身份，曹聚仁聽了章太炎到上海做的國學(xué)演講，因國學(xué)功底深厚，記錄非常準(zhǔn)確，在副刊連載后，反響很大，后結(jié)集出版了《國學(xué)概論》，曹聚仁也因此成為章太炎最年輕的入室弟子。隨著曹聚仁在上海學(xué)術(shù)圈的聲名鵲起，23歲的他以一個師范畢業(yè)生的資格走上復(fù)旦、暨南大學(xué)的講壇，成為年輕的國文和史學(xué)教授。

愛情讓彼此成為更好的自己，他追求進步，她也不甘示弱，并沒有因選擇家庭而停止學(xué)習(xí)。那時的王春翠，一邊在暨大師范附小任教，一邊開始了業(yè)余創(chuàng)作，她不愿依附于他的名聲，她要做“王先生”，而不是“曹太太”。

他傾心他人，她選擇放棄

事業(yè)蒸蒸日上，生活也迎來喜訊，1926年，愛情的結(jié)晶誕生，曹聚仁欣喜若狂，為女兒取名“阿雯”。乖巧伶俐的阿雯是夫妻倆的開心果，也深得與曹聚仁過從甚密的魯迅的喜愛，他常常帶著糖果和玩具來曹家做客。

幸福的時光總是短暫，小家庭的歡樂在阿雯6歲因病夭折時戛然而止。悲痛中，王春翠寫下《雯女的影子》，以此紀(jì)念。曹聚仁同樣承受著這致命的打擊，他如同“折了自己的指頭”，連續(xù)四十多天，一到晚上便涕淚交加。

日子勸人，隨著時間的推移，夫妻倆漸漸走出傷痛。正是“九·一八”事變后，華夏青年熱血沸騰，曹聚仁積極創(chuàng)辦《濤聲周刊》，他提倡“烏鴉主義”，自稱只報憂不報喜。他事務(wù)繁忙，王春翠只得辭去工作，為他整理文稿，協(xié)助他辦報，并為刊物撰寫文章。在他們的共同努力下，以批判精神和潑辣文風(fēng)著稱的《濤聲》辦得非常出色，被魯迅稱為是“赤膊打仗，拼死拼活”的一份刊物。

在創(chuàng)作中，王春翠的才華漸漸顯露，先后在《濤聲》《芒種》《申報》《婦女雜志》等刊物上發(fā)表了二十多篇文章，曹聚仁看過后由衷地贊嘆：“春翠，不愧為我的愛妻，沒想到我竟娶了一個大才女啊！”

當(dāng)魯迅看到王春翠寫的《竹葉頌》時，大贊：“好，有點氣魄！”并欣然為她的散文集定名《竹葉集》。1935年，由魯迅命名，曹聚仁作序的《竹葉集》正式出版，“她站在歷史的高度，從女性自身的立足點出發(fā)，體察婦女的苦痛，批評教育的愚昧，抨擊社會的不公，一反歷史上由來已久的‘姑娘腔’，下筆痛快淋漓?！蓖醮捍溥€以謝燕子為筆名，著有《戲劇新選》《戲曲甲編》等，以女性少有的辛辣文字，將自己的倩影，留在了女作家寥若晨星的上世紀(jì)30年代的文壇。

遺憾的是，失去女兒后，王春翠再也沒有生育，這成了她心底最深的隱痛。更沒有料到的是，喪女的悲痛剛剛過去，婚姻就再次遭遇重大危機。

“我走上講臺，第一眼看到第二排第三行，坐著這么一位女生，她是我夢中的人，我就開始發(fā)癡了。”女生叫鄧珂云，是曹聚仁任教的務(wù)本女校的?；ǎ釔畚膶W(xué)，對這個才華橫溢的大作家、大教授仰慕已久。畢業(yè)時，曹聚仁送給她一本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她到杭州后，他經(jīng)常去信，并兩次前往看望。他們奮不顧身地相戀了。

看得出他動了真心，緣起緣滅不是誰能控制的。這一次，極端痛苦的王春翠沒有留戀，主動提出分開。他已傾心他人，愛他，就給他自由。王春翠離開了，她回到蘭溪老家接替曹聚仁的父親主持育才學(xué)校。她的心，仍然棲息在曹家。

他給出了愛情的答案

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曹聚仁脫下長衫，穿起軍裝，改行做了戰(zhàn)地記者。那時，他與鄧珂云已經(jīng)結(jié)婚，他們共同報道了《臺兒莊大捷》等知名新聞，一度紅遍東南大后方。遠(yuǎn)在蘭溪的王春翠心如止水，只把全副身心投入到鄉(xiāng)村教育上，如愿實現(xiàn)了她“王大先生”的夢想。

復(fù)興蔣畈，同樣也是曹聚仁的夢想，一直以來，他與王春翠靠書信聯(lián)系，信中，他仍稱她“愛妻”“知己”。對她，他始終是有愧的，他為育才學(xué)校捐資、購書籍、訂刊物，“超時代”的小小學(xué)堂，連著他和她的心魄。

新中國成立后，曹聚仁只身去了香港，任《星島日報》編輯，成為最早在海外華文報刊上為新中國進行愛國主義宣傳的海外記者。1956年，他以新加坡《南洋商報》特派記者的身份回大陸采訪，夜半途經(jīng)金華，有感而發(fā)：“夢回夜半是金華，默對北山苦憶家。竹葉潭深留舊網(wǎng)，掛鐘尖外送飛霞。”

讀到這首詩時，王春翠百感交集，往事紛至沓來，竹葉扶疏，小橋流水，然而，物是人非，所有的悲哀不過是歷史。他傷害她時，她選擇用那些美好的回憶來原諒他。她從來不曾忘記愛情，哪怕痛上一輩子。

1959年，作為從事兩岸和平統(tǒng)一工作的愛國人士，曹聚仁受周恩來總理邀請參加建國十周年觀禮活動，一到廣州，他便給王春翠寄去200元，約她北京相見。二十多年未見，那天一早，在新僑飯店房門外看到頭發(fā)花白的她時，對話只是簡單的“你來了？”“我來了?！比缓蟊阆鄬o言，默默垂淚。

北京之行，他陪著她游玩了故宮、天安門，還一起去照相館補拍了一張“結(jié)婚照”，那是他們唯一的一張合影。

匆匆一面，竟成永訣。因為與國共要人都有聯(lián)系，曹聚仁充當(dāng)了國共“密使”，一直在海外為兩岸統(tǒng)一奔走。晚年的他，在給王春翠的信中，既訴說寂寥和無奈，又表達愧疚之情，“新春以來，沒接到你的一封信，十分記掛，你的生日，我在想一個使你滿意的禮物！”“我這一年，真是貧病交迫，六十多歲老頭子，像蝸牛樣背殼，走一步是一步，你務(wù)必原諒的?！?/p>

因為懂得，所以寬容。她從來沒有恨過他，墻上掛著的，是他的手跡，手中珍藏的，是他送她的扇子。她永遠(yuǎn)記得那個15歲的少年，和那少年純真的愛戀。

“愛情這件事，我們應(yīng)該怎么去解釋呢？我首先要提請保留，等我將來再作答案?！痹诨貞涗洝段遗c我的世界》中，曹聚仁毫無保留地呈現(xiàn)人生真實，遺憾的是，書未完成，他卻去了，1972年，曹聚仁在澳門因骨癌去世。

愛情的答案，他沒有機會明確給出了，只是臨終前，他念叨的仍是那闕“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

那一天，遠(yuǎn)在浙江的王春翠，走上古老的廊橋，在秋風(fēng)里，久久地沉默。

（編輯陸艾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