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大力
漢武帝與司馬遷這對內(nèi)心嚴重對立的君臣,究竟誰活得更長一點,從而得以親眼目睹另一方的死亡?現(xiàn)在沒有確切的憑據(jù)可以直接回答這個問題。關心司馬遷命運的人們,曾經(jīng)對此做過各種各樣的猜測。
司馬遷受宮刑之后一直擔任中書令的官職?,F(xiàn)有的資料似乎可以表明,漢武帝最后一年,在中書令位置上的,是一個叫郭穰的人。這就是說,司馬遷當時已經(jīng)離開了中書令的職位。那時他還未到60歲,不像是告老離去,所以很可能是死于任上,導致中書令的職務另易他人。學者王國維傾向于這個說法。他寫道:“史公卒年雖未可遽知,然視為與武帝相始終,當無大誤也?!笨傊抉R遷大概死得比武帝略微早一點。
如果司馬遷真的死在漢武帝稍前一點,我們就會碰到一個更加讓人猜疑的問題:這個“稍前一點”,究竟純屬偶然,還是與漢武帝有什么關系?歷史上很多“稍前一點”的事例,都很讓人覺得帶點疑案的性質(zhì)。如光緒死在慈禧“稍前一點”便是最著名的例子。所以現(xiàn)在的問題是,司馬遷真的是被武帝害死的嗎?
關于這一點,兩漢之際就曾有人說,司馬遷“作《景帝本紀》,極言其短,及武帝之過。帝怒而削去之。后坐舉李陵。陵降匈奴,下遷蠶室。有怨言,下獄死”。 “有怨言,下獄死”,倒是很有可能的!對此,我們至少可以舉出一條很有力的旁證來。
東漢前期的班固寫成一部完整的西漢斷代史《漢書》,其中有《司馬遷傳》,但對他死于何時、如何死去這件事卻一個字也沒有提起。根據(jù)《漢書》為人列傳的一般體例,凡善終之人,班固大都會在傳記的末尾交代該人死于何年,終年時有多少歲?!稘h書·司馬遷傳》對這一點未加交代,不能看作是班固的偶然疏忽。他避免談及司馬遷去世的消息,很像是在為尊者諱,即故意向后人隱瞞司馬遷最終被漢武帝處死這個事實。這里所謂“為尊者諱”,其實不一定完全是在捍衛(wèi)司馬遷的名譽,而更可能是為漢武帝著想。班固稱贊“孝武之世,文章為盛”(文化燦爛)。一個卓越絕倫的大歷史學家,怎么可以被這么一個追求“文章為盛”的皇帝處死?這樣的事,對后代如何交代得過去?班固決定保持沉默,實在是深有用心的。
說到這里,關于司馬遷的死,有兩點似乎是可以肯定的:他死于漢武帝末期;他是因為“有怨言”,所以被下獄而死。
然而上面的結(jié)論馬上又引發(fā)出一個新的問題:假如司馬遷是因“怨言”而再度觸怒武帝,所謂“怨言”,是他寫在《報任安書》(司馬遷寫給友人任安的一封回信)里的那些話嗎?我們可以設想兩種完全不同的答案,來回答這個問題。
一種答案是,所謂“有怨言”的罪名,果然是由《報任安書》引起的。就像前面已經(jīng)討論過的,司馬遷本人恐怕無意于通過《報任安書》直接向漢武帝披露心胸。但是漢武帝還是通過自己的監(jiān)視系統(tǒng)弄到了這封信。漢武帝與司馬遷相處多年,而多年來深藏在他內(nèi)心的狐疑終于被信中一行行的白紙黑字所徹底證實。惱怒司馬遷辜負了他的“尊寵”,更受不了司馬遷在“從俗浮湛”(在世俗的浪潮中隨波逐流)的外表之下那一副蔑視他的至高權威的傲骨。為此,他要再度懲治司馬遷。
然而事情還不止于此。如果漢武帝讀到了《報任安書》,他必定還會去設法追尋《史記》。他最關心的,應當是司馬遷將會如何描寫他這個“今上皇帝”。有一個說法是,漢武帝讀了《史記》中的《景帝本紀》,對司馬遷毫不遮掩地暴露漢景帝、漢武帝父子二人的短處大為光火,因此把這篇本紀銷毀了。班固在寫《漢書》時說,流傳世間的《史記》已經(jīng)缺失了10卷(《史記》總共有130卷,今本中有10卷是西漢后期的人補入的),而其中恰恰就包括漢景帝和漢武帝的兩篇本紀在內(nèi)。
看來上面這個說法不一定完全是空穴來風,只不過它把漢武帝“怒而削之”說成是在司馬遷受宮刑之前,在時間上弄顛倒了。司馬遷寫《報任安書》時,只說《史記》總共130篇,絲毫沒有提到它被漢武帝強行刪削之事。所以漢武帝“怒而削之”,只能發(fā)生在這以后。于是我們可以說,假使司馬遷“有怨言”的罪名果真起因于《報任安書》,那么他的死大概還不僅因為這封信,也因為《史記》對“今上皇帝”以及與之有牽連的一系列人與事的描寫太不稱漢武帝的心。
不過漢武帝怒刪《史記》的說法也未必能使人完全相信,理由至少有三條。
第一,《史記》之所以缺少10篇,也可能是因為司馬遷壓根兒就沒有按原計劃真正把它們寫出來?!妒吠ā纷髡邉⒅獛拙统诌@種看法,即所謂“十篇未成,有錄(目錄)而已”。清代前期負責編輯《四庫全書》的一批大學問家,認為“當以知幾為是也”。王國維也批評漢武帝刪書之說“最為無稽”。
第二,《史記》有目而無書的共達10篇,其中大多數(shù)內(nèi)容與漢武帝無關,根本不可能是被他刪毀的。既然其他篇章的遺失都可以與漢武帝沒有關系,又有什么理由斷定漢景帝、漢武帝兩篇本紀的丟失就一定出于漢武帝之手?事實上,西漢一代既無印刷術,紙張也還未曾代替絲綢或竹木片成為書寫的最主要材料(這在兩晉時才發(fā)生)。一部50多萬字的書,整本抄寫既不容易;即使抄出來,要把它全部裝訂在一起也不可能,故當時只能一卷一卷地分別裝訂。正因為如此,像這樣的大部頭著作,往往按閱讀需要被拆散開來,分卷抄寫并分卷流傳,叫作“寫以別行”。在這樣的傳播過程里,有若干卷失傳,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第三,漢武帝如果因《史記》“極言其短”而毀去記載其父漢景帝和他本人時代的兩篇本紀,那么他必得要以同樣的手段毀去《史記》中的其他一些篇章!漢景帝朝用晁錯的“削藩”策來收拾劉邦當年分封的同姓王后裔(同出劉家一門骨肉的同姓諸侯),弄得宗室人怨沸騰,最后逼出一場“吳楚七國之亂”。西漢朝廷削藩自有其理由,但景帝在這個過程里顯得刻薄寡恩也是事實。尤其無情的是,最后把晁錯當成替死鬼,斬殺在長安東市,以求與叛亂的諸侯妥協(xié)。
漢景帝做過的另一件刻薄無情的事,就是在自己死前先以冤案逼死漢初功臣周勃之子周亞夫,漢景帝說:“此人心中怏怏不服,將來絕不是少年天子能使喚得了的臣下!”
司馬遷若要在《景帝本紀》里“極言其短”,他可以說的,無非也就是上面這些。這些故事也被他寫入《史記》的其他有關部分,如《周勃世家》《晁錯列傳》等等,而且只會講得比在本紀里更翔實。如果漢武帝為此要銷毀《景帝本紀》,他不是也應該甚至更應該銷毀另外的那些篇章嗎?這樣的分析對質(zhì)疑漢武帝銷毀《今上本紀》的猜想也一樣有效。
如果漢武帝沒有怒刪《史記》的事情,那么斷定他見到了《報任安書》的觀點也就失去了幾乎是唯一的重要旁證,也許他根本就沒有讀到《報任安書》里的那些怨言??墒撬抉R遷既然已經(jīng)決心要用從容就死來洗清當年不得不忍受的巨大侮辱,他一定還會在其他場合毫無顧忌地傾吐自己的怨言。他終于實現(xiàn)了這一番心愿,可惜其具體情節(jié)到底如何,今天的我們對此已經(jīng)絲毫不得而知。
總而言之,要說漢武帝是因為讀了《報任安書》及《史記》,才會第二次迫害司馬遷,還缺乏充分令人信服的證據(jù)。但司馬遷因“有怨言”而斷送了老命,則很可能是歷史事實。我們或許有把握說,這對他來說是一個心甘情愿的結(jié)局。因為司馬遷早已明白,他如果想要真正地被人們認識,那么他必須用壯烈的死來表明自己的心跡?!耙廊?,然后是非乃定”。這10個字寫得毅然決然、斬釘截鐵,難道不正是表達了司馬遷以死明志的強烈心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