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若
老窯蹲在熄滅了爐火的窯口,缺了一根大拇指的右手夾著劣質(zhì)香煙,悶悶地抽著。煙頭在逐漸黯淡下來的暮色里一明一滅,就像老窯的心事,在山風(fēng)中起起落落。
老窯家的窯棚就在蒲城鳳凰山深處,一個叫做鳳尾村的土坡坡底下。鳳尾村背靠鳳凰山,腳抵清明河,是一處不可多得的風(fēng)水寶地。這里水質(zhì)純凈,土質(zhì)黏稠,且富含石英砂,歷來是蒲城制陶的老窯口。鳳尾村的窯貨,大到水缸陶盆小到茶壺手爐,無不透著淵源久遠的祖?zhèn)餍雄E。鳳尾村家家戶戶燒窯制陶,但各家有各家的絕活,互不相擾。老窯家的絕活就是制壺。
老窯家燒制的土壺胎薄肚圓,是十里八鄉(xiāng)家家戶戶必備的日常用品。泥巴燒制的土壺有很強的吸附力,開水入壺后,越是涼透,那茶水就越清越甜。夏天抓一把大葉子茶葉丟在壺里,以沸水注入,攤涼,擱在堂屋的八仙桌上,貪玩的娃兒滿頭大汗地跑過來抱起壺咕嚕咕嚕灌一大口,那個透心涼那個爽呀。也有人家把土壺提到田地頭的樹蔭底下,干農(nóng)活累了,就坐在樹下,一邊喝著壺里的涼茶,一邊抓起衣襟忽拉忽拉地扇風(fēng),一會兒工夫就疲勞頓消。
老窯本姓姚,名家傳,從小就在窯口長大,穿開襠褲時就會捏泥巴,捏的泥巴小壺像模像樣,村里人都說這娃兒生來就是燒窯制壺的一把好手。村人沒有看錯,老窯的確就是為制壺而生的。他十二歲就跟著父親制壺了,那時的他還沒有拉坯的轉(zhuǎn)盤高咧。他爹就在陶鈞前安置一把高凳子,老窯那時候叫阿傳,阿傳就在老爹給他搭的高臺上制壺。阿傳干這活兒的時候非常專注,從他家窯棚路過的人經(jīng)??梢钥吹桨魅褙炞⒌卣驹诟叩首由?,屏住呼吸,順著勻速旋轉(zhuǎn)的轉(zhuǎn)盤,左手輕輕撐扶著壺口沿子,右手拇指和其余四指分別掐著口沿內(nèi)外,慢慢捋出一圈泥筋,滴溜一轉(zhuǎn)收緊口沿,一把圓潤光澤的土壺就成型了。整個過程一氣呵成,完美無缺,晨曦灑在高臺上拉坯制壺的小阿傳身上,散發(fā)出一種奇異的光芒。
老窯制壺不喜歡人圍觀,他說壺是有靈性的東西,看的人多,嘈雜了,就沒了靈性。對此說法,村人大多嗤之以鼻,認為老窯是在故弄玄虛,不過經(jīng)老窯的手燒制出來的土壺的確不一般。小壺玲瓏可人,精巧別致,壺色土紅,光澤明亮,手感滑溜。大壺體態(tài)憨實,圓圓鼓鼓的,可盛五六公斤茶水,那壺壁卻又輕薄得不敢想象,仿佛水一裝多就會撐破似的。然而,老窯家的土壺皮實得很,除非刻意摔打,輕易是不會破的,甚至連炸裂的可能性都沒有,不僅深受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青睞,連省城的茶樓茶市也紛紛慕名前來訂制。如此,“鳳尾壺”的美名亦不脛而走,遠播千里。
老窯家的制壺手藝是祖?zhèn)鞯?,先輩留下祖?xùn),術(shù)業(yè)有專攻,制壺不制陶,祖祖輩輩只制土壺。這祖訓(xùn)傳到老窯這輩就不靈了,為啥?老窯不甘心唄。老窯是個喜歡鉆研的人,他一看到那些憨實拙樸的陶盆陶罐就打心眼里愛不釋手。他不明白祖輩們?yōu)槭裁匆桓?,只制壺而不制別的陶器。年輕的老窯血氣方剛,越是老一輩禁止的事情越是好奇,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摸到窯棚自己琢磨,陶缽、手爐、火缽、瓦罐,看見啥就琢磨啥。你還別說,經(jīng)老窯的手做出來的窯貨就是不一樣,一個個精巧別致,簡直就是一件件藝術(shù)品。老窯把他這些寶貝藏在窯棚后面的一個小山洞里,每天偷偷摸進去把玩老半天。
天下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老窯偷制陶器的秘密還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發(fā)現(xiàn)這秘密的是村東頭的小羊倌兒。小羊倌兒從小就沒了爹,他娘忙著村頭的那一畝三分地也沒工夫管他,他就成天趕著兩頭羊羔子,光著腳丫子滿山跑。有天小羊倌兒在窯棚后面的山坡上放羊,突然下起了大雨,小家伙看到山坡后有個洞,好像還有光亮,就鉆了進去。鉆進山洞的小羊倌瞬間被眼前看到的景象給驚呆了,山洞里到處都是各種各樣的陶罐子陶缽子,老窯坐在一塊石頭上,正在專心地擺弄手里的一個泥玩意,高大的背影投射在擺滿陶器的土壁上,那架勢,仿佛這山洞是童話里的城堡,而他就是這城堡的主人。小羊倌兒看得心旌搖蕩,不覺膝蓋一軟,“撲通”一聲跪在老窯跟前,要跟老窯學(xué)手藝。專心制陶的老窯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小羊倌兒,這才放下心來。老窯千叮嚀萬囑咐小羊倌兒千萬不要把今天看到的說出去,還送了好幾個小陶器給羊倌。至于收徒,老窯自然是不肯的,鳳尾村的燒窯手藝歷來是傳里不傳外。
小羊倌兒見老窯不答應(yīng)收徒,便天天溜到山洞偷藝。老窯明知道小家伙暗地里在偷看,也不去理會,反正沒有把家傳的手藝傳給外人,那小子要偷學(xué),是他自己的本事。其實這時候的老窯心里頭是暗暗喜歡這機靈的小娃娃的,所以才會假裝不知道小羊倌的小心思。一來老窯擔(dān)心不讓他偷看,這娃娃一時心急把這秘密給說了出去。二來老窯心頭有塊心病,他那一天天長大的寶貝兒子根生,對燒窯制壺一點興趣都沒有,成天就喜歡往樹林里鉆,跟一群野孩子抓斑鳩捉野兔。唉,也怪不得這孩子野性難收。他娘在生他的那個晚上就因為血崩拋開他們爺倆去了,老窯成天癡迷于制陶,哪里顧得上管教小根生,又心疼娃打小沒有娘疼,更是放任著由他去了。
再說這小羊倌兒天天跑去后山,在山洞里一貓大半天的,時間久了這秘密就被另外的小伙伴發(fā)現(xiàn)了,一傳二傳就給傳到老窯他爹的耳朵里去。老爺子氣壞了,氣咻咻地找過來,掄起拐杖把洞里的瓶瓶罐罐砸了個稀巴爛,邊砸邊罵,你這個不肖子!不遵從祖訓(xùn),要遭報應(yīng)喲!罵著砸著,砸著罵著,一口氣上不來,吐了口血倒在洞里。老窯一下子慌了神,著急忙慌地找人把老爺子抬回家,可憐上了歲數(shù)的人,急火攻心已是回天乏術(shù)了。老窯不吃不喝在老爺子靈前跪了三天。老爺子起靈那天,老窯瘋了般跑到那山洞前,使命地揮鍬挖土,封了洞口,也封存了內(nèi)心對制陶的念想,從此一心一意燒窯制壺。就此,老窯的制壺手藝愈發(fā)的爐火純青了,“鳳尾壺”的名頭也越叫越響亮。
老窯的壺越制越精,生意卻越來越冷清。隨著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飲水機、開水器等時新的家用電器逐漸走進鳳凰山后的這個小小村落。而村落里的年輕后生們也被改革的春風(fēng)吹出了村子,吹向村外更廣闊的天地去了。當年的小羊倌兒跑到城里承包了一個窯廠,專門批量生產(chǎn)南方大城市酒樓茶館訂制的小壺小盞。小羊倌曾經(jīng)恭恭敬敬地來邀請老窯叔去他廠子里當顧問,被老窯一口回絕了。老窯打心眼里瞧不上那些從生產(chǎn)線上下來的小壺小盞,千篇一律從模子里倒出來的東西,哪里還有一點陶器的靈性??扇思矣袖N量,能換來白花花的銀子。
村里腦子活泛的人大都走出了鳳凰山,本來不大的鳳尾村現(xiàn)在空落落的,到處都是荒地和廢窯。兒子根生也隨打工大軍去了深圳,一去就是好些年杳無音訊。前年春節(jié)根生回過一次,頭上的幾根卷毛像被火鉗燒過,黃不拉嘰地卷堆在頭頂,本來就瘦的兩條細腿被窄窄的褲管勒得緊緊的,像兩根筷子在地上杵著。老窯不知咋的,看著兒子那吊兒郎當?shù)臉幼樱睦锞万v騰地冒火。好在根生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他還帶回了一個同樣滿頭黃卷毛的媳婦和一個活蹦亂跳的胖小子。這胖小子的出現(xiàn)給老窯苦悶的生活帶來一絲光亮。
小寶,快過來,叫爺爺!根生把胖小子推到老窯跟前。
爺爺!小寶脆生生的一聲“爺爺”把老窯的心都叫化了。他一把摟過小寶,抱著胖小子進了窯棚。老姚家有后了!姚家手藝有傳人了!老窯激動不已,他要第一時間讓小寶見到他的那些寶貝,讓小寶喜歡上制壺。小寶你看,這就是鳳尾壺。老窯將一把精致的小壺舉到小寶面前,那壺小巧玲瓏,剛好盈手一握,一條鳳尾圖案從壺把延伸到壺身,土紅色的壺面泛著啞光,古樸而典雅。小寶好奇地拿著小壺看了看,問道,爺爺,它為什么叫鳳尾壺呀,是因為壺上面刻了鳳尾巴嗎?小寶稚氣的問話,逗笑了老窯。他呵呵笑著說,這個呀,爺爺以后慢慢告訴你,你喜歡這小壺嗎?爺爺教你做好不好?
不好!小寶歪著頭干脆地說,我媽說做壺臟,成天在泥巴堆里打滾,沒出息。小寶天真率直的話語讓跟在身后的根生夫婦很尷尬,趕緊把小寶抱開了。接下來的幾天,老窯想盡辦法試圖讓小寶對陶壺感興趣,他甚至用泥巴給孫兒捏了好多小雞小兔。可惜這些泥巴捏的小動物絲毫抵擋不了手機游戲的吸引力,只要一有機會,小寶就抱著手機在那里又叫又跳的,興奮極了,早把爺爺做的那些小玩意兒拋到九霄云外??粗鴮O兒沉迷游戲的那個勁兒,老窯又一次感到無比的悲涼和無奈。
根生一家三口回來呆了幾天就要走,臨走前根生陪老窯喝了兩盅,爺倆邊喝邊拉家常,這溫馨場景很多年后還時常出現(xiàn)在老窯的夢里。根生勸老窯封了窯口,跟他一起去深圳淘金去。老窯卻勸兒子老老實實回家把燒窯制壺的手藝學(xué)會,把老祖宗的一點手藝給守住。爺倆爭來爭去爭了大半個晚上,最后以根生的再度摔門而去告終,誰也說服不了誰。
老窯實在不明白,打小就在泥巴堆里打滾的根生,咋就對燒窯制壺一點興趣也沒有呢?老窯哪里知道兒子對制壺的刻意疏遠,很大程度緣于一種嫉妒,根生嫉妒他老子對制壺的那種熱愛和沉迷。從根生懂得記事起,老爹似乎永遠都在他的窯棚里,鼓搗那些泥巴和土壺。每每看到村里的娃娃坐在自家爹的肩頭去看大戲或者走親戚,根生心里就羨慕嫉妒得要命。久而久之,這種嫉妒慢慢積聚糾結(jié)成了恨。他恨窯棚恨陶鈞恨土壺,恨那些黏糊糊的紅泥巴。是它們,奪走了父親的愛!是它們,讓沒有娘疼的根生又沒有爹疼!
根生藏在心底的這些想法老窯一點也不知曉,看著兒子摔門而去的背影,老窯不禁長吁短嘆。更想不到的是,好不容易盼來的孫兒,竟又是另一個根生。
在鄉(xiāng)村大移民的新形勢下,老窯依然堅守著鳳尾村的土坡坡,固執(zhí)地支撐著窯棚和土窯。每天一個人取土、盤泥、拉坯、晾坯,然后又一個人入窯、燒窯、看火、出窯。二十七道制壺工序有條不紊一絲不茍,老窯將每一把壺都當做藝術(shù)品一樣精心燒制,只要一接觸到黏稠的紅泥,老窯的手指就特別靈活有力,感覺渾身使不完的勁。老窯常說,山里的泥土是有靈性的,盤一盤,人身上就有了這山的精氣神。在這間長約二十米,寬約二米的窯棚里,堆滿了一個個制作完美的土壺,光潤柔滑,樸拙憨實,排列成一面立體的油畫墻。為避免陽光直射,窯棚里沒有開設(shè)窗戶,只在靠近木門的頂端開了一個出氣方孔,偶爾有陽光擠進來,跌落在土壺堆成的“壺墻”上,一墻的斑駁碎影,仿佛是老窯日益蒼涼的心。
老窯有時候會蹲在窯棚對面的通風(fēng)扯火窯旁,啪嗒啪嗒地抽著一支煙,看著眼前荒冢似的窯棚,開始懷疑父輩們當年的教誨,荒年餓不死手藝人,可如今這樣好的光景,手藝人咋就不吃香了咧。好在偶爾會有些城里人,喜歡往山溝溝里跑,說山里的空氣清新,還說老窯的土壺是陶藝,每逢周末或者假期就會來這小荒村消遣,順便買幾把小土壺回去擱在博物架上附庸風(fēng)雅,老窯一個人的小日子才得以支撐下去。他們笑著說老窯是世外高人,是山間隱士。每每聽到有人這樣評價自己,老窯就忍不住苦笑,臉上是笑著的,心里頭卻苦比黃連。其實老窯根本就不想做什么隱士做什么高人,他只想把老祖宗的手藝給守住,他老是擔(dān)心老祖宗留下的家傳手藝到他這輩就傳不下去了,要真是這樣,叫他將來怎么去面對九泉之下的老父親,面對老姚家的列祖列宗?每逢這個念頭一起,老窯就想到了那個從小就不喜歡制壺的頑劣兒子,開始長一聲短一聲地嘆氣。
日子不緊不慢地過著,萬事還是有個盼頭的,相信老天爺不會讓一個努力過活的人總是在絕望的邊緣游離。就在老窯擔(dān)心燒窯制壺手藝失傳的煎熬中,日復(fù)一日折騰自己的時候,兒子根生突然回來了。這回他是一個人回來的,還帶回了一張外形奇特的陶器圖片。那陶器有點類似于花瓶的模樣,高約30厘米,頂上有蓋,壺蓋表面還刻有凸起的花紋,壺肩上裝有兩個羊首提耳,可以穿繩引線將陶壺提起來。老窯只瞟了圖片一眼,就看出這陶器非同一般,只是他不知道兒子這趟回來專程給他看這個是什么意圖。
根生告訴老窯,他們老板很喜歡這圖片上的物件,可是市面上到處淘,都淘不到,根生就想起了老窯那個神秘的山洞,好像小時候曾經(jīng)在那洞里看見過類似的東西。他馬上想到他爹可能會復(fù)制出這玩意兒。把想法跟老板一提,人家立馬就兩眼放光了,特批根生假期,讓他回來找老爹幫忙做一個。老窯反復(fù)看著手里的這張圖片,內(nèi)心有種什么東西在萌動。不過一瞬間,老父親口吐鮮血的臨終模樣閃電一般劃過老窯的心。老窯搖搖頭,說,根生哪,你也曉得你爺爺留下祖訓(xùn),咱們老姚家只能制壺,別的陶器是不能染指的。根生一聽,急了,爹,您啷也不看看現(xiàn)在是么年代了,還拿爺爺那輩的老觀念來箍著自己個。您看看您做的這些土壺,現(xiàn)在誰家還用這個,您燒制了這一屋子堆著,有個么用?您是手藝人,手藝人就要靠手藝吃飯不是?這樣吧,您不是一直想我跟您學(xué)制壺么,只要您答應(yīng)幫忙做這個東西,我就跟您學(xué)制壺,學(xué)燒窯,把咱們姚家的家傳手藝傳下去,不然的話,我從此以后再也不進這個家門了,您就當沒我這個兒子。
根生軟硬兼施的招兒,還真把老窯給鎮(zhèn)住了,尤其是那句“把咱們姚家的家傳手藝傳下去”一下子就擊中了老窯的心事,這不就是幾十年來一直在心頭翻滾來翻滾去的一點念想么,再說自己也多年沒有制陶了,這小物件的模樣還真是逗人疼,做一個就做一個吧,為了姚家手藝有傳人,想來老祖宗也不會怪罪我的。心下這么一盤算,面色也就緩和了,老窯拿起圖片在燈下仔細地瞅了起來。根生一看有戲,喜上眉梢。
這一回,頑劣兒子根生果然老老實實跟著父親學(xué)燒窯制壺了,從最簡單的選泥土開始學(xué)起。鳳凰山上多的是優(yōu)良的黏土,根生跟在老窯身后,不緊不慢地走著。深秋的鳳凰山漫山遍野的槭樹和楓樹,黃的紅的樹葉兒點染著山丘,跟油畫似的,煞是好看。老窯回頭看看緊跟著自己的兒子,突然間好生欣慰,真是老天開眼啊,讓我老頭子在半截身子快入土的時候找到了生活的希望,浪子回頭了,浪子回頭了?。±细G晚上回去給老爹上了炷香,含著一窩熱淚喃喃地說,爹,我們老姚家有傳人了,我們老姚家的手藝不會失傳了。
根生從林木茂密的山間,運回一大袋黏土,也不到處晃悠,成天呆在窯棚里,學(xué)盤泥,學(xué)拉坯。只是這小子坐不住,經(jīng)常在轉(zhuǎn)盤前磨蹭不了一會兒,就跑出窯棚拿著個手機鼓搗半天。盡管如此,老窯已經(jīng)很滿足了,只要兒子肯學(xué),假以時日總能學(xué)會的。畢竟這孩子野了這么多年,一下子要收回心性總得給他時間吧。老窯這樣寬慰著自己,一邊耐心指點兒子,一邊琢磨圖片上的那個物件兒。
偶爾看著在陶鈞上盤泥的兒子,老窯感覺幸福來得太突然了,讓他有片刻的恍惚。老窯掐了一把大腿,生疼生疼的。老窯便知道兒子是真的回頭了,自己沒有做夢,這一切都是真的,他頓然感覺自己是這鳳尾村最幸福的人。這人心情一好,靈感也瞬間迸發(fā),老窯很快就按照圖片上的樣子模仿制出了那個陶瓶。根生把做好的成品用手機拍了張照片發(fā)給他們老板,老板給他豎了三個大拇指,連連夸他會辦事,并表示馬上要來鳳尾村跟老窯見個面,一來見見這位神奇的匠人,二來燒好的陶器還有些地方需要改進一下,當面談更方便一些。
聽說兒子的老板要來這小荒村,可把老窯給忙壞了。他請村里的小會計幫忙弄了些石灰,爬上爬下地把那個棲身的窯棚子里里外外粉刷白了,又把屋前屋后的雜草除盡,還給前些時燒壞了口子的老窯洞添砌了幾口磚。剛剛拾掇停當,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就悄沒聲息地駛進了鳳尾村,根生接到電話趕緊跑到村口把老板的車引領(lǐng)進來。老窯洗干凈手上的泥巴,微躬著身子在窯棚門口候著。車停了,老窯看見一雙锃亮的皮鞋先邁出車門,雪白的褲子,小立領(lǐng)的T恤,一顆圓圓的腦袋上架著一副金邊眼鏡?!把坨R”一下車就把手伸過來,抓住老窯捏慣了泥巴的手搖了兩搖。老窯突然間有點不好意思,擔(dān)心滿屋子的紅泥巴弄臟了人家的衣褲。
金邊眼鏡卻已徑自跨進了門,環(huán)顧四周,連聲稱贊,老人家,你這里真是個寶庫啊?!把坨R”自我介紹說是某市博物館負責(zé)人,因為要布展,不得不找高人仿制一些已經(jīng)找不回來的文物,讓后輩們了解當?shù)貧v史文化云云。老窯聽不大明白,只隱約了解到這次做的這個陶瓶是個文物復(fù)制品,為了更逼真,“眼鏡”希望老窯能把成品再經(jīng)過做舊處理,要不露痕跡,做到能以假亂真才好,還說老窯這次是幫了當?shù)卣拇竺?,是功臣,等等?/p>
聽著文質(zhì)彬彬的“眼鏡”一番誠懇的話語,老窯又一次被幸福的浪潮席卷了,他做夢也沒想到原來自己喜歡的陶藝還可以起到這么大的作用,幸福讓老窯一個勁兒的感謝來人。“眼鏡”臨走又把根生拉到一邊叮囑了好大一通話,并且告訴老窯,讓根生好好跟著老爺子學(xué)制陶,工資照發(fā)。老窯聽聞感激得不行,一再表示一定按照領(lǐng)導(dǎo)要求把陶瓶做到以假亂真的地步。
接下來的日子,根生每天練習(xí)盤泥拉坯,間或玩玩手機。老窯現(xiàn)在唯一的心愿已了,整個人精神頭十足,他把十二分精神都用在了陶瓶的研究制作上。當根生把老窯最后完工的陶瓶發(fā)給老板看時,得到了對方極度贊賞,甚至悄悄給根生的銀行卡打了一筆錢,當然這些老窯并不知道。老窯只知道根生的老板很滿意,這以后不斷有新的陶器圖片發(fā)過來,而老窯的窯口也不斷有新的陶器出品。老窯的制陶天賦得到極度的發(fā)揮,老窯的創(chuàng)作欲望也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撥。一件件足以亂真的文物仿制品出窯了,源源不斷地從鳳尾村這個小小的山溝溝流向南方。
冬天來了,山上的泥土漸漸變硬,凍結(jié)的黏土制陶容易皸裂。老窯和根生商量著出完最后一爐窯貨就封窯,等來年春天再開窯燒爐。這天,烏云壓頂,眼看著一場大雪就要降臨,鳳尾村來了一群不速之客。兩輛警車拉著凌厲的警笛停在了老窯家窯棚前的禾場上,老窯好奇地上前詢問,卻被一雙冰冷的銬子銬住了雙手。老窯蒙了,他拼著老命使勁掙扎,大聲呼喊,你們抓錯人了!你們抓錯人了!我沒犯法!我沒犯法!鳳尾村留守的僅有幾戶婦人小伢,莫名其妙地張望著,有兩個膽大的上前試探著問,民警同志,你們是不是搞錯了,老窯可是我們這兒出了名的好人哩。
錯不了!他就是姚家傳吧,他和兒子姚根生合謀偽造仿制文物進行銷售,牟取暴利,我們是依法來拘捕他們的!
我沒有!我沒有!老窯終于明白自己為什么被抓了。他拼命掙扎拼命為自己辯解。我沒有牟取暴利!我只是幫政府做事!
可是,他痛苦的叫喊很快就被呼嘯的北風(fēng)所掩蓋,沒有人聽見他喊的什么,在他被推推搡搡押上警車的當口,他看見兒子根生也被銬著帶上了另一輛警車。
警車里的四名警察都面無表情地分守在他周圍,老窯一個勁求他們,讓他見見兒子,問問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沒有人搭理他,所有人都當他是空氣。他們把他帶到一個黑屋子里關(guān)了一夜,老窯死命捶門,拿頭撞墻,折騰了半宿,直到筋疲力盡了才無力地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張大著空洞的雙眼,黑夜裹挾著悲哀和絕望的潮水漫過來,從腳底漫上頭頂,老窯昏沉沉?xí)炈懒诉^去。天亮?xí)r,警察過來提審發(fā)現(xiàn)昏迷的老窯,趕緊叫來法醫(yī),經(jīng)檢查發(fā)現(xiàn)老窯患有肝腹水,只得將他轉(zhuǎn)到醫(yī)院治療。
躺在病床上的老窯思前想后,不知道自己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這輩子老天爺要這樣懲罰他。我只是一個手藝人,憑手藝吃飯,我到底做錯了什么?!要說錯我也就錯在太過癡迷燒窯制陶!一輩子老實巴交的老窯,怎么也沒想到,臨老了還要背上一個詐騙犯的罪名。他癡癡地看著自己那雙燒制過無數(shù)窯貨的手,漸漸萌生了恨意。如果不是這雙惹禍的手,我怎么會攤上這牢獄之災(zāi)!老窯恨恨地想著,昏黃的眼睛里迸出了火星子。他一抬頭瞥見鄰近手術(shù)臺上一把寒光閃閃的手術(shù)刀,老窯突然翻下床,抓起手術(shù)刀——
“啊”的一聲,老窯再度昏了過去,一旁正在準備輸液藥瓶的醫(yī)生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態(tài)驚呆了,只見老窯的右手鮮血如注,大拇指已被鋒利的手術(shù)刀硬生生割斷了。
老窯迷迷糊糊在鳳凰山叢林里穿行,老爺子穿著短襟褂子在山坡上一邊往藤筐里裝紅泥土,一邊語重心長地說,記住咯,咱們老姚家的祖訓(xùn),制壺不制陶。兒子根生“咯咯咯”笑著,一忽兒在樹后一忽兒在跟前叫著“爹,爹”。突然一個裸露在地面的樹根把年幼的根生絆倒了,老窯情急之下伸出手去想抓住兒子,一陣鉆心的劇痛從指尖傳遞過來。老窯聽見有人在耳邊喊“叔,叔,你醒醒!”老窯費力地睜開眼睛,窯廠楊廠長、也就是成年后的小羊倌正在搖晃他的身體。
老窯問,羊倌兒,我這是在哪?
叔,你在醫(yī)院哩,你身體不好,醫(yī)生說要住院。
羊倌兒,我想回家。
好,叔,咱們回家。
當年的羊倌兒,現(xiàn)在的楊廠長,雖然老窯沒有收他為徒,可他一直惦記著自己賴以生存的這點手藝是從老窯那兒學(xué)來的。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楊廠長聽說了老窯的遭遇,找來律師,因老窯仿制文物卻對銷售一事毫不知情,根據(jù)老窯的病情,為他申請辦理了保外就醫(yī),把他帶回了鳳凰山。
沒了大拇指的老窯,每天蹲在熄滅了爐火的老窯口發(fā)呆,有時候還喃喃自語。村人都說老窯傻了,好好一個手藝人,就這樣給毀了,每每說起,無不嘆息。楊廠長隔三差五回來看望老窯,給他帶來一些糧油、蔬菜什么的。
老窯家窯棚里堆積如山的“壺墻”在一個北風(fēng)呼號的寒夜里莫名其妙地塌了,一屋子的瓦礫碎片。
某一天,幾個城里人不知為何,找到鳳尾村這僅存的窯口,四處打聽鳳尾壺以及會燒窯制壺的老姚師傅。問及之處,人人搖頭嘆息。他們問來問去,問到一個蹲在山坡上抽煙的老漢,老漢右手缺了一根大拇指,夾煙的指頭顫巍巍的,煙頭一明一滅。
老人家,請問您知不知道燒制鳳尾壺的老姚師傅在哪兒?我們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研究中心的,我們想幫姚師傅申請非遺傳承人哩。
老漢蹲著的身子突然哆嗦了下,煙頭上一截長長的煙灰抖落下來。干癟的嘴唇嚅動著,隱約聽見他喃喃自語:根兒,根兒,我的根兒……沒了……
選自《蒲陽花》2016年第4期
責(zé)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