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州是羊的傷心地,羊的地獄。我每次去草原,羊群看見我,便停了吃草和正在做的愛,臉朝向我,滿眼都是絕望,一遍遍叫:“蘭州,蘭州!”哀婉而悲憤。有人說羊的叫聲是:“咩!咩!”那是聽錯了,或許別的地方的羊說的是羊的普通話,離蘭州近些的羊,叫聲也是西北腔:“蘭州!蘭州!”
羊占據(jù)了蘭州人餐桌的主流,百里黃河,兩岸餐館,幾乎無羊不成宴。手抓羊肉,羔子肉,黃燜羊肉,羊脖子,呼啦羊蹄,烤羊肉串兒,烤羊腰子,烤羊腿,炸羊排,椒鹽羊肝,鐵板羊肉,開鍋羊肉,清燉羊肉,清湯羊肉,羊雜碎,羊肉燴面片,蔥爆羊肚,羊肉泡饃等等,不一而足。從外吃到里,從上吃到下,從大羊吃到羊羔,從羯羊吃到母羊,從燉煮到燒烤,無一遺漏。
還要吃羊頭。燉,煮,烤,燒,手段種種。
羊的任何部位我都吃,但唯獨不吃羊頭。我也不吃魚。不愛吃,也不會吃。愛吃會吃的人有個說法:上等人吃魚頭,中等人吃魚尾,下等人吃魚身。吃羊肉的情形類似:上等人吃羊頭,中等人吃下水,下等人吃羊肉。依此標(biāo)準(zhǔn)反求諸己,我位列不中不下之間:有肉不吃下水,先吃肉后吃下水,以肉為主,兼及下水。
但我不吃羊頭。我做不了上等人。與我交往的,或我見到的,似乎都是上等人。每吃羊肉時,吃得興起,便向服務(wù)生大呼曰:“一人一個羊頭!”我忙說:“別給我上!”如果是我做東,我便有意打馬虎眼,不說羊頭的事。面軟的上等人,便上等人不與下等人計較,面硬的上等人便不大理會下等人的九曲心腸,叫道:“給我來一個羊頭!”還嫌不足,又回環(huán)四顧,桌上所有的人都招呼到:“誰還要?”于是,眾聲附和:“給我也來一個吧。”我還是說:“別給我上?!庇腥吮慵ⅲ骸安痪投畨K人民的幣嘛,頭都磕了,還在乎作揖?”我便說:“磕頭盡管磕,揖不作了,省一點是一點?!币莿e人做東,便無須這些內(nèi)心活動,東家會慷慨霸道地喊:“上羊頭,一人一個!”我忙聲明:“別給我上。”東家便把慷慨立即收了,只剩霸道了:“咋,給我省錢?”我忙說:“羊頭上的肉少,我嫌麻煩。”上羊頭,往往是吃得興起時的節(jié)目,桌上有的是肉,我忙抓起一塊肥大的精肉往嘴里塞,表示自己確實嫌羊頭上肉少,而誰再慷慨,再霸道,因慷慨而霸道,因霸道而慷慨,也不能使羊頭上的肉變得豐厚一些。
羊頭上來了,每人一手按住羊頭,按得很緊,生怕羊頭突然活過來跑了似的,一手剜眼睛,拔舌頭,掏鼻孔,嘴唇撮圓了,吸腦髓,滋滋地,宛如精益求精的藝術(shù)家,在雕刻一件立志要進入國家博物館的作品。羊死了,眼睛沒死,一雙褐黃色的眼珠子亮晶晶的,一動不動,仿佛對什么東西很感興趣,或者,對眼前的事情很困惑,很迷茫,在審視,在凝視,在期盼什么另外的結(jié)果。羊舌頭當(dāng)然發(fā)不出什么聲音了,腦髓當(dāng)然停止思考了,眼睛哪怕真的看見了什么,也無法匯總這些信息,也無法公布什么思考的結(jié)果了。
每逢進入這一環(huán)節(jié),我便借故離開?;蛉バl(wèi)生間,或出去接電話??墒?,離開是要有堂皇的理由的,比如,剛從衛(wèi)生間出來,不能讓人懷疑咱腎功能有什么障礙啊,比如,恰好沒有電話鈴適時響起,等等。離開的理由有多種,但離開的理由有多種,離不開的理由便有多種。我只好老老實實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頭抽煙喝茶,低頭專心對付一根羊骨,或者,抬頭專注天花板上某個本不值得瞥一眼的東西,只要眼里沒有羊頭即可。
原以為這樣做,自己就很君子很良善很獸道主義了,死了的羊內(nèi)心會得到些許寬慰,活著的羊會少一些恐懼,多一些坦然。結(jié)果卻不是這樣,那雙快要隱沒人嘴的羊眼,抓緊最后的時間瞪我一眼,我分明聽見了羊的吶喊:“回避罪惡,與罪惡同罪!”
當(dāng)然,這是我的胡思亂想。人的心里失去坦然的時候,眼里的世界也變得不平坦了,羊如果有這樣的哲學(xué),或許與人會互換位置的。替只剩干骨頭的羊頭想想,從羊脖子吃到羊蹄子,從外吃到里,羊的身子全沒了,要一顆孤零零的羊頭何用?其實,我不吃羊頭,只不過是不想讓羊看見我,認(rèn)得我,記下我,猶如罪犯行兇后要抹去現(xiàn)場痕跡,這樣的罪犯更兇殘,更可怕。我懂得了羊眼為什么瞪我的理由。
當(dāng)然,這還是我的胡思亂想。羊已經(jīng)死了,與死了的人一樣,死了,一切都了了。再說啦,羊來到世上,活著的理由無非是等待人去吃它們,生命的價值也不過是被人吃,區(qū)別只在于什么時候被人吃,以什么樣的吃相吃它們。對于羊,這是很無奈的事情。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吧。羊也許只是為人著想,人不要以這種吃相去吃另一種生命,說殘忍,有些上綱上線,至少是不雅。
蘭州,蘭州!草原上的羊看見我走來,還是兩眼瞪著我,一聲聲鳴叫,悲憤而哀婉。
(摘自“馬步升新浪博客” 圖/亦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