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你出了門,往左拐,然后順著那條馬路,一直走,一直走,我就在路邊等你?!?/p>
這是車延高跟我相約見面的方式,我不知道要走多遠、過幾個路口,他站在什么視覺標志的旁邊。我本想問清楚精確的地址,轉念一想又放棄了:或許這就是詩人的生活習慣,以一種不確定的方式抵達精神上要去的地方。
我走啊走,漸漸發(fā)現(xiàn)那條路并不直,也有岔路,而且越來越狹窄了,心里正開始打鼓,就看到他站在了路燈之下,風有點冷。
在這個晚上,一群有各種獨特個性與愛好的朋友們喝著茶,天南地北地聊,話語里散落著許多奇趣的經(jīng)歷、生活的智慧。車延高有時會掏出手機,在上面打字,我以為他在使用社交軟件與人溝通,他說,不是的,我在做一點記錄。
這是他重要的素材來源。他每天凌晨四五點鐘,就會爬起來寫作2個小時,有時能寫一首詩,有時好幾首,最多的一天寫過11首。如此高產(chǎn),即便作者有再豐富的親身體驗,也難以支撐詩歌的血肉,于是他便從別人身上去收集。但逢周末,他從不寫作,一般是流連市井,與陌生者交流,“偷竊”他們人生的故事。
這一晚,朋友們互相道別之后,車延高走入了路邊一家水果店,買幾只梨用來蒸川貝,以緩解那頑固的咽炎。水果店的女人坐著不動,冷冷地問:“你知道怎么蒸川貝不?”
車延高湊上前去:“你跟我說說,要怎么蒸?”
女人站了起來,把梨拿在手上比劃著說:“從這里切一刀,打開一個蓋子,用不銹鋼的湯匙剜去梨心,川貝磨成粉放進去,再把切下來那塊蓋上去,不要原樣地蓋,要錯開,這樣留下縫隙蒸汽才能進去。拿兩根牙簽,兩邊插下去,就把蓋子固定了,放進一個碗里蒸。”
不得不說,這個流程非常專業(yè)。車延高愉快地道謝出門,回頭對我說:“你看,又從老百姓那里學了一點知識?!?/p>
他接觸過的形形色色的人們,都像這個外表冰冷其實古道熱腸的女人一樣,不知道面前這個長者是誰。
他曾是武漢市紀委書記,2016年4月27日退居二線;他還是一名獲得過魯迅文學獎的詩人,文學熱情從未“退休”。
“羊羔體”
我準備了一些鋒利的提問,但不包括“羊羔體”。我知道,無論這個詞語是依然讓他心頭生痛,還是早已釋然,他都會主動提到,因為談論中國當代詩歌,這個詞語無法回避。
他早已不在乎,他的微信名稱就是“羊羔體”,公眾號也名叫“羊羔體文學牧場”,還刻了一方“羊羔體”印章。朋友們在閑談中,嘴里也經(jīng)常蹦出這個詞。
“羊羔”,是“延高”的諧音。2010年,武漢市紀委書記車延高獲得魯迅文學獎,官員、詩人,兩個在當代話語特點完全沖突的角色,讓人們馬上對他產(chǎn)生了興趣。有人翻出他寫過的3首詩—《徐帆》、《劉亦菲》、《謝芳》,貼在了微博上。
《徐帆》很長,有37行,微博只能顯示前面8行。就是這大白話一般的8行,引來潮水般的嘲諷,乃至謾罵:“徐帆的漂亮是純女人的漂亮/我一直想見她,至今未了心愿/其實小時候我和她住得特近/一墻之隔/她家住在西商跑馬場那邊,我家/住在西商跑馬場這邊/后來她紅了,夫唱婦隨/拍了很多叫好又叫座的片子。”
這些演員都是武漢人,車延高在《大武漢》刊物上開了個欄目,用詩歌介紹武漢的人情風物,其中就寫了一組《讓熒屏漂亮的武漢女人》。徐帆在電影《唐山大地震》中,向重逢的女兒屈膝一跪,“一股巨大的力量”讓銀幕前的車延高淚珠滑落,后來就寫了這首詩。他說,人們大多沒再往下看,更沒有看過我的其他詩作,就開始發(fā)表評論。
毫無準備地成了一個“網(wǎng)紅”,他對一切評論概不回復,除了有一次“實在忍不住”才回復。
那是一個網(wǎng)友在博客上貼出了《徐帆》,一通激烈的批評之后說,“我貼幾篇真正的好詩,讓你看看什么才叫催人淚下”。車延高的回復很簡單:“你后面貼的,全部都是我寫的詩?!本W(wǎng)友又說:“那你也就這幾首寫得好,別的都很爛?!?/p>
車延高哭笑不得,繼續(xù)沉默。
無論如何,“羊羔體”讓人們知道了有一個詩人叫車延高,是個官員,還得了魯迅文學獎。我也一樣。讀了《徐帆》的前8句,第一印象確實是:“這也叫詩?”讀完全詩,沒有多少觸動,但也沒有繼續(xù)鄙薄。后來我又讀了他的幾十首其他作品,包括《一瓣荷花》、《盤在土地上的發(fā)鬏》,慢慢覺得,詩人與素未謀面的網(wǎng)絡大眾之間,隔著一種頑固的成見。
這種成見很簡單—官員寫詩,詩還獲獎。
“分裂論”
每當要面對一個人物,我都會提前把問題細致地羅列出來,然后再把幾個直覺反應式的問題刪除。因為,一是這幾個問題往往帶有成見,二是對方肯定已經(jīng)被問得厭煩了。
對車延高,我刪掉的問題是:“一邊是官員,一邊是詩人,這兩個角色之間是否有一種分裂?”
前面說過,“官員寫詩”是一種頑固的成見,唐宋詩詞里那些瑰麗篇章,大多出自官員之手。而且我猜得沒錯,車延高確實已經(jīng)對這個問題不勝其煩,所以,似乎為了免我一問,他自己反而先作了問答。
“其實兩者真的沒有什么沖突。我剛簽了一本詩集的合同,《靈感狹路相逢》,這是一本同題詩詩集,每個題目分別用兩種、三種、四種或五種不同的寫法,寫多個版本,注重思維的多向性,那么工作中也一樣,從多個方面思考問題,這是相通的。”
因為人們對“分裂論”有著鍥而不舍的好奇,他接受采訪時總想好好談談詩歌的創(chuàng)作,但發(fā)現(xiàn)幾乎沒有這個機會。
我把這個問題轉換成一個談詩的機會:“你的工作是大視野的,但我讀你的詩,發(fā)現(xiàn)它們的切口都比較小,很細膩,這是為什么?”
“因為社會上對官員有誤解,好像我們一天到晚高高在上,我們寫出來的作品天然帶著官腔、空話和口號。在文學上這些都是很大的忌諱,也確實有寫這種東西的人,所以我在創(chuàng)作中就特別注意,不要把身份色彩帶入文學創(chuàng)作元素當中去,否則它會對審美產(chǎn)生破壞?!?/p>
一個熱愛文學的官員,寫作上的確會碰到一些特殊的掣肘。2005年以前,車延高主要從事雜文寫作,雜文具有更強的針對性和批判性,但2005年上任武漢市委宣傳部長之后,他就轉向了詩歌。“在這個職位上,不適宜針對太具體的人和事發(fā)表意見了,而詩歌的審美功能更突出,針對性可以弱一點?!?
我又把問題再往上推了一個層次:“我說的切口大小,是社會視野和時代跨度。社會視野,比如海子的《日記》,他在里面寫‘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一首寫孤獨的詩,卻又有壓制不住的大氣象;時代跨度,比如北島寫‘那時我們有夢,關于文學,關于愛情,關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幾句話就跨越了幾個年代。”
車延高把話接了過去:“‘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我知道,你說的是詩歌的時代批判功能。我也寫過一些帶著社會之痛的詩歌,可能你正好沒看到,但我始終認為,詩歌的審美功能更為永恒。”
“很多人認為憤怒出詩人,但唐詩宋詞,有幾首是抒寫憤怒的呢?人們傳誦最多的還是那些意境最美的作品?!?/p>
底層與鄉(xiāng)土
和他的朋友們在一起,車延高有時突然會用陜西口音說話,這在幾乎全是湖北人的場合,讓氣氛變得輕松幽默。
他是山東萊陽人,父親是軍人,部隊經(jīng)常調防,于是他的家也不斷變動,先到上海,再到鎮(zhèn)江,又去西安,再到重慶,之后寶雞,最后才在武漢定居。因此他的青少年時代,學會南腔北調。他曾在寶雞792工廠當噴漆工,又去青海當了6年兵,復員后進入武漢公務員系統(tǒng)。
成為一名詩人的開端,就是在青海當兵時期。那時有個戰(zhàn)友喜歡寫新聞稿,還能在報紙上發(fā)表,車延高就想,我也可以寫點什么。他的詩歌處女作,就在當兵時期發(fā)表于《青海日報》。那時他的津貼是每月3元,后來漲到5元,他卻自費訂閱了文學刊物,轉業(yè)的時候,箱子里最重的行李是一捆《詩刊》。
詩歌創(chuàng)作的“爆發(fā)期”到來時,他已經(jīng)是一名“高高在上”的武漢市委常委,然而當過工人、當過兵、“挨過餓”的經(jīng)歷,讓他和社會底層百姓之間有一種天然的親近。他的好友名單里,多有販夫走卒,他的詩歌里,也多市井閭閻。他寫武漢的挑夫“扁擔”,“他們習慣坐在自己的扁擔上,就像坐著穩(wěn)穩(wěn)的江山”。
底層情結可以從人生經(jīng)歷獲得邏輯性解釋,但我同時在他詩歌里發(fā)現(xiàn)了濃郁的鄉(xiāng)土情結。
那首題為《盤在土地上的發(fā)鬏》的詩,會令許多出身農村的人動容:“就像土地不會嫌棄我/我從不嫌棄牛糞/它和我腳下的土地一個顏色/土地長出我需要的糧食/它是土地的糧食/在一群螞蟻眼里/一堆牛糞就是一座山/在一穗麥子眼里/一堆牛糞就是來年的麥垛/我的雙腳永遠記得它/最寒冷的日子/瘦小的我跟在牛身后,往手上哈著氣/把一雙赤腳揣進剛落地的牛糞/那種溫暖是從現(xiàn)在的皮靴里找不到的……”
他至少有七八個故鄉(xiāng),這是寫的哪一個故鄉(xiāng)呢?車延高說,就是膠東老家。“盡管我在那待的時間很短,但故土真的跟人血脈相通。小時候,父母每次帶我回農村,我就不想離開了,說能不能你們回去我留下來?!彼J為詩歌是有“祖國”的,這個“祖國”就是生活,哪怕是幼兒期殘存的生活記憶,都屬于這個“祖國”的一部分。
不過,一腳揣進新鮮的牛糞中的時代,車延高的生活中還沒有詩。面對洶涌質疑的時候他堅持“官員有詩歌情懷絕不是壞事”,而現(xiàn)在他覺得任何人都應該有一點審美愛好,這會讓人生變得更豐富,更有意義。
如果在那個時候就寫詩,會寫出什么樣的作品?車延高把自己假設成7歲,在2016年寫了一本兒童詩集,寫給孩子們,啟蒙他們的藝術審美。他用《笨》為題寫道:“老師說植物也是生命/家里每次殺西瓜我都怕他疼/我就悄悄告訴它/你把瓜瓤變成苦的/人就不吃你了/西瓜很笨/一直不會點頭?!?/p>
我說,我想起了民國小學課本里的一篇課文:“三只牛吃草,一只羊也吃草,一只羊不吃草,它看著花?!?/p>
車延高說:“你看,多美!”
我出去透透氣,剛把門掩上,已聽到他在哼唱:“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
誰都有權寫寫詩
Q& A
N-南風窗
C-車延高
最愛徐志摩
N:你強調詩歌的零度情感,我想起了新月派的一個核心主張,叫“理性節(jié)制情感”,同時我讀到你的作品,感覺也有新月派的痕跡,你是不是對新月派有特別的喜愛?
C:我覺得派別不重要,派別內的作者水平也并不整齊,我只看作品。有時候只要有一首好作品就是大師,比如唐代,2800多個詩人,李、杜最有名,有豐富的作品傳世,但張若虛只有一首《春江花月夜》,就孤篇橫絕。現(xiàn)代也有很多詩人,徐志摩的作品我就很喜歡,還有卞之琳也不錯,而李金發(fā)、穆旦的詩歌留給我的印象就沒有那么深。
N:徐志摩、卞之琳都是新月派的代表。
C:但我不會用這個符號去看待他們,我覺得這個不重要。徐志摩的詩歌不是一種純粹的白話性表達,他有很強的浪漫主義色彩,語言上的跳躍性比較大,他才脫穎而出,超越其他人。你說到海子,很多人喜歡他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但我更喜歡他的《日記》,“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他在不連貫當中形成了一種陌生性的美。不連貫,然而他還是打動你,因為里面情感的真實,讓我們把他語言中那種不規(guī)則性丟到一邊去了,就看到他的情感一瀉而出。
社會需要這么多詩人嗎?
N:你前面提到,一首詩就可以成就一個偉大的詩人,張若虛就是這樣。
C:對。
N:但你很高產(chǎn)。
C:我寫得多,每天都寫,從不中斷,實事求是說,我的量確實比較大。
N:我們看到一個現(xiàn)象,現(xiàn)在單個詩人很高產(chǎn),而且現(xiàn)在詩人的數(shù)量非常龐大。
C:現(xiàn)在據(jù)說網(wǎng)絡上每天產(chǎn)生5萬首詩歌,熱衷于新詩創(chuàng)作的全國有200多萬人,寫古體詩的創(chuàng)作隊伍你可能更想不到,有300多萬人。
N:那么就產(chǎn)生了一個問題:社會需要這么多詩歌嗎?
C:詩歌的推陳出新,需要一批熱愛詩歌的人,需要詩歌作品不斷涌現(xiàn),所以應該允許這種情況。社會受教育水平的整體提高,加上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到來,提供了寫作條件,看不看是讀者的權利,但我們不能剝奪任何人寫作的權利,有人寫總比沒人寫好。
對詩歌藝術出現(xiàn)的繁榮,大家應該鼓掌叫好。現(xiàn)在各種娛樂內容那么豐富,還有那么多人熱愛創(chuàng)作,這種現(xiàn)象不應該嘲諷,而應該敬重。但是作為創(chuàng)作者,一定要冷靜,先不說社會責任感,起碼一定要有藝術責任感。每一首作品都是自己的孩子,你總應該希望它漂亮一點。
社會是否需要,你看幾百家詩歌刊物都能辦下去,就是一個回答。
寫詩的權利
N:我贊成你說的,對詩歌藝術的繁榮應該鼓掌叫好。不過很有意思的是,嘲諷者往往來自所謂的詩歌精英群體,一些“學院派”。比如余秀華聲名大噪的時候,社會一片贊譽之聲,但諷刺挖苦她的,主要是所謂專業(yè)詩人,在其中一部分人看來,大眾寫作是不能接受的。
C:這確實是個問題。我的觀點是,詩歌不是“神曲”,詩歌是詩人的靈感破譯了靈魂的密碼,代表神獻給人類的作品,但是,沒有誰是專司其職來做這件事的。
N:理解為“神曲”,主體上就有排斥性。
C:對,任何一個詩人最初階段都是業(yè)余的,哪個詩人是天生的呢?詩人不能否認從不懂到業(yè)余到成熟這個成長過程,更不能在成熟后去剝奪別人寫作的權利。你說別人的作品不好,那你怎么就不能拿出產(chǎn)生很大影響的作品來呢?我只認作品,不認人。詩人可以自信,但不要自戀。
N:有的詩人會認為自己的作品非常好,只是大眾不識貨。所以我們常常看到這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某個領域的專業(yè)人士,一說話就憂憤于自己所處的領域不受社會重視,“詩歌教育跟不上”、“藝術教育缺失”、“戲劇教育有待改進”、“人文教育亟待加強”,但凡領域內的問題,都是因為“這屆人民不行”。
C:邏輯上應該倒過來。我們這個領域情況不理想,不在于非要哪方面重視,而在于我們怎樣去為這個領域做貢獻,如何通過我們的努力,讓這個領域成為值得重視的高地。你能不能被重視,首先取決于你是否值得被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