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艷琴
那首歌傳唱的時候,我細(xì)瘦的影子正搖曳在長白山的原始森林里,并且從未見過大海,而那雄渾、深厚、蒼涼而又渺遠(yuǎn)的調(diào)子卻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心,此后的任何時候,只要這歌聲從我的心頭滾過,那無可名狀而又不能自已的激動總是一浪滾過一浪,層巒疊嶂,越滾越遠(yuǎn)也越渺茫,眼前便霧一樣地蒼茫起來,不由自主地把目光飄向了遠(yuǎn)方。那首歌叫《大海呀,故鄉(xiāng)》。
第一次坐船是在一個黑魆魆的夜里,微光下那無邊的灰黑色蠕蠕涌動,舒徐有致,波瀾不驚,那足以包容宇宙的雄渾氣度,讓我的心一次次戰(zhàn)栗,縱身撲向大海的沖動把我自己也嚇了一跳。下得船來正好天亮,我迫不及待地找了一處近水的岸,未假任何思索就掬了一捧,那一刻,仿佛完成了一個有生以來就在等待的儀式,三十多年的生命瞬間消融成了這一掬。我不知道,這冰冷苦咸的海水,怎么會讓我如此著迷。
有一個電視畫面總是浮雕般地凸顯在我的記憶里。那是黃土高原的祖孫倆。他們衣衫襤褸,頭發(fā)枯亂,臉上沒有水色,腳上滿是黃塵,疲憊地翻著仿佛永遠(yuǎn)也翻不完的一道又一道山梁……他們要用一雙肉掌穿越萬千山水,去看看大海!
大海,到底用什么樣的魔力在蠱惑著人們的原始沖動呢?
是海的闊大無邊?
是海的神秘莫測?
抑或,還有什么更古老更深層的原動力?我找尋不著。
考古學(xué)家的研究成果提醒我們,生命最早起源于海洋,那些光滑圓滾或者扁平被鱗的魚類,看起來與有肢體的動物毫無相似之處,但他們的確是我們共同的祖先。它擁有了構(gòu)成動物最重要的部件——脊椎骨,至今,任何一種斷了脊椎骨的動物,都無法站立,雖然,動物起初是躺著的,也必須有。達(dá)爾文的進(jìn)化論又告訴我們,人類是由古猿進(jìn)化而來的,人的始祖可以從七十萬年以前的“北京人”追溯到一百七十萬年前的云南“元謀人”,直至近幾年又發(fā)現(xiàn)了200多萬年前的“巫山人”、湖北“建始人”,如今,又聽說非洲發(fā)現(xiàn)了人類三百萬年前的頭骨化石,干旱貧瘠而又荒漠化嚴(yán)重的非洲,是現(xiàn)代人類共同的家園。
然而,人類在由“魚”變成“古猿”的歷程中,斷了檔兒,這段距離,是一個大面積的空白。這個嚴(yán)厲的空白,等待著“古猿”的后代去填補。
無論是宗教還是神話都曾有過歷史上那次大洪水的記載,我們居住的這片大陸也的確曾經(jīng)滄海桑田。在世界屋脊的喜瑪拉雅山下,可以找到海洋生物的化石,在亞洲大陸的地層深處,積淀著大量動植物的精魂——煤和石油。塵土漫天的黃土高原腹地,據(jù)說在地球的第四紀(jì)冰川時代,是一片闊大的水域——“大同湖”,至今,桑干河畔那個叫做“泥河灣”的十年九旱的區(qū)域,隨處可見的竟然是魚的遺骨和海螺、麗貝的化石。四十六億年的地表運動,就像地毯下的那條蛇,它竄到哪里,哪里就高山隆起,離開哪里,哪里就湖海沉降,那些不幸淹沒的生靈就化身而為我們今天所見的煤炭、石油以及不勝枚舉的化石,那些來得及躲避的物種便驚慌奔突,流散四方,挪亞方舟也好,煉石補天也罷,被洪水逼迫的祖先們,最后必定棲身于高山之巔,那些繁衍于湖畔海濱、水草豐美之澤的先民們,望著一片汪洋的故土和周圍冰冷崢嶸的巉巖,是怎樣的不頓足捶胸、撫膺長嘆?一代又一代過去了,子子孫孫永遠(yuǎn)眺望著遙遠(yuǎn)的蔚藍(lán)色,把海的記憶刻進(jìn)血液,于是,我們的血管根根泛著幽深的暗藍(lán)。
因此,人,仿佛注定了生命的流浪航程。旅行家且不說,就是普通人,也往往夢想著周游世界,凡爾納的科幻小說《八十一天環(huán)游地球》圓著多少人的白日夢,又牽著多少人的夢走得更長,因此就有著貧窮的孝子退休后用三輪車載著八十歲的老母遠(yuǎn)走天涯,因此就有著“驢族”一只背包走天下,也就有了像那祖孫倆一樣愚公移山般的朝圣之行。更多的人喜歡一個人旅行,他們不去名山大川,不去繁華勝地,只去最偏遠(yuǎn)最古老的山村、小鎮(zhèn),對古代的遺存有著宗教般狂熱的向往,他們中的某些人根本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心隨步行,自己把自己放逐,一顆孤獨的靈魂撮在手尖,找不到一處安放它的故鄉(xiāng)。
人類似乎總喜歡多事,不肯安靜地守著處在地球一隅的家園,潛意識中,似乎另有一個靈魂深處的呼喚。因此,蹣跚在歷史之途上的人類,不斷地回眸著那時斷時續(xù)的來路,萬里接力般傾一生之光陰翻山越嶺,鉆山洞,穿沙漠,潛水底,走荒原……前仆后繼,疲憊而快樂地奔波在家園的探訪中,不斷地又是無限近地接近著家園。歸鄉(xiāng)的路是那么迷茫而漫長,鄉(xiāng)愁縈繞在每一個人的心中,尋找的腳步在漫漫鄉(xiāng)路上交替著模糊又清晰,一代尋找著一代,一萬年尋找著一萬年,在這樣的不屈不撓的尋找中,家園顯然已虛化成了一個概念,然而,即便是概念,也沒有哪一概念能如此地頑強。
近代醫(yī)學(xué)的研究成果給這種頑強找到了一個比較合理的解釋。研究表明,人類的大腦是分為左右兩部分的,而在右腦部分的某些區(qū)域里,記錄著古老的信息,這些信息來自遠(yuǎn)古生命的層層累積,像密碼一般地悄悄刻在了傳遞生命信息的DNA上,在生命的適當(dāng)時刻解碼復(fù)蘇,人類用這種永恒不滅的方式,留存著生命的一切原始痕跡,只是我們現(xiàn)在還沒能全面破譯這些密碼,因而,人類的大腦使用率還不過是2%~5%。
有過一個神秘得幾近迷信的故事,宋代的大文豪蘇軾初做杭州簽判的時候,到西湖南北二山中游覽,所到之處,常常覺得這地方從前都曾來過,他移知密州后仍念念不忘,在寫給錢塘主簿陳師仲的信中,還自己納悶:“一歲率常四五夢至西湖上,此殆世俗所謂前緣者。在杭州嘗游壽圣院,入門便悟曾到,能言其后院堂殿山石處?!鄙踔劣杏涊d說蘇軾能說出那寺院從院子到懺堂應(yīng)當(dāng)有九十二級臺階,仔細(xì)查數(shù)后果然不假。以蘇軾的為人,絕不會故弄玄虛騙人;佛教所說的輪回,許多人都有親身的感受,古今書籍上類似的記載也并不鮮見。
也許你也曾經(jīng)留意過,你的夢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從未到過的城市、鄉(xiāng)村,街道上走著衣著古怪、從未見過的行人,那些街道、房屋都虛幻地飄忽在另一個世界……突然有一天你來到了這個地方,才恍然大悟:我來過這的。也許你會把這種現(xiàn)象解釋成電影的影響或者自己的想象,那么,現(xiàn)實中還常見女婿酷似岳父,媳婦就是婆婆年輕時的翻版,父子、母女的生活軌跡常常驚人地相似……
稍微留意一些,還可發(fā)現(xiàn),許多人的終生愿望,就是在死前看看大海,而沒有一個人是想看看哪座高山,甚至也沒有人見不到我們的母親河就死不瞑目。
“去看看大?!薄祟惞爬系脑紱_動,本能地驅(qū)使著后代的腳步,藍(lán)色的記憶就像一個不逝的咒語,千秋萬代地指向著生命的家園。
家園的失去,注定了人類永恒的漂泊,也注定了每一個腳印都貯滿了鄉(xiāng)愁,仿佛原罪一般,生生世世永不停息地漂泊著,人類帶著魚那樣有點咸味兒的血液,血管上泛著海一樣幽藍(lán)的光澤,刻骨銘心地不斷回望著那來時的路途,“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順著煙波浩淼的江河,我們追溯的終極目的地就是大海,也許,我們真的都是“海邊出生,海里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