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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譚以及我們逝去的日子

2017-04-17 22:41狗子
湖南文學 2017年4期

七 夕

今天農歷七月初七,七夕,這幾年被炒作成中國情人節(jié),而且越炒越像那么回事了,今天所有媒體都離不開談這個。上下班路過的那家小花店半個月前就貼出了“七夕相約情人節(jié)”的告示,這兩天門口戳著巨大的裝飾華美的藍色花束,大約就是“藍色妖姬”吧。

今天中午下班回家,快進大院東門的時候,迎面碰到一對老人,擦肩而過之后,我不自覺地長嘆了口氣。

我家住在玉淵潭公園北側的航天部大院,大院東門的那條路是通往玉淵潭公園北門的必經之路,所以這里來來往往的很多是去玉淵潭健身或健身歸來的中老年閑人。游人不多,因為玉淵潭沒有名勝古跡,基本上就是附近居民的一個健身場所,只有每年四月的櫻花節(jié)(玉淵潭的櫻花很有名,是八十年代初從日本引進種植的),才有大批游人蜂擁而至,門票也從平常的兩元漲至五元,那些平常來此健身或消磨時間的中老年閑人通常都有月票(四元)或年票(十五元),櫻花節(jié)期間,年票月票在晚六點之前無效,也就是說,這些往日優(yōu)哉游哉在玉淵潭地面上混的中老年閑人,要想憑年票月票觀賞櫻花只能在黃昏時分乃至天擦黑以后,是為了讓他們更好地體會“最美不過夕陽紅”么?好在,櫻花的花期不長,大概也就半個月。總之每年四月,我才比較明顯地感受到,我生活在一個公園旁邊,從小到大,公園給我的感覺就是旅游景點,這也是我至今不愛去公園的一個原因。

當然,即便不是作為旅游景點的公園,比如平常的玉淵潭公園,我發(fā)現(xiàn)我也越來越不愛去,我細想我已經有近一年沒進過玉淵潭了,這個心理容我慢慢想想。

今天主要說說我中午碰到的那對老人。那對老人身材都不高,大概一米六左右,都瘦,尤其那男的,其實他們還不算太老,應該是剛退休的年齡,而且從衣著打扮相貌氣質上看,他們明顯是勞動人民,勞動人民退休都早,更不要說如今勞動人民經常內退病退或被勸退辭退,所以他們也就五十來歲吧。

話說這二人迎面走來,他倆穿的都不咋地,有點花里胡哨,尤其那男的,尖嘴猴腮,戴個白色長帽檐遮陽帽,后腦勺有網眼的那種,穿一明黃色T恤,類似公交售票員那種(也許他就是剛被辭退所以有時間出來耍了?),胸前還印著國旗,斜背一癟塌塌的黑色人造革書包(“人造革”是我的感覺),女的具體穿了什么忘了,總之也是勞動人民那種,不咋地,但她面相我印象還算深,感覺是善良、操勞、可能還有點弱智那種,暴牙很長很白,她在笑,笑容有點勉強,顯得靦腆或者尷尬,她的一只手被那男的雙手死死抓住按在自己懷里,他倆走得挺快,擦肩而過時,我聽到那男的操著沙啞的公鴨嗓喋喋不休之中的半句:“……咱們這歲數(shù)的……”,就是這么一段場景,讓我在走出幾步之后,不覺長嘆了一聲“唉……”,我在嘆息什么呢?

我是在嘆息——這就是男女之情啊,男女之情也不過如此啊,也可以如此之不堪啊——是這樣嗎?我在悲天憫人嗎?好像有一點點,但細想,恐怕我的嘆息主要不是因為這個,我剛才沒有用“愛情”這個詞,為什么呢?難道那位尖嘴猴腮公鴨嗓的公交售票員不是正陷于愛情之中嗎?莫非他是個騙子?我馬上想到了電視上法制欄目里有關中老年婚戀的各種騙局……你丫憑什么這么作賤我們啊?我們中老年勞動人民即便是長得丑的中老年勞動人民就不能談個戀愛嗎?怎么到我們這兒就只有“男女之情”甚至干脆就是坑蒙拐騙?難道愛情只是少男少女大款美女或你們這路中年流氓知識分子乃至電視里經常出現(xiàn)的那路銀發(fā)蒼蒼“藝術大師”文藝老兵的專利?

大概是這樣吧,他倆的舉動超出了我對愛情的想象,甚至有所破壞,我難道不是早就應該對愛情不再抱有那樣的——幾乎所有文藝作品中所表現(xiàn)甚至所宣傳的——想象了嗎?怎么就那么難以放棄那樣的想象呢?

我應該謝謝他倆——謝謝尖嘴猴腮公鴨嗓男,謝謝善良操勞弱智暴牙婦——這就是愛情,起碼這也是愛情。這就是我為之糾結痛苦也因之幸福激動了半輩子的玩意兒,這么說,我的嘆息有多一半也是為自己而發(fā)的吧。

那天,在嘆息之后,我一直在好奇,那尖嘴猴腮男在說些什么呢?或者說,他在進行著怎樣的一番“愛的告白”呢?以至于那面善的暴牙婦除了手被鎖住也因這告白而面帶羞赧且心中怦怦亂跳?

酒 局

譚超應該是我認識的人里第一個喝殘的。

大概十多年前,也就是世紀之交的那幾年,見過譚超幾次,都是在酒局上。想來,自打我大學畢業(yè),也就是所謂的自打我走上這個社會,除了單位同事,我新認識的所有人,幾乎都是在酒局上,酒局應該是我們這個時代最主要的一個社交場所,對我而言,基本就是唯一的社交場所。

見譚超的那幾次,印象中都是人數(shù)眾多的大酒局。這種酒局,經常很多人是頭回見面,或者見過幾面但每次都是在喝高了的失憶階段,所以跟沒見過一樣陌生。這樣有時就會發(fā)生兩個喝過不止一次的酒鬼坐下來還客客氣氣在那兒賓著等著別人介紹(“賓著”應該是北京話,有音沒字的一個詞,大約指相敬如賓彬彬有禮地憋著),或溫文爾雅問在座的其他人“這位是?”

有經驗的酒鬼(比如現(xiàn)在的我)就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他們雖然“互不相識”,卻裝作“似曾相識”,心里一邊打著鼓一邊頻頻碰杯,這種局面下通常會有兩種結果,一種是,喝起來后或許有一方會繃不住說“咱們上回喝是在?”,另一方大概會一邊嘟囔著“不好意思腦子喝壞了”一邊敲著壞腦袋苦思冥想,這時一般會有在座的明白人來救場,幫助他們恢復記憶,類似開啟了宿命通讓他們看到了前世;還有一種結果,就是這二位永遠這么“互不相識”又“似曾相識”地賓著,該碰杯就碰杯,該干就干,誰也不多說一句,別人見他們這么“自然”自是覺得沒有問題,是啊,喝過多少回了嘛。通常他們這么做的心理是雙方都覺得對方認識自己但自己把對方忘了,都覺得自己有愧于對方,生怕把心里話(這孫子誰???)說出來造成傷害,而且越不說就越不能說——難道喝到酒酣耳熱稱兄道弟時再問“您貴姓?”,就這么揣著糊涂裝明白也能一路喝下來,喝到嗨處也無所謂說不說了,見過又怎樣沒見過又怎樣?喝就是了。

即便沒有以上的尷尬情況發(fā)生,一般喝酒,也是要有一個賓著的過程的,我回想這個過程應該是開喝以后的頭一兩個小時,人們需要寒暄、開玩笑、吃東西——這幾樣通常是我之意義上的酒鬼所不需要的,我之意義上的酒鬼要么天天見要么見面就煩玩笑早開完了,至于吃東西,像艾丹張弛喝白酒的還動動筷子(大概白酒還是更難以下咽所以得就菜),而像我和阿堅這路喝啤酒的,則必須空腹喝上一氣才會想起吃兩口,據(jù)說界定酒鬼的一條標準就是看他是否空腹喝酒——待寒暄、玩笑差不多了,也吃飽了,這時一般就開始加速了(有的酒局這時就散了,這種不在我們討論之列),或一圈一圈輪流敬(過關),或捉對喝,掏心窩子,對吹牛逼,劃拳什么的。

最怕的是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這時沒有加速(八成還是減速),而且不散,主持酒局的一位或幾位開始點評時事或者講起了各種段子,這是最難耐的時候,以我的經歷,這種時候我沒聽到過任何真知灼見,但你還要裝模作樣地頻頻點頭,段子也統(tǒng)統(tǒng)不好笑,但你還要報以干笑,想來唯一可笑的大概就是桌上與你一樣的酒鬼都在那兒裝模作樣地點頭、干笑……

這種情況對我而言無異于如坐針氈,在這一點上,我喜歡艾丹張弛這路酒風暴烈的,跟他們丫喝,經常還沒坐穩(wěn),就因為遲到五分鐘被要求連干三杯,之后也是一連串的狂干,多數(shù)時候這也正合我意,因為在我看來,真正意義上的喝酒,就是一場放縱,就是這種縱身一躍然后不醉不歸……微醺、適可而止、別喝吐了,這也是一類喝法,但如果把喝酒比作做愛的話,這后一類喝法在我看來就是足療、保健按摩、最多是打飛機……

關于放縱式的大酒,捫心自問,還是打心眼里的最愛,就像瘋狂做愛,當然這后者比前者要求苛刻些,比如必須是美女(至少姿色中上)而且要有愛情,而喝大酒沒這么多事,只要不是我在農村喝過的那種過期劣質啤酒或化工原料兌酒精的假白酒就行,當然,真長期沒碰酒逼急了,沒準這樣的酒捏著鼻子也能把自己灌暈……

戒?

這些年,時常也會有這樣的想法:我要戒這兩樣——大酒和色,至少遠離它們!

首先要遠離張弛艾丹高巖松,我碰著這三位,就沒一次沒喝多過;其次要遠離阿堅藍石高星嚴勇駱駝,我碰著這幾位,多半喝多;再其次——這再其次的諸位我一年見不了兩面但只要見面必喝大,所以是不是就不見了?他們是:小煒高利丁天老賀老樓李晏小東小平全克杜全芒克孫民萬曉利王武徐星于一爽……以上是指北京,關于外地,我們從南往北數(shù)——去海南不見老周王東,去廣州不見方輝,去福建不見牛哥小鄭,去拉薩不見賀中,去南昌不見馬策老德,去杭州不見石磊阿拉丁,去上海不見榮巖豎湯光明,去四川不見吉木狼格,去南京不見顧前曹寇旋覆毛焰,去鄭州不見吉祥,去青島不見亞林王音保山,去景縣不見周軍,去終南山不見蘇非舒,去沈陽不見程遠……再說國外,去美國不見劉峰,去法國不見郁文,去德國不見“沒宵夜”(我在德國遇到的一個叫米歇爾的酒友)……以上是我在外地及外國的酒友,我將不見他們,同時我也不想再去那些地方了。

這樣,我就差不多能把大酒戒掉了吧,雖然我也基本殘廢了,但是,這就是持這個戒應有的代價吧?我能指望在我那些非酒友們身上得到再生嗎?他們是:大包,嘉映,簡寧,張松,侯震,小寧,子鵬,白臉,高山,春樹,黃燎原,大仙,陸曉偉,韓東,于小韋,趙川,漢行,何勇,還非,建國,唐大年,楊葵,全勇先……對不起上面諸位了,你們都是我的良師益友,你們不喝或喝得極少或喝得有節(jié)制,可是你們并沒給我多少再生的勇氣、新生的希望,面對你們,我怎么覺得前景一片灰暗???

抽掉了酒友們的世界,對我而言竟然是如此黯淡無光的……

同時,我還要抽掉愛情,戒色……

我要瘋了……

在那樣一個無酒無色(專指大酒和愛情,小酒和過日子操逼不算)的世界里,我每天早睡早起,送孩子,干家務,寫作,讀書,散步,練習打坐,照顧癱瘓的父親,盡丈夫的責任(“交公糧”——中國丈夫們的一大天才詞語發(fā)明),與不喝酒或喝得有節(jié)制的良師益友們切磋文學,探討人生,也家長里短嘮閑嗑,逢年過節(jié)互致問候,品茶,也去郊游,野餐,帶著一定量的高檔紅白啤,精致的小鐵皮桶里盛著晶瑩剔透的冰塊,還席地而坐,鋪著高檔專業(yè)的防潮墊,有人在抽雪茄或者煙斗,還燒烤,妻子們忙著吃食,八成有拌沙拉,小點兒的孩子跑來跑去,大點兒的孩子或手不釋卷或支起畫板寫生,一個留著胡子半長發(fā)戴西部牛仔帽穿西部牛仔靴的家伙坐在一邊撫弄著一把吉他,天空碧藍,小鳥從頭頂飛過……

我要自殺?。。?/p>

或許,要想再生——叫重生吧,“再生”說多了讓人想到廢品回收,其實難道不是嗎?——就得這么自殺一番不可吧?就像廢品回收,不碾碎了燒成灰談何再生?

看來問題出在還是不承認自己已經是廢品,我確實是沒到這個地步吧?此刻我不肯定了。

動不動就聯(lián)想到與高僧大德社會名流野餐喝紅酒去了,而且還挺不情愿……

非主流

十多年前,譚超給我的印象是模糊的,只記得那時大家都叫他老譚,我那時也確實只知道有這么一位老譚而并不知道他的確切名字,也從未問過,因為不熟,也因為每次都是一堆人。

我那時主要跟兩撥人喝酒,一撥是艾丹這幫,一撥是張弛阿堅這幫,前兩年丁小二寫了本關于北京酒局的書,他稱前者為“東局”,后者為“西局”,東局局長艾丹,西局局長張弛。

十多年前的老譚,不熟,知道是做大買賣的(而且好像就是餐飲),開大飯館,好組大酒局,當時我去老譚的酒局應該都是艾丹招呼過去的,那時除了張弛阿堅,艾丹也經常約我,我經常東局西局兩頭跑,時不時,東西兩局也會合為一個局,這差不多就是那個年代北京“非主流”文人的精華所在了,他們邊緣、反叛、新潮,蔑視權貴和精英,當年經常在座的他們是:張弛,艾丹,阿堅,芒克,我,唐大年,楊葵,大仙,方文,何勇,丁天,尹麗川,阿美,趙波……當年所謂“非主流”,是相對于那些在作協(xié)里或一心想依附于作協(xié)等文化機構混飯的文人,他們的寫作觀念和作品在我們看來迂腐甚至反動,這幫人勢力強大,掌控發(fā)表出版的大權,是為“主流”;當然,隨著全面市場化的到來,“主流”雖說至今還死死霸著一方文壇不肯退出,但早已不成氣候,而“非主流”們也并沒有取而代之,而是開始分流,張弛尹麗川改拍電影,艾丹改倒騰文物,芒克改畫畫,大仙改寫體育評論,方文在家打游戲,丁天阿美編劇,唐大年學佛,楊葵學佛讀史蓋廟彈古琴寫大字,本人我差點成了演員……我們基本不寫或是實在無聊勉為其難地寫點兒是點兒,如我現(xiàn)在。

大 吃

在世紀之交的那個年代,我跟老譚應該不止見過一面,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只有一次印象深刻,場景似乎是在歌廳的包房,因為我和艾丹等是坐在拐角沙發(fā)上,面前是茶幾,也就是說我們是在飯館喝完轉場到這里喝第二場的。

那時這樣的轉場很常見,或者說基本是通例,尤其是艾丹組的東局,先飯館,后酒吧或歌廳,再飯館,夏天有時會去街邊排擋,美其名“宵夜”,實際是接著大喝順便大吃(有人已經吐了幾起兒此刻又餓了甚至更餓了,有人,如我,一直還沒怎么吃),因為剛才在酒吧歌廳雖然可以大喝但不能大吃,爆米花花生米開心果這種似乎只能使人越吃越餓越吃越饞,我猜一是這種東西“香”,專勾饞蟲,二是硬,需要咀嚼,耗費體力,三是這種東西伴隨著酒精下肚,其結果就是繼續(xù)在胃里發(fā)酵,我們被撐大的胃變成花生二鍋頭爆米花干紅開心果威士忌哈密瓜啤酒的發(fā)酵池,伴隨著一個又一個此起彼伏或張揚或隱秘深重悠長的酒嗝,一趟一趟地走腎,甚至有人需要竄稀大便,廢氣廢水廢物被排出,被撐大的胃頓時空了,之前下肚的以及新釀的酒精卻上行到大腦,人變得興奮但還想更亢奮,為了這份“精神追求”(實際不過就是讓酒精進一步刺激相應的腦神經細胞)及滿足肉體上更真切的饞餓交加,新一輪的大吃大喝就似乎順理成章在所難免了;而且尤其像我這種喝酒的初始階段不怎么吃東西的人,七八瓶啤酒下肚,伴隨頻繁走腎(酒精利尿),此刻早已“砸通”(艾丹語),就我個人而言,這時如果跟著大部隊轉場繼續(xù)吃喝,我通常還是以喝為主……

不知為什么,我沒有任何基督教背景,但自打我十來歲“懂事”以來,吃——不是因為餓而吃,是因為無聊和饞而吃,因此我覺得我們生活中大部分的吃都屬于貪吃——在我這兒多少有些見不得人,覺得不雅,有時簡直就是鄙瑣,比如當眾啃雞爪子鴨爪子,要撕,要在嘴里將雞鴨的腳趾頭從關節(jié)處咬斷,再不斷咕囔著腮幫子用牙齒舌頭將細小骨頭上星星點點的肉褪干凈,還有啃豬蹄,還有吸骨髓——一幫人戴著透明塑料薄膜手套,捧著一根骨頭用吸管咕嚕咕嚕吸里面的骨髓,這簡直就應了那句成語“敲骨吸髓”,這不僅鄙瑣,簡直就是兇殘了;還有吃螃蟹,螃蟹幾乎是我的最愛,鮮么(這話說出來就覺著下作),但一幫大老爺們在一起一人捧只螃蟹,掰、咬、剝、嘬、用筷子挑、剔、刮,場面繁瑣漫長而且有點可笑吧,這似乎倒談不上兇殘(其實何嘗不是?莫非螃蟹在我頭腦里要比雞鴨豬牛羊低一等級?),但對我來說因為近些年牙齒縫隙越來越大,有幾次吃螃蟹(通常有螃蟹的酒局都是豪華局,在座的都是半生不熟或根本陌生的貪官污吏奸商美女),剛吃兩口,堅硬的一小塊蟹腳殼便塞進牙縫,于是忍著微痛裝模作樣接著吃喝,有可能還要敬酒或被敬,待牙簽轉到面前,抽兩根擱在面前,再待機會成熟(比如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一個熱火朝天的話題上的時候,倘是冷場或大家彬彬有禮互相賊著打探深淺的時候,你怎么好意思剔牙?),一手捂嘴一手剔牙(要盡量擺出老饕才有的那種閑庭信步溫文爾雅式的剔牙狀),剔出來倒也罷了,那就可以繼續(xù)輕輕松松吃喝聽他們丫蛋逼,有兩回因為牙簽質量不好或蟹殼塞得太作實,牙簽折牙縫里了,微痛有往劇痛發(fā)展的趨勢,再剔,還是不行(主要是不能破壞了老饕的派頭),只能端坐片刻借口上廁所,出包間奔服務員或到柜臺再要牙簽,找個背人處齜牙咧嘴甚或面目猙獰地自我解決掉,然后若無其事再回到包間。

說到吃螃蟹,我能接受的吃相是南方姑娘或少婦,她們會吃,不慌不忙,按部就班,有條有理,邊吃邊聊邊喝,印象中她們有的吃螃蟹只用拇指食指,四個指頭就解決了掰、剝、剔等工序,其他六個指頭扇面狀支起,應該都是芊芊玉指一類,吃起來也用不著嘬啃吸等大動作,跟吃零食吃薯條差不多,當然當然,也有南方大老爺們會吃的,但我沒什么印象。

斗 酒

細想,那次又好像不是在歌廳,也許就在一個有沙發(fā)茶幾的飯館大包間里,因為我印象中燈光明亮,不像歌廳包間里的光線,而且我出去吐,衛(wèi)生間就在一出包間斜對面,也像飯館的衛(wèi)生間,總之,地點不重要了,印象就是我和艾丹等坐在拐角沙發(fā)上賭酒,艾丹出了個主意,大致是誰要是在十分鐘之內喝掉七小瓶青島啤酒,他輸一千塊,是不是十分鐘,是不是一千塊也記不清了,總之,聽起來似乎并非不可完成,而且賭注誘人,我應該是當仁不讓率先喝了起來,我忘了喝到第幾瓶了,也就三瓶還是四瓶吧,因為我覺得我離目標(七瓶)尚遠就不行了,承認失敗,我?guī)缀跏擒f出包間直奔衛(wèi)生間噴薄而出……其實要說也談不上有多失敗,因為本來就想喝就想這么狂喝,此類惡賭正中我的下懷,否則,就那么無來由旁若無人地獨自悶頭痛飲——這也太沒禮貌了吧?總之,酒場上的酒戲對我而言輸贏不重要,重在參與,這種心理造成我喝了這么多年酒,稍帶技巧算計的酒戲(最典型的比如劃拳)我都不靈,但我基本都會,就為參與啊。

記得九九年我去河南農村參加一哥們婚禮,有天那哥們帶我去鄰村會親戚,中午跟一幫農民喝酒,后來據(jù)我哥們說,在座的都是村里年富力強的酒鬼兼劃拳高手,有點專為迎接北京來的“能喝”的鄙人的意思,我記得坐下后面對一桌河南農村菜(色香味形具差,他們好客給我夾了個雞腿,我愣沒咬動,那時候我牙口尚好——還可以用牙開啤酒瓶呢),幾位高手輪番表演低調謙遜(實際正摩拳擦掌),什么最多喝個三四兩,什么胃疼,什么肝不好,我當時不知是假,開喝以后,對各種河南敬酒的規(guī)矩、說辭言聽計從、欣然笑納,接著便主動挨個敬酒,而且是我在北京的敬酒方式——你隨意我干了——搞得本有一身賴酒作弊手段的河南高手無用武之地,當時是冬天,喝的是白酒,河南農村不喝啤酒,我已經連喝了兩天當?shù)禺a的過期啤酒了,據(jù)說那天還沒等那幾位高手亮招,我已醉得不省人事,高手們沒想到北京酒鬼這么個路數(shù),醞釀了半天的一場惡斗剛剛開始就結束了,落寞兼技癢之余幾位村民只得重回窩里斗,一直斗到天黑。天黑后我還沒醒,那哥們叫了輛拖拉機,我是躺在拖拉機后斗里被拉回我哥們那個村。

也就是那次在河南農村,我真正領會到中國酒文化底蘊之深厚,隨便一個老頭子,劃起拳來,我?guī)缀跻蝗稼A不了,相對而言,我們這路北京酒徒就是沒文化。事實也確實如此,這么多年來,我喝酒的這個圈子里,稍微上點檔次的酒戲一直就流行不起來,早些年還劃拳,后來退化到老虎棒子雞,再到cei丁殼,現(xiàn)在就是一個字——干!集體的酒戲,早年還猜牙簽,后來逢七喝,逢三喝,再后來轉勺,擲色子——大的喝小的喝單的喝雙的喝紅的喝藍的喝,現(xiàn)在是打通關兼集體干!

老 譚

我剛吐完回來,老譚出現(xiàn)了,他是從主桌上過來的還是從另一個包間過來的記不清了,他已有點高,打晃了,同時豪氣沖天,印象中那時的老譚胖大魁梧,器宇軒昂,挺著渾圓的將軍肚(老譚的肚子完全配得上這個稱號),一身公司高管裝束,淡藍色高檔襯衫掖在小腹部高檔皮帶里(像是有意要與將襯衫掖在胸口的高官區(qū)別開來),老譚問清了我們的玩法,二話不說抄起茶幾上的小瓶青島啤酒仰脖立飲,印象中伴隨著艾丹等人的起哄叫好,他喝到第六瓶或者第七瓶喝到一半,胖大的身軀轟然橫倒在沙發(fā)上……后面記不清了,好像后來艾丹提起過,說老譚很快醒來開始直抒胸臆,艾丹的話是“全是心里話,全是對自己不利的心里話”……

這就是我對老譚唯一的印象,后來,聽說老譚去了上海,再后來聽說他中風癱瘓了,挺重,可能就此廢了……我跟老譚本來就沒什么交往,這消息對我而言不痛不癢,只是想及(想過嗎?假設想過吧)他那次痛飲青啤的豪邁,多少有些惋惜,又廢了一條好漢啊。

老譚在我的生活中就此消失了,我們的生活中會消失很多人,死或不死,都會消失,這個不足為奇,尤其是關系本就不深的人。

去年,距離世紀之交十多年了,我又見到了“老譚”,打引號的意思是,現(xiàn)在的“老譚”跟我印象中的老譚,變得完全是兩個人,不知是不是迫于這個變化,大家現(xiàn)在不叫他老譚而都叫他的本名“譚超”了。以至于具體到我,因為當年不熟關鍵酒后記憶很不靠譜,我現(xiàn)在非常懷疑那位立飲青啤的好漢是譚超亦即老譚嗎?也許是另一個家伙?

會 所

去年,張爽出了本詩集,說請朋友們聚聚,地點在譚超的會所。這之前,我就聽過不知是誰說老譚又“重出江湖”了,再之前一點,消失了多年的老譚出現(xiàn)在一個朋友的文章里,那位朋友寫到二〇〇一年他在上海天天去老譚開的一家叫“東興樓”的大飯館徹夜喝酒,在上海老譚叫“譚俠”,或者這一直是老譚的另一個稱謂,文章里這位朋友對這個稱謂還感慨了一番,所以當張爽在電話里說,你還記得譚超嗎?我大概停頓了一下,張爽說就是老譚,我說記得,同時似乎還覺得這就對了,老譚嘛,當然應該和“會所”一類的相配,正如艾丹和“孔乙己” “天下鹽” “烤肉宛” “東來順”相配,老弛跟“郭林家常菜” “大連海鮮” “茂林居” “柳林居” “菜根源”相配,阿堅跟“成都小吃” “東北水餃” “蘭州拉面” “萬州烤魚” “小胖包子鋪”相配……

那是我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會所”吃飯,那是秋天,會所在北京緊東頭,我?guī)е龤q多的小孩坐了兩個小時的地鐵公交才到(那陣子北京這個點兒打車比登天還難)。按張爽的指示,我在一條剛建好但似乎又沒有完全竣工的寬闊馬路邊下了九幾幾或四幾幾的公交車,再按張爽的指示,回頭步行兩百米,她說出來接我。

這里是城鄉(xiāng)結合部,天已黑,城鄉(xiāng)結合部的天尤其黑,而且高,在又黑又高的夜空下,擦著地皮兒的人間卻是一派煙熏火燎中的喧囂——這里沿著路邊坑坑洼洼的空場上是一個偌大的無照夜市,或地攤或三輪,賣煎餅賣烤白薯賣老玉米賣烤腸賣烤串賣臭豆腐賣盜版書盜版碟賣舊家具舊電器賣襪子內衣圍巾床單運動鞋運動衣……一應俱全,廢紙廢塑料袋隨處飛,小販們嘻嘻哈哈喜氣洋洋(他們是這里真正的主人翁),吆喝聲不斷,氣味混雜,除了烤腸味兒香得有點竄腦門(我猜這路“香腸”的主要原料就是面粉攉香精),其他味兒我覺還算好聞,小孩說餓,我想也許是饞,我給他買了一個熱火燒,他吃得倒也香,我心說丫還不知道旁邊就是比這好吃百倍的地溝油炸臭豆腐烤香精面粉腸烤貓肉串,誰讓你小呢,大了就好嘍,可以敞開吃,再大還能喝酒抽煙……未來會好嗎?這個世界會怎樣?那時我已經不在了……這些思緒令人心慌。

張爽在路邊接我們,她先蹲下來跟小孩說話,并隨手向身后一指,就這兒。身后是一幢黑黢黢的小樓,樓頂有兩個紅色阿拉伯數(shù)字,九九還是五五忘了,這就是譚超的會所了。

張爽引領我和小孩進入那黑魆魆的小樓,里面安靜,燈光舒適溫暖,上二樓,好像是旋轉木質扶梯,她說這兒也是譚超朋友的畫室,果然我注意到裝修裝飾皆文藝,是中國傳統(tǒng)那路子,硬木桌椅書法條幅一類,我雖然一直對各種路數(shù)的文藝范兒尤其是中國傳統(tǒng)文藝范兒有所抵觸,但人家主要是請你來喝酒吃飯的,又不是讓你來就范兒的,您再有抵觸情緒就太事兒逼了,而且這里的一切也盡量透著隨意、自然、絲毫不強加于人,但似乎越這樣你就越覺著不對……唉,太事兒逼了……

譚 超

上到二樓,進到一個大廳,廳的一半有一張碩大的圓桌,大概二十個人圍坐,氣氛不溫不火,我?guī)е『⑷胱?,寒暄,在座的我基本都認識,沒人跟我提老譚,我大概忙于應付孩子,也沒在意老譚在哪,隱約注意到斜對面坐著兩位陌生但和藹的中年男,前面說過,這種大酒局上,對我來說誰是真正的陌生人很難說,而且其中一位面色灰白戴眼鏡的中年男似乎正笑瞇瞇望著我。菜品很是精致,白的紅的啤的一應俱全,有人給我倒上啤酒。

一邊照顧孩子吃喝,一邊空腹喝著啤酒,兩大杯下肚,心情也安穩(wěn)下來,這時背后有人敬酒,起身回頭,見那面色灰白的中年男舉著小半杯紅酒笑瞇瞇立在我身后,分明是熟人的感覺,我腦子飛速運轉,半是恍然大悟半是試探地說:老譚?中年男笑瞇瞇跟我碰杯,我一飲而盡,他喝了一小口,然后他慢慢拽著腿往原位一點一點挪去……他幾乎變成了一個瘦子,而且也矮了,衣著普通,我現(xiàn)在完全記不得他那天的穿戴了,而且他怎么還戴上了眼鏡?唯一能靠得上的就是港臺片里的邏輯了:一個退隱江湖多年的老大重出江湖就當如此!

從此,譚超出現(xiàn)了,老譚——我腦子里那個老譚——徹底消失了。不知是不是所有的朋友都有此同感,所以,現(xiàn)在大家都叫他譚超,沒人再提老譚。

當然,具體到我個人,因為當年我跟他不熟,所以我現(xiàn)在心底依然有一個小小的疑惑:我是不是記錯了,那個立飲青啤的漢子是老譚亦即譚超嗎?如果不是,那么那位好漢是哪位好漢呢?他如今去哪了呢?

丁小二

有必要交代一下那天與老譚重逢或者也可叫初見譚超時的其他情況嗎?首先那天我沒喝多,我想主要原因是艾丹不在,張松在,張松說艾丹本來說來又臨時改主意了,理由是跟一哥們鬧別扭心情不好,這他媽叫什么理由啊,尤其放在十年前(也就是老譚還在的時候)這理由肯定不成立,不僅不成立,甚至正相反,鬧別扭正是出來喝酒的理由啊,那時多少人正是因為鬧別扭(尤其跟老婆或女友)所以要出來喝而且要大喝然后因為喝大又鬧別扭所以要繼續(xù)喝因為這般不思悔改所以又鬧別扭以至惡語相加甚至大打出手一拍兩散……此時,除了酒桌他還能去哪?難道獨守空房或浪跡街頭嗎?那是不喝酒的人的下場!有些人就是這么修成了酒鬼的正果的吧?

如今,跟哥們鬧別扭也成為不來喝酒的正當理由了,張松的轉述也絲毫沒有當笑話說的意味,眾人也就這么正常自然地接受了,如今大家的關系已不像當年那么密切了,或說不像當年那么膩了,不來喝酒經常都不需要理由,艾丹多少還有個理由就算不錯了,哪怕這理由細想完全荒謬。

那天在座的還有丁曉禾,也就是丁小二,這外號也是緣自當年老譚還在的時候,那時艾丹三天兩頭招呼喝酒,每次丁曉禾必在(他和艾丹是金華老鄉(xiāng)),且每次只喝二兩裝的二鍋頭也就是“小二”,哪怕酒桌上有茅臺五糧液或者就是大瓶二鍋頭,他還是堅持讓服務員給他上小二。丁曉禾結巴,每次大家點完菜丁曉禾必用他的金華普通話叫住服務員:“哎哎哎服服服服服服,服務員,給我拿拿兩兩個,小瓶的二鍋頭,”就此他落得個“丁小二”的外號,我記得當年他偏執(zhí)狂一般每次必點兩個小二,他自己的解釋是,一是小二口感獨特是他的最愛,二是每次兩個這是他的量,他的話:“兩兩,兩個剛好”,顯然,在那樣的酒局上,怎么可能讓他每次兩個全身而退呢,我記得不止一次他喝過四個,有幾回他好像比誰喝的都多。早年也就是八十年代,丁曉禾也是文學青年,那個年代文學熱,而且是一家獨熱,但凡有點追求的青年基本都是文學青年,到世紀之交我們喝大酒的時候,他的身份是書商,也叫出版人。

那天在譚超的會所,丁小二沒喝小二,也沒喝白的,跟譚超一樣,他喝的是紅酒,用晶瑩剔透的大肚高腳杯,只倒一個杯底,以喝小二的速度一小口一小口地咂摸著,據(jù)說喝紅酒就是要用這種大肚高腳杯,就是要只倒個杯子底,這樣可以邊晃動酒液邊聞酒香,晃得好的話還可以觀察紅色酒液掛杯的各種細小差別。我相當懷疑這么個喝法,至少在中餐館,一幫人一邊大魚大肉一邊晃著個杯子底也太磨磨唧唧了,不就一口殘酒么,還不趕快干了,尤其有人還真去聞,我靠,您就著韭菜花醬豆腐辣椒油麻醬搓著涮羊肉,不知能聞出什么。

我和丁小二坐對面,距離得有好幾米,前面說了,那是一張可以圍坐二十人的大圓桌,加上燈光柔和,再加上我這些年眼神越發(fā)的不濟(老花眼),所以對面的丁小二和他身邊的夫人都有些暗淡模糊,只覺得他顫顫巍巍偶爾舉起的巨大高腳杯分明是空的……

丁小二的這份清醒和低調,與坐在他身邊的張松形成巨大的反差,張松從我這里看去同樣身處昏暗之中,但張松一直在喝白酒,用小玻璃盅,如果說我看不清丁小二顫顫巍巍舉起的高腳杯里是否有紅酒,因而感覺像個空杯,那我就更不可能看清張松的小白酒盅里有什么名堂,但我能確定張松的酒盅一直有酒而且多數(shù)是滿的,這從他舉杯過程中的小心翼翼到將酒盅緩慢平移到嘴邊然后快速仰脖將杯中物掫進口中的動作一望而知,那天張松來者不拒動不動就仰脖來這么一下子,而且說話聲音越來越大語調越來越鏗鏘情緒越來越飽滿,搞得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天張松一直在明處而他身旁的丁小二卻一直在暗處,譚超的會所再牛逼也不至于還帶打燈光的吧?

話說那天丁小二之所以沒怎么喝,也是因為不久前他也剛腦溢血,只不過他的腦溢血沒有老譚嚴重,緩了幾個月,就又可以出來混了,老譚則是消失了幾年然后脫胎換骨再以譚超的面目重現(xiàn)江湖。

腦溢血,心梗,中風,這幾年或遠或近的朋友中經常發(fā)生這樣的事,有人過去了,多數(shù)沒過去又回來了。我印象似乎過去的反而是些體貌挺拔俊朗身體倍兒棒生活健康的主兒,能又回來的倒是些身形歪七扭八因自知病入膏肓因此拒絕體檢破罐破摔終日喝大酒抽大煙生活混亂放蕩的家伙們,難道是上帝或老天爺覺得后者尚沒有資格進天堂但又不至于下地獄只有將他們放回人間,讓他們吃苦遭罪從而自我救贖或由他們享樂放蕩作孽不已,待氣數(shù)已盡或升天或入地?

一聲長嘆

有人回來得快,比如丁小二,我經歷過的回來得最快的應該算是老弛,上午心梗,中午在醫(yī)院拔了管子,下午就又上了酒桌,我這么說有點傳奇,但事實確實如此,那是二〇〇六年秋天在北戴河,那時我在北戴河租了間房子號稱寫東西……有人則回來得慢,比如老譚亦即譚超,他不僅是慢,關鍵外形變化太大,讓原本跟他就不熟而且記憶力越來越差的我,對于他的重現(xiàn),無異于那個老譚已經過去了,回來的這位是譚超……不知他自己怎樣看這樣的改頭換面呢?是脫胎換骨重新做人了,還是被打回原形從頭再來?還是在病痛纏繞中猶豫兩端苦苦尋求,并且終于找到了一條新的道路?比如,他現(xiàn)在信天主教了。

后來,又見過譚超兩三面,依然是在酒桌上,他的中風后遺癥還是很明顯,腿腳不靈,但仍然拽著腿擦著地皮環(huán)桌挨個敬酒,每次見他如此這般,剛要被其精神力量之堅強鼓舞,但馬上傷感和絕望便涌了上來:他是典型的拖著一副“殘軀”了,而我們這些全須全尾腿腳尚靈便的家伙們又如何呢?這一切算怎么檔子個事呢?

當年老譚只給我留下那么一幅豪情萬丈“立飲”繼而轟然而傾的畫面,而他說了什么我不記得了,包括他的嗓音、口音、語調,我統(tǒng)統(tǒng)沒印象,但若讓我選擇,我腦海里的老譚不說聲如洪鐘至少也是嗓音洪亮擲地有聲那種,不可能是其他。

現(xiàn)在的譚超嗓音有些沙啞,不至于氣若游絲,但說話囁嚅,費勁,吐字不清,有時看著會替他著急,尤其當他卡在一個地兒說半天說不清楚而那個字詞又就在嘴邊的時候,我保不齊就會一邊死盯著他囁嚅的嘴唇一邊心里喊著“譚超加油!加油譚超!”……但通常沒戲,那個可惡的字詞就是蹦不出來,它的意思在譚超心里,這時我要會“他心通”就好了……好在有酒,酒可以讓很多問題貌似迎刃而解或徹底煙消云散(所以喝著大酒探討問題永遠是那么的愉快乃至所有問題最后都變成“沒問題”——這也是酒鬼們的口頭禪之一),于是在我和譚超的共同努力下,那個字詞蹦不出來就蹦不出來吧,我們端起酒,我一邊頻頻點頭示意明白了然,譚超則“哎——”拐著彎地長嘆一聲,意思是他也明白“我明白了”,我倆一口將杯中酒悶掉,讓那個該死的字詞見鬼去吧!

這幾次和譚超喝酒聊天,基本上就是在譚超這迂回婉轉的一聲聲長嘆中進行的,搞得我們倆一切盡在不言中特別的心心相印……

海豚音

二○○六年的夏天,我在北戴河租了房子,位于北嶺三區(qū),三室一廳,我住在其中東頭最大的一室,每月四百五十元,另外兩間略小,租金應該也略便宜,住著旁邊一所職業(yè)學校的大專生。

挨著我那間住著一個中等個的瘦男生,帶著他的女朋友,他女朋友也是中等個,中等胖瘦,長得也中等,戴個眼鏡,有點書卷氣,應該也是學生,我偶爾會聽到兩人吵架;再隔一間是一個矮個女生,長得還行,圓臉大眼睛,短發(fā),身材飽滿(離“小胖子”尚有一步之遙),她也有個男朋友,矮個,胖,相貌平平,典型小胖子,感覺不是學生,像是做什么小買賣的,因為我聽到他有時在客廳里打電話,一口不知河北哪里的農村口音,說的也是生意一類的事,他的打扮也符合做小買賣的,被汗浸濕的并不干凈挺括的白襯衫掖在褲腰里,手機帶套別在腰帶上。

我經常在半夜能聽到那個矮個女生的叫床聲,叫得還算好聽,但對我來說并不太撩人,我想是因為我知道那叫聲是來自那個離小胖子尚有一步之遙的矮個女生的,她叫得再歡,她也還是那個離小胖子尚有一步之遙的矮個女生,雖說她長得不錯,但,一沾“小胖子”,全完,我深受我們這個時代流行的女性以瘦為美的審美觀的“毒害”,且近乎畸形(好幾個女的這么說我)……我不知那些喜歡胖女的家伙們(比如阿堅)會不會聽到那矮個女生半夜持續(xù)的浪叫而急火攻心不能自持?反正我不會,但我并不覺得我這樣挺好,更不會在彼時彼刻對八風不動無欲則剛心向往之,相反很多時候我多么希望那叫床聲能撩動我的心弦進而讓我欲火中燒堅硬如鐵繼而一瀉千里……

想想吧,我已一年多沒有女朋友,偶爾喝醉會去洗浴中心找個小姐但基本硬不起來,費了半天牛勁在半軟不硬中弄出點液體就算嫖了,完全浪費我有限的那點錢(嫖一次一般至少半個月房租),每次這樣醉后的次日,除了例常的酒后抑郁、懊悔,還會平添一份心疼以及加重對自己的憤恨,所以對嫖,我一直就不上路,很少嘗過甜頭(倒也談不上吃過什么苦頭——我是指“仙人跳”),一直就做不成一名合格的嫖客(至少是我想象中的);至于手淫或叫自瀆,我也一直有負罪感,能不手就不手,所以一年來,我應該是素得夠嗆,雖說我也并不覺得有多么受不了,我自認不是個離了女的就不行的主兒,但是想象一下,在北戴河靜悄悄的半夜時分,一個號稱來此寫小說的中年漢子倚在床上,正在為自己終日搜腸刮肚卻才思枯竭而頹唐,幾米開外的房間里傳來叫床的女聲,一開始聲音還比較小,比較間斷,漸漸聲音就大了起來,且起伏有致了起來,其韻律就如距此幾百米外黑漆漆的大海上白色的海浪一排排地拍在岸上(我那枯竭了一天的想象力現(xiàn)在開始活躍了起來)……那個做小買賣的小胖子每次都一聲不吭但挺能干,每次的叫床聲都能持續(xù)半小時左右,聲音到后面越來越大,節(jié)奏越來越快,調門越來越高亢,直至出現(xiàn)海豚音,與我腦海里同樣越來越洶涌的波濤合為一體,我的身體也在瞬間同時達到高潮……

可惜,這只是多年以后我此時此刻的想象,而當年在北戴河的彼時彼刻,我的身體毫無反應,腦子里也并沒有出現(xiàn)距此不遠黑夜里的大海,我大概是剛開始聽到這叫床覺得新鮮,有種偷窺得逞的滿足,繼而覺得有點煩,畢竟他們持續(xù)的時間有點長,打攪了我半夜看閑書的寧靜,后來有點習慣了,嗯,又來了,聽聽吧……似乎對于叫床,如果不能回避,也無心或無力去分享,我們就只能聽著,而且是默不作聲地聽著,不能像對待鼾聲、裝修等噪聲一樣去抗議并打斷,這似乎與禮貌無關,而是好像一個人無意間被裹挾進某場陰謀,或者打個可能不是特別貼切的比方,這是不是有點像一個慣偷不小心進入了另一個慣偷的作案現(xiàn)場,出于對同行的尊敬甚至更是出于敬業(yè)(這個行當最大的特點豈不就是作案時悄無聲息不為人知?),他不能出聲,并且要盡量隱藏自己不被同行發(fā)現(xiàn),只為不破壞現(xiàn)場的氣氛,靜候這場偷盜的始終。至于說在暗中陪伴的過程中是否也會技癢難耐,對盜竊成果是否會眼紅乃至想要分一杯羹,這個就要看具體情況了吧。

總之,在北戴河的那個作案——做愛現(xiàn)場,作為一名老賊,我既沒有技癢,也沒有眼紅,似乎有點過來人見怪不怪的那么個范兒。

至于隔在我們中間那個屋子里的瘦男生和眼鏡女生,他倆是什么感覺呢?他們隔三差五的吵架與此有關嗎?不得而知。

在與他們合住的那些日子里,我跟這些室友見面都打招呼,一般就是點頭,我跟短發(fā)女生會說“哎”“你好”,因為我跟她有過短暫交流,記得的是某一天的下午,臨近傍晚時分,短發(fā)女生在廚房切黃瓜,大概是在做個涼拌黃瓜一類的,是否在迎接小胖子的到來我忘了,我進廚房拿東西,大概我那天寫得比較順利心情好,我跟短發(fā)女生聊了幾句,大致問了她家在哪幾年級租了多久之類,她態(tài)度自然隨和大大方方,也隨口問了我些什么,我發(fā)現(xiàn)她齊眉的劉海下模樣其實還挺俊俏的,那一刻,我絲毫沒有聯(lián)想到她的叫床聲,仿佛半夜里那既隱約遙遠又清晰尖利的海豚音并不來自眼前這個小模小樣的女生,而是來自一位浪女(北戴河這一帶夏天的色情業(yè)比較發(fā)達),別說我了,看她那耐心專注切著黃瓜的家常樣子,她自己恐怕也是這么認為的吧。

嗅覺失靈

○七年春節(jié)前夕,我和阿堅、小招去承德地區(qū)豐寧縣大喝了三天,回京后,嗅覺開始失靈,基本什么都聞不到了,稍重一點的氣味聞起來則都是一種奇異的香,有點像加了大量香精的劣質糕點味。

走在街上,噴著黑煙的收破爛小卡車駛過,是這種糕點香;進公共廁所撒尿,是這種糕點香;擦肩而過的大美女我不敢側視,但偶爾我會聳起鼻子悄悄吸一口,以前經常會被或淡或濃的各種香水味熏那么一下,感覺像占了便宜一般心里踏實下來,如今,甭管什么美女,全是這種糕點香,而且是劣質的;吃飯也是如此,要么味同嚼蠟,但凡熱氣騰騰,就像進了鄉(xiāng)間糕點鋪;抽煙像抽空氣,當然咽下去還是會頂一下;喝酒像喝白開水,確信自己還沒喝成傳說中那類高段位酒徒的依據(jù)是,這白開水喝多了我會斷片。記得當時老弛說我從一條警犬變成了一只寵物狗。

我自己以及熱心朋友幫我上網查,這種情況有幾種可能,一種是鼻子的問題,比如鼻竇炎,一種是頸椎問題,我肩頸酸痛確實有一兩年了,還有一種,就是惡性腫瘤……

我被嚇壞了。但我依然強充鎮(zhèn)定,照常吃喝胡混,但我心里會想,再給我一年,最好再給我兩年吧,或者還能再耗十年,我最該干什么呢?我當時可能想到了寫作,但肯定沒有“再讓我寫點好東西”一類的想法,我基本就停在“再給我多少時間”這里不動了,可見我骨子里就是個混子,沒準潛意識真正想要的就是再讓我大吃大喝兼狂嫖它幾年,只是我不好意思這么想而已……

一次酒桌上一個坐我身邊的女孩聽我說嗅覺失靈,她掏出隨身帶的香水瓶擰開蓋讓我聞,開始我聞不到任何氣息,但我喝得有點多,將鼻子緊貼瓶口狠吸了一下,伴隨著糕點香我終于聞到了一絲真實的香水味,我說,我聞到了!女孩興高采烈地說,狗子聞到啦狗子聞到啦,狗子好啦!我記得我當時竟然眼里有點潮濕了……

那時我爹在北大醫(yī)院住院檢查兼療養(yǎng),他老人家知道了我的狀況,找熟人用他的名字為我做了一次鼻部CT,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做CT(但愿也是最后一次),我躺在CT機堅硬的平板上被緩緩移進那個既像火化爐又像水泥攪拌機一般的大圓筒,圓筒輕輕轉動,時不時發(fā)出嗞兒的一聲……檢查結果,鼻子沒有問題,醫(yī)生建議我去宣武醫(yī)院,那兒是腦神經專科醫(yī)院,她說有可能是腦部的問題。

我記得那天我從北大醫(yī)院拎著CT片子出來,站在廠橋街邊的公交站等車回家,那是上午,街上人不多,陽光明媚,是北京難得的好天,我當時不知怎么的下定決心,哪兒都不查了,愛誰誰吧!我是在想這最后的好時光千萬別在醫(yī)院里度過嗎?

其實不是?,F(xiàn)在想來,我當時大約是在賭博,我以上說的都是我的最壞想法,這樣的想法(再給我一年)在當時并不占我思緒的主流,大約我也不敢或說我承受不住老那么想,我更多想的是其實沒事,或者就是頸椎或什么地方出了點毛病而已,過段會好的。我不愿再去醫(yī)院檢查,一是被那火化爐一般的CT機嚇著了,二是好像受到了什么侮辱,躺在圓筒里的感覺實在是糟透了,你完全的無能為力,每嗞兒一聲,你身體內部的一個切片就被它清晰攝取存為底片,丫憑什么?那個晴朗的上午,我站在街邊,拎著那張裝在巨大白色塑料袋里的CT片子,有心找個垃圾箱扔了,又覺得過于戲劇化,遂作罷。

當時,還是用我爹的名字,我開了一堆王剛做廣告的那種“頸復康”。

我當時不僅沒讓那“最壞想法”統(tǒng)治我的生活,一度我還胡思亂想兼亂翻書,得出這么一個隱秘(現(xiàn)在看來簡直是喪心病狂)的結論:莫非我的嗅覺失靈是高人得道前的一個信號?要不怎么聞什么都是香的而不是臭的呢?哪怕是劣質糕點香?我正處在“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最后階段(在我體現(xiàn)為聞什么不是什么),離得道還有一步之遙,跨過這一小步,整個大千世界將會重歸活色生香并且歷歷分明令我神清氣爽……

當然,這個想法我當時也覺得忒不靠譜,偶爾冒出來我頂多一笑置之,但它確實冒出來過。

大約半年后,嗅覺慢慢開始恢復,因為不是一下恢復,所以我好像也沒有什么特別的驚喜。首先應該是糕點香基本聞不到了,又過了半年,基本算正常了,當然直到現(xiàn)在,我的嗅覺跟正常人或跟我正常的時候比,還是達不到,經常很多別人能聞到的氣息我無知無覺,但是,我又能吃香的喝辣的了,軟中華就是比紅梅紅塔山好抽了,對我這似乎已經足夠了。

我重回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世界,只是這個世界比之前不僅沒有歷歷分明令我神清氣爽,反而更加模糊混沌烏煙瘴氣了。難道我曾經須臾離開過這個世界半步嗎?嗅覺失靈應該算是我差點從這個滾滾紅塵的大千世界漏下去的一次經歷吧。

這些年,我東鱗西爪地看了些醫(yī)學知識,我覺得我的那次嗅覺失靈很可能不是源于〇七年承德豐寧的那三天大酒,而是源于〇六年底我喝多了的一次腦震蕩。那是在崇明島,一個叫小煒的哥們背著喝暈的我上樓梯,我從他背上松了手直接后仰腦部著地,那次我惡心了三天。醫(yī)學上說,很多腦震蕩會造成輕微腦出血,這樣的出血當時沒事,但它是慢慢滲出,可能一兩個月甚至更長時間后損傷到腦部神經,造成各種癥狀,嚴重的有可能半年前的一次腦震蕩,半年后要了你的小命。

十年過去了,我既沒死,也沒得道。前者是早晚的事,后者,以我現(xiàn)在吃吃喝喝動不動還牛逼哄哄的那副樣子,我送我四個字:想都別想。

你們的城

這些年來,在北京,我最經常的活動——或叫運動——是遛彎。一般遛一兩個小時,也有三四個小時的。

喜歡在繁華鬧市遛,不愛去公園,據(jù)說頹廢主義鼻祖波德萊爾跟我一樣,他最討厭的就是在巴黎街頭空空蕩蕩的時候遛彎,喜歡人多,燈紅酒綠那種。

有時會經過昆玉河畔,因為我爸家離河邊不遠。這算是我的遛彎路線中唯一自然風光乍現(xiàn)的一段,尤其春天,河水清澈,不急不緩,綠柳拂堤,這景色有時讓我感覺像是回到我們國家五十年代拍的那路歌頌社會主義新人新事諷刺落后青年的黑白喜劇電影中,幸福感及各種不真實感涌上心頭。

曾經遛到缸瓦市教堂,進去過兩次,有一次是一個夏天的傍晚,禮拜堂內坐滿了人,看模樣多是附近的大爺大媽或閑漢,原來是在放一個有關基督教的外國故事片,英語對白有中文字幕,我看了十分鐘,出來繼續(xù)向南,奔西單霓虹深處而去。

當然也會經過寺廟道觀清真寺。一度,廣濟寺(中國佛教協(xié)會所在地)門口的乞丐猖狂到幾乎要攔路搶劫一般。

白云觀門前一年四季從早到晚都是各路江湖術士的聚集地,以算命的為多。一次,一個算命老頭攔住我說:“老同志,算一卦吧。”我避開。再一次,一個中年婦女攔住我說:“相個面吧大哥,您腎不好?!蔽冶荛_,她在我身后追著說:“僅供參考啊?!蔽蚁肫鸶瑢僖粋€級別的阿堅在酒桌上每每捏著女孩的手看手相時必說“你胃不好”。

一次在白云路,一個新建的街心公園,似乎是北京城初建時的什么遺址,一塊漢白玉說明碑前立著兩個女大學生模樣的女孩,其一雙手扶碑似在仔細看碑文,我湊上去也想看,雙手扶碑的女孩哇地一聲吐了起來,原來她是身體難受……

霧霾。

街鬧。

交通堵塞。

多次遇見遠處對面走來的美女卻偏偏很快被一棵樹擋住身影,我不肯變速更不可能變向,于是我跟美女就在這棵樹的遮擋下擦肩而過……

夜晚飯館大玻璃窗內無聲無息吆五喝六開懷暢飲的男男女女。

傍晚遛到我們常聚的飯館門口會猶豫再三。有一兩次進去了,撲空。

天暖的日子遛彎結束會在家門口買聽啤酒坐樓下喝完再上去。

碰見過三兩個“粉絲”,都是男青年,您是狗子吧?一般會互留電話,有后來成為酒友的。

多次碰到“沒錢吃飯實在餓得慌”的騙子,他們行騙的地點附近決無賣吃的的店鋪,我無聊兼較真,一次跟一個背雙肩包冒充女學生的騙子說,走,我?guī)闳ベI吃的,女孩老大不樂意跟我走了半站地到一超市門口,她說在門口等,我進去買了面包餅干飲料,出來騙子已經不見蹤影;還有一次是一老頭和老太太,操山東口音,我地界熟,說跟我來,二十米開外一小街口內即有一小賣部,我?guī)z騙子到柜臺前,說來袋面包和兩瓶礦泉水吧,老頭這時打斷我,說要吃方便面,而且指著最貴的一種方便面,我怒說,方便面沒開水怎么吃?老頭老太太笑嘻嘻堅持要方便面,我跟小賣部伙計說哪種最便宜來兩袋……后來有一次又遇到兩個背雙肩包扮女學生的騙子,我沒理她們,走出百八十米后回頭看,發(fā)現(xiàn)她倆與馬路對面的幾個男青年會合到一起有說有笑……從此,這路騙子我再沒搭理。這兩年,這路騙子少了,似乎騙術跟時尚流行趨勢一樣,每年都有所不同。

有次下午遛彎在繁華街頭碰見一中青年女的問路,她問您知道20路車站在哪嗎?我腦子狂搜索半天,告她這附近方圓幾里內沒有20路啊,她想了想又問,那您知道哪是北嗎?我指給她,她接著想,還問,那東呢?我指給她,她還在想,又問,那西呢?我說當然是那邊啦,指給她,剛想走,她又問,那南呢?我都有點蒙了(不是方向上),也想了想,繼續(xù)指給她……

有時遛彎經過電話亭,電話會忽然響起來,一般不接,有次無聊,拿起來接,說喂?電話那頭一個爺們:哦王哥吧,徐姐在家嗎?我有心說徐姐不在你哪位?但大約還沒無聊到這個地步,沉吟下說你打錯了吧?那頭說,哦?是么?哦,便掛了。

科學家說,像我這種遛彎,人體內會分泌內啡肽還是什么總之類似毒品的物質,它會讓人欣快、興奮乃至成癮,通常這類運動有益健康,但也有個別人成癮太深只有不斷加大運動量才能體會到欣快感,即所謂運動成癮癥。每年因為這個病在欣快中累死的頗有那么一小批,他們會像弘一法師那般悲欣交集嗎?阿彌陀佛。不管怎么說吧,死于此總比死于酒精中毒要強多了吧。所以,每每當我在街頭走得興起,我常會在心里感謝老天爺,感謝上帝!

去年霧霾紅色預警的那些日子,幾天沒遛彎,一天傍晚毒癮發(fā)作,遂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頭扎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霧霾城市中(我一直沒有戴口罩的習慣)……那些天,白天街上人車稀少,此刻下班時分,街上才稍微有了點人氣,某些繁華路口,人流依舊匆匆,結束了一天工作的青年男女們依然難掩輕松下來的興奮,隔著各色各樣的口罩歡聲笑語;無照攤販們肆無忌憚地大聲吆喝(城管估計早歇逼了),一男一女兩個老農兜著一棉被的香蕉興高采烈地幾乎就攤在了馬路中間;各種電動車如過街老鼠般無聲無息四處亂竄,有時簡直就是抽不冷子從你腋下倏忽而過,讓你在受驚的同時也未免不暗嘆其車技的高超……

此刻,天已擦黑,路燈霓虹燈亮了起來,濃重的霧霾里,使人仿佛置身西方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拍的——描寫上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燃著煤氣燈的倫敦街頭——的黑白影片中,這一切荒唐、歡樂、真實,我喜歡……

責任編輯:趙燕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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