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來了。
春生輕輕地喊了一聲。白沙村真真切切地在面前了,春生睜大的眼睛使勁盯著看,白沙村上方的天空湛藍湛藍,又高又遠,春生就覺得自己的目光變得輕盈起來,輕飄飄的,一直飄起來飄起來,穿透這高遠的天空,一直到達了天空最深處去。幾朵白云慢悠悠地浮在半空,它們是如此懶惰,吊兒郎當?shù)模胩觳豢吓矂右幌?,也不愿意變換形狀,這點和以前有些不一樣,春生記得以前白沙村上空的白云就像一個愛臭美的少女,不斷地變換著身段,展現(xiàn)她們那妖媚的樣子。不知道她們今天有了什么心思,一副慵懶的樣子。還是白沙村的天空美啊,美得讓人憂傷。在工地上,到處塵土飛揚,灰蒙蒙的天空低矮地扣在大家頭頂上,幸虧被那些高高的房子和塔吊頂住了,不然讓人感覺它就要掉下來,大家的目光也被這低矮的天空壓得沉甸甸的,彈跳不起來,更沒有穿透力,無法穿過厚重的沙塵到達沙塵上面的天空。
車廂的上方開始有梨樹枝、竹葉和低矮屋檐的一角掠過,春生知道已經(jīng)進村了。進村前,春生曾想坐起來看看,看看白沙村的全景。春生正要用點力,他甚至都覺得自己快要坐起來了,可是這時車身一個顛簸,差點把春生顛得拋起來,把春生剛積攢起來的力氣全顛掉了。春生繼續(xù)四仰八叉地躺在木板上。春生現(xiàn)在變懶了,以前春生可是有名的勤快人,一下都閑不住,可現(xiàn)在卻變懶了,連坐起來看一下都懶得。爸爸坐春生旁邊,對春生的懶惰并不理睬,他臉沉沉的,老盯著左前方看,不知道在看什么?后來春生看出來了,爸并沒有看什么,他的眼神渙散,空洞洞的,是一種虛無的空。進白沙村的路是一條鄉(xiāng)間小道,又窄又崎嶇,一般只行走手扶拖拉機,大點的車走在上面很困難,遇上會車,其中一輛車得倒好幾公里才能找一個寬闊一點的地方,會車時兩輛車就像耍雜技,你進一點,它倒一點,它進一點,你倒一點,好不容易才能擠了過去。江老板派來送春生的車只送到了鎮(zhèn)上。那個司機本來就對送春生這趟差事不樂意,一路上一句話不說,臉黑得像是根木炭頭。不但一路上不理爸,和春生也沒說一句話。就算和爸不熟,以前和春生可是常常開開玩笑的。真是的,什么德性。看到鄉(xiāng)間小路,堅決不肯走了。于是爸便央了村里開手扶拖拉機的節(jié)生開車來接。節(jié)生是春生的堂兄,也左推右托的,最后,還是三公說話,三公說,誰沒個事的?節(jié)生才不太高興地來了。要說呢,春生還是喜歡坐手扶拖拉機,是敞篷的,躺在里面,能看到上方的天空。一路上坐江老板派的車,只能看見車頂,都要把春生悶死了。春生專注地看著車廂上方掠過的景物,吃力地辨認到了哪個地方,并把看到的一幅幅圖片慢慢地拼接起來,拼成記憶中的白沙村的模樣。
一根樹枝斜斜地伸了過來,樹枝上掛著幾顆黃澄澄的梨。這是八月梨,是家鄉(xiāng)梨樹中成熟得最遲的一個品種,要到秋涼后才肯成熟。這應該是李拐子家的梨樹了吧,春生想起小時候,和同伴們?nèi)ネ道罟兆蛹业睦?,李拐子發(fā)現(xiàn)了,生氣地拎一根木棒追了過來,可是大家早已眼尖看到他了,一溜煙滑下樹,一下子跑遠了,李拐子一瘸一瘸,像只笨拙的鴨子,怎么也追不上,只好罵罵咧咧地停下來。李拐子最愛罵的人和這些孩子的十八代祖宗中的女性有點兒關系,在這個時候,他忘了這些孩子的十八代祖宗中,有十五六代也是他自己的祖宗。梨樹已經(jīng)忘記了春生帶給主人的不快,樹枝輕輕地搖擺了幾下,伸進了車廂里,幾乎要摸到春生的臉,那幾顆梨呆頭呆腦,等待春生一抬手把它們摘下來。春生嘴里出現(xiàn)了一種久遠的甜滋滋的味道。但春生沒有抬手摘它們,李拐子老了吧,眼神肯定不好了,現(xiàn)在把它的梨全摘了,他也不一定看得見了??勺约喝鄽q的人了,還像個小孩子似的摘人家梨可就要讓人笑話了。
車廂上方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樟樹樹冠,樹冠下面是一道搖搖欲墜的屋檐,屋檐上,落了一層陳年的腐葉,有幾根草長在腐葉里,一陣風吹過,草葉在輕輕顫動。春生這下確認了,這是到了二婆的家門口了。這棵百年樟樹是春生小時候的樂園。樟樹主干內(nèi)部已經(jīng)空心,小時候,伙伴們捉迷藏,三妞是最傻的一個,她每次都只知道藏樹洞里,還自以為藏得很隱蔽,但大家一下就抓住了她。想起三妞,春生有些傷感,三妞早在十八歲那年,跟臨村的一個姑娘去廣東打工,誰知道這一去,兩個人從此都沒有了音訊。村里怎么說的都有,有人說是被流氓奸殺了,廣東那地方多亂啊,晚上那些小流氓都不睡,半夜了還在街上逛,看到外地女孩子就上去調(diào)戲,明目張膽就往車上拉,你要敢不從,就把你殺死了。還有人說是被拐騙到別的地方去給人做老婆了,這樣沒見過世面的小女孩是最容易上當?shù)牧?,隨便說給介紹工作,女孩子哪知道其中有詐啊,糊里糊涂跟去了,結果坐半天的車,路越走越窄,最后走到某個大山角落,才發(fā)現(xiàn)被人賣在這里給人做老婆了。相比之下,春生更愿意相信后一種說法,不管是騙到什么地方,總之還活著,至于做老婆,女人嘛,反正都要給人做老婆的,給誰做不是做。只是她們?yōu)槭裁匆淮我膊换貋砟兀克齻儾幌爰覇??春生想起自己小時候愛欺負三妞,每年到春夏之交,樟樹上就會爬下許多巨大的毛毛蟲來,爬得滿樹滿地都是,春生他們這些男孩子不怕,把毛毛蟲弄死了,從里面抽出很韌的筋來,弄到女孩子的手臂上去,脖子上去,聽到女孩子的尖叫,他們就得意得哈哈大笑。三妞可沒少被他們欺負。春生有些后悔,如果現(xiàn)在能回到小時候,他一定不再欺負她了。二婆不知道是不是還是那么健朗,現(xiàn)在她怕快一百歲了吧?二婆是一個孤寡老人,沒有后代,從春生記事開始她就一直一個人生活,她老得顫顫巍巍,也種不起田了,平時就自己種點空心菜,小時候春生經(jīng)??吹剿粢粨膊耍耐笆怯煤J瓜瓢做成的,上面穿四根繩子,只能裝一點點水,誰要是渴了,保準能一氣把它全喝光。重了,二婆也挑不起了。澆一丘吃飯的桌面大小的空心菜,二婆得一個下午。二婆沒有后代,也不種田,不知道她是依靠什么活過來的,春生最記得她舉著一小把空心菜從菜園中幸福地回來。她好像也像她的空心菜一樣,只要一點陽光和水,就能夠好好地活下去。
春生有些不好意思,怎么老想著小時候的事啊。
從二婆的屋前拐幾個彎,就到了自己的家了。拖拉機還沒有停下來,媽媽和梅子、牛牛就沖了前來。媽媽真是老了,頭發(fā)斑白,臉上溝壑密布。春生記得前年過年,媽還是很有精神的樣子,白頭發(fā)也不算多,雖然勞累,但身板硬朗,聲音也宏亮,吆喝起雞鴨豬牛中氣十足。一年多不見,她老得像是二婆了。媽媽癟著嘴,眼神猶疑,并不動,雙手握著拖拉機拖斗把手,死死地盯著春生看。春生害羞地叫了一聲:“媽?!眿屜駴]聽見似的,嘴角抖動著,顫抖著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春生的臉。春生感到了一種熟悉的溫暖,小時候,媽媽常常摟著春生,摸著春生的臉,那時媽媽的手是光滑的,現(xiàn)在像是一段枯樹根。媽媽的眼淚滾落下來,她的嘴唇抖動著:“仔啊,仔啊?!眿寢屖裁匆膊粫f了,只會反復說這一句。媽媽的淚水落在了春生的臉上。春生也哭了,春生的淚水和媽的淚水混在一起流淌。春生本來不想哭的,沒進村之前,春生就想好了,見到媽媽和梅子,要對她們笑??墒菋寢屢豢蓿荷睦镆搽y受起來,把剛才的想法都忘了。梅子早就哭成一個淚人了,她死死地攥著春生的手,死死地用力,好像怕春生會突然從拖拉機上爬起來,甩開她的手飛走似的。春生有些笑話梅子的這種脆弱,做了這么多年夫妻,春生知道梅子是一個溫柔傷感的女人。梅子好像不是生活在農(nóng)村里,倒像是城里的女人。梅子以前也在打工,牛牛出世后,才在家?guī)Ш⒆?。梅子打了幾年工,錢沒掙著,倒掙了一副城里人的性子,愛傷感,愛激動,一點點小事就會使她眼眶發(fā)紅,看個電視也可能讓她流下淚來。牛牛還很小的時候,有一次捉鄰居家的小雞玩,把人家的小雞捏死了,春生很生氣地罵了牛牛一通,梅子不敢說什么,卻在一旁吧嗒吧嗒地掉眼淚。
牛牛也在哭。這小子十一歲了,長得虎頭虎腦,胖乎乎的,臉蛋上有兩坨紅紅的暈,他連哭也像以前一樣沒心沒肺。他扯開喉嚨的樣子讓春生想笑,他的嘴巴張得那么大,小子,連喉管都看得見了?!鞍职郑职??!迸ER仓粫f這一句。真是沒出息,四年級的學生了,還什么都不會說。不過春生知道牛牛其實很聰明,讀書成績很好。每次給春生打電話,牛牛都向他報告,又考一百分了,電話里的聲音非常驕傲,這時春生就會板著臉故意打擊他一下:你現(xiàn)在一百分就覺得很多了?雖然你在家里,成績算是不錯的,但是你知道這里學校有多少一百分的嗎?三百多個。春生說這話時偷偷撓了一下頭,對兒子說謊是不對的,不過春生又想,城里的學校,三百多個一百分的,應該有吧,恐怕還不止呢,也不算是說謊吧,要緊的是不能讓這小兔崽子驕傲。春生接著說,一個學校三百多個,你想想,全國有多少個,三萬個都怕不止,你有什么可驕傲的呢?不好好學習,你就得像爸爸一樣,來挖沉井,又苦又累。春生嚇唬牛牛。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說話:“別哭了別哭了,先把人抬下來?!贝荷@才發(fā)現(xiàn),原來村子里的人都來了,大家都圍在拖拉機旁邊。春生看到他們,笑著和他們打招呼,可是他們都不理春生,卻不住地嘆氣,有幾個婦女在安慰著母親和梅子。說話的是家族里的主事人三公,三公已經(jīng)很老了,在家族里說一不二。因為他做事講規(guī)矩,所以大家都聽他的。爸爸媽媽和梅子他們聽到三公說話,手忙腳亂要把春生抬下來??纱荷稍谕侠瓩C上,礙手礙腳的,不好抬,三公吆喝著幾個年輕點的男人上去幫忙。春生想對大家說,不用了,我自己會下來??墒桥暝藥紫?,身子卻一動不動。春生對自己很生氣。自己一身沒傷沒痛沒病的,怎么就起不來?村里的九保,一只胳膊在機器里絞成肉醬,還活蹦亂跳的。老板賠了他十萬塊錢,在村里起了三層小樓,氣派得很。大家都很眼紅,十萬,村里人別說在土地里刨,就是在外打工,一輩子也不定掙得到。一條胳膊沒了有什么礙事的?吃照樣能吃,一般的農(nóng)活照樣能干,只是慢一點而已。甚至有人暗暗想,他媽的這樣的好事怎么輪不到我?
春生被抬起來了。“抬哪???”有人問。
媽媽哭得聲音嘶?。骸疤Ю衔堇铩!?/p>
抬的人停住了,遲疑地看著三公。
三公沉著臉。卻不和媽說話,把臉轉(zhuǎn)向爸:“膿鼻,這個怕是不行。”
爸爸臉色很難看,但卻沒有說話,三公說得對,按規(guī)矩,春生是不能去老屋的。
媽媽一下子爆發(fā)了,她的聲音尖利瘆人,如同她每天早上用鏟子刮鍋灰般:“春生不是咱家的人?不是咱家的人????!”媽媽逼問著三公。
三公不為所動。仍然沉著臉:“不行,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不能光想著春生,凡事得講規(guī)矩,沒有章法怎么行?”
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媽開始在地上打滾,媽披頭散發(fā),用頭一下一下地撞著地面:“仔啊,仔啊,苦命的仔啊,你有家不能回,要父母干什么,要祖宗干什么啊?”剛下過雨,地上濕漉漉的,媽的身上、頭發(fā)上都沾滿了泥巴。
爸爸沉著臉說:“不抬老屋,抬新屋里,房子是春生做的,自己的家總可以吧?”
三公勃然大怒:“膿鼻,你真是糊涂,自己不能害自己啊。”三公一邊發(fā)火,眼淚卻流下來了:“這孩子,命苦啊?!?/p>
三公對春生說:“你這孩子啊,你這孩子啊。”三公老淚縱橫,眼淚鼻涕弄到了白胡子上,三公胡子一抖一抖,說:“春生,你別怪三公,實在是,牛牛要活人,子孫后代要活人啊?!?/p>
春生笑著對三公說,不會的,我怎么會怪三公呢?老屋又破又爛,到了晚上,靜得嚇人,讓人呆著害怕呢,以前還有六婆住在里面,六婆過世后,里面就一直沒住人了,你讓我去,我還不愿意去呢,真的。我也不愿意去新屋,我這個樣子,別給新屋帶來晦氣。再說外面涼快啊,你忘了,以前,大伙兒夏天都不愿意回屋睡的,都在屋檐下支一張涼床睡的。
三公聽到了春生的話,對爸爸說,就抬屋檐下吧。
早有人拿來兩張長凳,擺好,大家把木板上的春生抬了上去。做成一張簡易的床。
現(xiàn)在春生有一個臨時居住的地方了。春生已經(jīng)知道,眼前這幢新屋是自己掙錢做的。剛才趁大家抬的時候春生仔細地看了看自己家的新屋。春生二年多沒回家了,為的就是多掙點錢做這幢房子。房子是去年做起來的,挺氣派的兩層磚混結構的小樓。白沙村里,大多數(shù)都是以前老祖宗留下的泥坯房,又矮又黑,屋里潮乎乎的。少數(shù)是家底厚實一點的人新做的,但都是瓦房,兩三間房子一字排開,樓上是人字瓦梁,低處只有一人高,只能堆雜物。只有春生的房子,是用鋼筋水泥澆的平頂樓面。還是參照城里房子的樣式,一扇大門進去,里面好些個小房子,樓上和樓下是一樣,可以住人。在村里眾多房子中,春生這房子就是鶴立雞群了。
為了做這幢房子可是費了不少周折。白沙村坐落在武夷山脈和雩山山脈之間的一小塊平地上,地勢平緩,土地肥沃。和臨村比較,是一個自然條件比較好的村子。臨近的村子一般都分布在山皺褶處,房前屋后都是山,白沙村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很讓臨村人眼紅。因為自然條件好,成了一個很大的自然村落,村子里有二百多戶人家,一千多口人。一代一代下來,能做房子的地方越來越少。臨近的村子,隨便在哪個山坡砍開幾棵樹,就可以做一幢房子,但白沙村前后左右都是農(nóng)田,不許用來做宅基地。宅基地非常緊張。爸爸好不容易在村子邊上看上一塊土地,村里也答應批??墒堑鹊酱荷乙獎邮肿龅臅r候,有人出來阻撓,說是這塊地的“老底子”是他家的。出來阻攔的是村里的金狗,所謂“老底子”,說的這塊地在祖上是他家的。金狗的爺爺解放前是地主,村里大多數(shù)土地都是他家的。這事可比較荒唐,都解放幾十年了,還翻出老賬來了。白沙村是個民風淳樸的地方,這種老賬,大家都是認數(shù)的,覺得吧,本來就是人家的地,解放了,把人家的地剝奪了,現(xiàn)在,人家主張一部分權利,似乎也無可厚非。于是,爸爸膿鼻便和金狗協(xié)商,金狗倒也不十分為難,反正他家的房子也做了,向春生家要了四千塊轉(zhuǎn)讓費就算完事。爸爸覺得劃算,春生可直心疼,四千塊錢呢,得春生做半年才能存上。金狗那邊完了,可是金狗的近親卻不肯了,他們認為,即使金狗要轉(zhuǎn)讓,也得轉(zhuǎn)讓給他們這些更親近的一些親人。爸爸好不容易弄到一塊宅基地,哪里肯輕易松手。做新房子有個儀式,叫落樁,得請風水先生擇好日子,請上泥工木匠,在房子的地基處落下些木樁,作為標志,算是奠基。這是個很嚴肅的儀式??墒锹錁哆@天金狗的那些近親卻來鬧事了,他們把落下的樁全拔了出來。在白沙村,這是一個非常忌諱的事。爸爸見了,上前跟他們理論,他們是有備而來,根本就不把爸爸放在眼里。結果被幾個壯實的漢子一把推倒在地上。撞在石頭上,鮮血直流。爸爸急了,躥回家,拎著一把菜刀,上前便砍,對方雖然人多,卻也被爸爸的瘋狂勁嚇怕了,抱頭鼠竄而去。房子順利奠基,但是爸爸一直悶悶不樂,落樁發(fā)生這種事,還流了血,不是個好兆頭。
這些事春生都是后來聽梅子說的,做房子的時候,春生在工地上?;夭涣思?,也不想回,回一趟又得好幾百塊錢車費。七七八八來回一趟快一千塊了。還不如省下錢來寄回家。有錢回家就好,人回不回有什么相干?
打了這么多年工,終于做起了一幢房子,春生還是很自豪的。
春生很專注地盯著房子看,心里充滿了幸福。春生本來想伸手摸摸自己的房子,但是努力了幾次,還是不能抬起手來,只好恨恨作罷。春生開心地看著自己的房子,房子新做不久,水泥樓板還散發(fā)著青青的光澤,樓板走廊的兩端,從里面扳下來兩根鋼筋,做成了兩個彎鉤,彎鉤上面掛著一根竹篙。連釘子都不用打了,繩子也不用穿了。春生想,嘿,曬個衣服什么的,這可真是方便。新房子雖然做起來了,還只是粗坯房,沒錢粉刷,墻壁上露著粗礪的火磚。剛才大家抬自己的時候,春生還看到第二層的房子連窗戶也沒安裝好,留著一個個巨大的空洞。用一些編織袋糊住了。春生曾有一個奢侈的愿望,第二層的窗戶不能像第一層做木窗戶,得裝鋁合金窗戶,像城里的房子一樣,輕輕一推,窗子就開了。他和梅子站在窗戶邊看看外面的田野,該是多么美好的一幕啊。
想到這里,春生嘆了口氣?,F(xiàn)在自己動彈不得了,這房子的后續(xù)工作,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有錢做了呢,如果自己不能去打工了,用腳趾頭都能算清賬:靠田里的收入,這窗戶只怕一直會豁著。
窗戶像是一個人的眼睛呢,春生想象中的鋁合金窗就像是水靈靈的眼睛,有了這眼睛,自己的房子就像是一個明眸善睞的少女,如果是豁著,就像一個人瞎了眼,漂亮的新屋也是一個皺紋橫縱的瞎老太婆。春生嘆了口氣,如果此前能多掙點錢該多好。自己也不至于留下如此遺憾??墒谴荷雭硐肴ィ蚕氩怀鲎约河心膫€地方應該掙而沒有掙上的,相反,和別人相比,春生其實是掙了人家的幾倍。
打工其實也是有門道的,有的人也是二十歲不到就出門,可是找不到好路子,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打了十來年的工,最后還是沒落下錢,快三十歲的人,既沒錢做房子,也沒錢討老婆。更有那一干生性懶惰游手好閑的,怕苦怕累,成天指望能吃上個輕靈茶飯,這世上的輕靈茶飯雖然有,可大學生都不見得吃得上,那能輪到你一個鄉(xiāng)下來的打工仔?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吃得著嗎?要說打工,最掙錢有三個行當,一是進煤窯,二是做油漆,三是挖沉井。天上沒有白掉的餡餅,最掙錢的活也是最臟最累的活。進煤窯是很掙錢的,一天能弄到五六十塊,刨去吃住,一個月能凈剩下一千來塊。但是挖煤實在太苦太累,煤窯只有半人多高,常年在里面挖煤拉煤,連身子都直不起來。大家拉煤,都是四肢落地,一方面是拉的煤太重,不得不把身子往前傾,手腳一起用力才拉得起,另一方面是因為巷道太矮,根本就直不起身子。工作時間又長,每天都得工作十幾個小時,一天下來累得賊死。做油漆就是給人家做好的房子粉刷墻壁,粉刷墻壁的最后一道工序是上漆,所以都稱為做油漆。挖沉井呢,就是挖直徑一米深十幾二十幾米的井,作為工程的地基。做油漆、挖沉井不如進煤窯掙錢,省吃儉用,一個月也能落下個七八百塊。進煤窯春生是不干的,累倒無所謂,春生不怕累,關健是不安全,這些年,到處都是煤窯里出事的消息,為掙錢把命丟了,錢再多又能怎么樣呢?這種傻事春生是不會干的。春生最初是跟同村的七豬牯一塊做油漆。和進煤窯挖沉井相比較,做油漆算是個技術活了。春生對這個工作非常滿意,日曬不到,雨淋不著,手不濕腳不濕的,輕輕松松地就把錢給掙了。那些日子春生走在城市里,昂首挺胸的,覺得自己簡直有點白領的意思了。做油漆氣味特別大,為了多掙點錢,工頭都喜歡使用劣質(zhì)漆,那些油漆散發(fā)出來的那種嗆人的氣味,不但讓春生覺得呼吸困難,有時連睜眼睛都困難,甚至能刺得人流下淚來。很多次,春生在房子里被嗆得拼了命地咳嗽,臉漲得通紅,最后沒辦法,跑到房子陽臺上去,大口大口地喘氣。不過春生對此也不是特別的抱怨,世上沒有白掙的錢,如果不是氣味難聞,這么輕松的工作,哪有這么高的工錢?可是做了一段時間后,春生發(fā)現(xiàn)自己經(jīng)常頭暈、惡心,還大把大把地掉頭發(fā)。跟自己搭伴的七豬牯情況更糟,頭頂上已經(jīng)全光了。做了一陣,春生犯了嘀咕:這油漆太厲害了。這樣干下去,只怕有命掙錢無命花。春生是個怕死的人,于是攛掇七豬牯,丟了做油漆的營生,轉(zhuǎn)而去挖沉井。挖沉井比做油漆更累點,但對春生來說,這都是小意思,再累也不比在家里種田更累,只要把土用錐鋤挖松,往筐里一裝,上面的人一按機器按鈕,筐就吱溜吱溜拉上去了。
打工這么多年,春生只做過兩個工作,搞過一年多油漆,后面幾年,都是挖沉井。同村許多人,卻不愿意做這些工作,倒想著進工廠去干做鞋做衣服這樣的女人干的活。春生挺瞧不起這些人的,你出門就是為了掙錢的,怕累就呆在家里,出來干嘛啊,男人在工廠做,收入還抵不了一個女人,最多就七八百塊錢,除了吃住,過年過節(jié)來回路費,還能剩下什么?算起來,春生比他們每月多好幾百塊錢純收入,相當于一個人掙到了兩個人的錢。
春生對這樣的日子滿意極了,他把錢源源不斷地寄回家,每寄一回錢,他就在計算:這次,寄了一百包水泥;這次,寄了一萬塊火磚;這次,寄的是大件,好幾噸鋼筋呢。春生仿佛看到這些水泥啊磚頭啊就像是田里的莊稼,在慢慢地長高,長成了他的新屋。如果不是那天的意外,這樣的日子簡直可以稱得上是美好。那天的意外簡直就是沒有道理的,卻讓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躺在了床板上。
天漸漸暗了下來。村人在最初的圍觀后,留下不咸不淡的幾句安慰話,慢慢就散去了。只剩下三公和幾個親近的族人,在商量事情。爸爸說,全仗三公做主了。爸爸的淚水早流干了,眼睛紅得像要吃人,聲音嘶啞。
三公點點頭。三公說,床就讓村里的紅米木匠來打,技術過硬。木材家里可備有?
爸爸說,都沒有了。還有幾塊松樹板子,也不夠。
三公點點頭,說,松樹板不行,怎么也得用杉木板。這娃啊……
爸爸猶豫地問說,現(xiàn)砍怕不行?
三公說,現(xiàn)砍不行,晾干得好些天,來不及。
爸爸說,那請紅米木匠去買一點。他熟。
春生聽他們說備床的事,急了,說,弄床干嘛呢,家里不是有床嘛,家里還有席夢思呢。
春生結婚時趕了一把時髦,花了二三百塊錢買了一張席夢思,席夢思質(zhì)量不太好,睡覺用背都能數(shù)出彈簧來,有幾次露出鋒利的尖刺,不小心就弄傷,但春生將尖刺往里彎彎,依然用著。春生想不明白他們備床干嘛。
春生想了想,忽然有點明白,家里的席夢思,當然不能搬到外面來給他住。得留給梅子和牛牛??墒谴荷X得自己現(xiàn)在用幾根木板做成的床睡著也挺好的啊,完全可以對付。莫名其妙地備什么床,一對老糊涂。
可是三公和爸爸對春生的話聽而不聞,根本就不理睬春生。
春生氣壞了,大聲說,你們在商量個什么呢,備什么床,我不需要。
為了讓他們對自己的話重視起來,春生甚至說得有些傷人了,春生說,弄一張床,怎么也得幾百塊吧,有這個錢,我都能買一個鋁合金窗子了。我掙幾個錢容易嗎?
可三公和爸爸還是不聽,他們居然還商量著要請漆匠來把床油漆。春生氣壞了,床還需要上漆,這簡直太可笑了,白沙村的床,一般都是兩張長凳,上面擱幾塊木板就行了。春生當時趕時髦的床,也只是做了一個床架子,上面擱一張席夢思床墊。又不是城里的床,還要油漆,簡直是聞所未聞。真是錢多了沒處花???
等三公把事情一項一項分派好,夜已經(jīng)深了。三公他們走后,一下子就安靜下來。牛牛哭累了,已睡著了,春生愛憐地看著牛牛的樣子,這小子,今天該是累得夠嗆吧?春生對媽說,爸、媽,這么晚了,你們抱牛牛進去睡吧。春生本來要叫梅子一塊回去睡的。但這時春生存了點私心,春生已經(jīng)二年多沒有見過梅子了,他希望能多和她呆一會兒呢。
爸媽聽了春生的話,嘆了口氣,把牛牛抱到里屋去了。直到深夜,春生還是聽到爸媽一直沒有睡著,他們在床上不停地翻身,沉重的身體把床板拍打得咚咚響,間或傳出一聲長嘆,這是爸爸,一聲抽噎,那是媽媽。
春生很難過,爸爸媽媽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一下子蒼老了太多。春生知道這都是為了自己。誰讓自己躺在這兒起不來呢。
梅子坐累了,無力地趴在春生身邊。春生憐惜地看著梅子,心里油然而生出一股柔情。春生想伸出手去摸摸梅子的頭發(fā),可是又怕打擾了梅子。有多久沒和梅子在一起了???春生在心里頭計算著時間,過年的時候,本來是要回家的,可是工頭說要留下來守工地,還說守工地工資加倍計算。春生一聽動了心:回家來回要幾百塊錢車費,這里還能拿到雙倍工錢,一進一出,可不就相差一千多塊錢?有這一千多塊錢,可做多少事啊。這樣,春生就留下來了。
有一段時間,梅子鬧著要跟春生一塊出去打工,梅子說,兩個人打工,能掙兩份工錢。春生明白梅子的意思,她是舍不得自己,想要和自己在一起。說實話,春生又何嘗舍得梅子。他們是在冬天里結的婚,第二年春天春生就丟下有身孕的梅子外出打工了,一年到尾也難得有幾天兩人在一塊??上惹笆呛⒆有。环判?,等孩子大一點了,又是上學的年齡了,梅子要是不在家,爸爸媽媽畢竟老了,牛牛就沒人管了。我們累死累活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孩子將來能夠出人頭地,不要像我們這樣辛苦?春生說。春生這個理由很強大,梅子只好黯然打消了跟隨春生一塊打工的念頭。春生也曾想過,把孩子一塊帶出來讀書,可是春生上哪找學校接收,就算有學校接收,上學的費用也得把春生嚇死。
春生凝視著梅子,嘆了口氣。有一陣子春生聽到一些閑言閑語,那些閑言閑語,說是梅子和村里的九保好上了。甚至爸爸媽媽電話也閃爍其詞,兩個老人都一致說,春生,你抽空回來吧。剛聽到這個消息時春生氣憤萬分,他在電話中對梅子破口大罵,老子在外面累死累活,你他媽的倒和別人勾三搭四?,F(xiàn)在春生對梅子一點也不恨了,她這么年輕,結婚這么多年,和自己呆的時間加起來不知道有沒有半年。也確實難為她了。別說她,就是自己,不是也曾做下對不起梅子的事嗎?
春生工地上的宿舍是棚子間,砌兩排磚頭,上面放一排木板就算是床了,大家便胡亂睡在上面。工地上鮮見女人,只有江老板來時,才能見到女人,江老板隔三差五就要帶著不同的女人到工地上來,這時候,大家的眼神像是要把那些女人吃了。江老板倒很體恤這些下屬,并不生氣,哈哈地一笑。江老板也會在工地上過夜,他的宿舍就在春生他們隔壁,也是棚子間。江老板在這里過夜的時候,棚子間便常常傳出女人大呼小叫的嬌吟。有一天晚上,聽了半宿春宮戲后,春生心中煩躁,半夜還不能入睡,好不容易有點睡意了,迷迷糊糊感覺木板偷偷摸摸地在搖,木板搖得輕手輕腳然而急促,到底把春生搖醒了。春生不高興地問旁邊的那個來自四川的小伙子:“你干嘛搖床呢,半夜三更的?”
四川人那時閉著眼喘著粗氣,嘴里吱吱地直響,被春生打擾,嚇了一大跳,停了一會兒沒動,然后很氣惱地吼了一聲:“在X你媽?!?/p>
像是示威似的,四川人干脆不藏著了,兩只手搓繩似的亂動,但那東西卻不爭氣地變軟了,四川人恨恨地罵了聲,你媽X。側過身子睡了。
四川人睡了過去,春生卻翻來覆去再睡不著了,一雙手無處可放,聽著四川人響起了鼾聲,春生偷偷地把手伸進褲子里,卻不敢像四川人那樣用雙手搓,只是用兩只手指頭輕輕捏著那東西,輕輕擼著。春生用指頭著力,擼得很輕,手肘以上的胳膊幾乎沒動,還用另一只手護住了手肘,幾乎不能覺察到春生的動作。春生一會兒想著梅子,一會兒想著江老板帶來的那個女人,壓抑著自己的呼吸。漸漸地,春生越擼越快,越擼越快,終于,一股熱流噴薄而出,全身松弛下來。
春生找到了發(fā)泄的渠道。每隔一段時間,他都半夜不肯睡,等到工友們睡著時,才窸窸窣窣地動作起來。春生自以為做得隱秘,沒想到其實大家都知道。有一次,七豬牯拉春生去附近的小酒店喝酒,喝完酒出來,七豬牯鬼鬼祟祟地指著理發(fā)店門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說,看到那些女人沒有?咱們進去?
春生嚇了一跳,他雖然沒去過這種地方,也知道這種地方的女人是干什么的。春生結結巴巴地說,進去干嘛啊?
七豬牯很下流地笑了,還能干什么?干女人唄,XX唄。
春生嚇得一身汗,身上燥熱無比,卻又不敢:我不去。
七豬牯撇嘴道:你裝什么裝啊,以為我不知道,天天晚上打手槍。
春生漲得臉通紅。七豬牯不由分說,把春生往里推,走吧走吧。
那些妖艷的女人也圍了上來,拉拉扯扯就把半推半從的春生拉到里間去了。
這一次花了春生五十塊錢,得干兩天才能拿到這么多,春生好不心疼,人就變得異常勇猛,直把那小姐弄得兩眼翻白。
出來之后,春生很后悔,對不起梅子還是其次,花了五十塊錢太讓春生心疼了。春生心里發(fā)誓,今后再也不去這地方了。
三公果然請了紅米木匠來,就在屋前給春生打新床。春生對三公和爸爸的一意孤行感到非常氣憤,看到紅米木匠來了,也沒有和他打招呼,板著臉不理他。紅米木匠卻不計較春生的態(tài)度,手中的斧子、刨子舞得飛快。紅米木匠不理春生,春生倒沉不住氣了。春生聽別人和爸爸說,紅米木匠說了,工錢是五百塊,還要謝他一只雄雞。聽到這句話春生差點從床上跳起來,五百塊工錢,你紅米木匠怎么不去搶?花了五百塊錢,總得監(jiān)督他做好點。春生用挑剔的眼光看著紅米木匠干活。他的態(tài)度倒是很好,為了趕工,連汗都不擦一下,一開初春生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來,反正就是刨啊釘啊的。紅米木匠的活卻沒有別人說的好,更對不起春生的五百塊錢。到了下午,新床才露出它的模樣來。春生覺得這是世界上最丑的床了,怪模怪樣的像個箱子。
春生想,他們真是瘋了,光工錢就是五百,哪兒的床這么貴的?不光爸爸和三公瘋了,梅子也瘋了。梅子紅著眼上街一趟,買回來一套衣服和一雙鞋。是一套西服,看上去就知道很貴,春生不知道梅子為什么突然要給他買衣服,而且還買這么好的衣服。梅子眼睛紅紅的,要給春生穿上。梅子說,春生,你這輩子吃沒得個吃,穿沒得個穿。這套衣服花了三百多,鞋花了一百多,可以讓你風風光光的。春生這輩子都沒穿過這么好的衣服呢,他很生梅子的氣,春生說,不行,你得把這衣服還回去,把錢要回來。你這像是過日子的作派嗎?可梅子不聽春生的話,梅子扳著春生坐起來,要給他穿衣服,春生抗拒著,死死壓在床上,不肯起來。梅子拉了半天,忽然又大哭起來。梅子說,春生,你不要賭氣,你節(jié)儉了一輩子,穿了一輩子舊衣服,爛衣服,受了一輩子苦,今天要是不讓你穿得風風光光,我沒臉對你啊。
梅子一哭,春生心軟了。他知道梅子是個節(jié)儉的女人,不會胡亂花錢的,她這樣做,一定是有她的用意吧。這樣一想,春生便放軟了身子。梅子給他穿上新衣后,又給他穿上鞋子?,F(xiàn)在,春生穿得一身簇新。春生打量著自己的樣子,真是馬要鞍裝,人要衣裝,穿上這身衣服,自己都不認得自己了??上ё约含F(xiàn)在起不來,不然真像個干部似的。春生被這身新衣服弄得有點不好意思。
更瘋狂的事還沒結束。第三天一大早,三公就來了,還帶來一大群人,屋前亂哄哄的。春生不知道三公帶這么多人來干什么,他目瞪口呆地看著三公指揮著大伙,把事情一件一件分派下去。三公在安排村里的人:國紅去裝石頭和磚,世有帶人去地挖地基。春生不知道三公叫人弄這些東西干什么,又是石頭又是地基的,又要做房子了嗎?
三公問:“陳修先生來了嗎?”
早有人回答,一早去請了,正在來。
陳修先生是村里的退休老師,也是白沙村的半神仙,又看風水又算卦。白沙村人要是有了什么事,落樁啊,喬遷啊,歸親啊,嫁女啊,都要請陳修先生看上一看的。春生結婚,是陳修先生擇的日子,春生新屋落樁,也是陳修先生擇的日子。又不知道怎么的和廣東福建那邊通到了路子,隔段時間要到那些地方轉(zhuǎn)一圈,回來便帶著大把的錢,說是那邊的人很重視這個,開業(yè)啊,奠基啊,都要請他幫助看一看的,在那邊被人當上客呢。
陳修先生來了,一只手捋了捋山羊須,一只手掐著手指,裝神弄鬼地比劃了半天,對三公說,請老七。
叫老七的人就站了出來。老七長得高大孔武,天不怕地不怕,人都傳說他會法術,有道行。職業(yè)卻不太體面,是附近村莊的“四大金剛”之首。金剛,是專門抬死人的。
陳修先生說,把床抬來。
于是那張被紅米木匠打得奇形怪狀的床抬過來了,這張床不光被紅米木匠打得奇模怪樣,還叫村里的漆匠老根弄得五彩斑斕,一點正經(jīng)沒有,簡直是滑稽。
這時陳修先生說話了,陳修先生說,時辰到了,歸棺吧。
歸棺?這時春生才想起,原來紅米木匠給自己打的是一具棺材。春生感到又滑稽又恐懼。
這時老七走近前去,對春生說,春生,時辰到了,你上路吧。
老七要把春生搬到棺材中。春生憤怒地大喊,不,我沒死,你們一定是弄錯了,我只是不能動而已。春生氣憤地怒睜著眼睛。為了證明自己的話是真實的,春生對大家說起那天的事,那天,他在二十米下的沉井里挖土。在沉井里挖土,其實是挺輕松的活,偶爾偷偷懶,抽一支煙什么的,工頭也看不見。當然,春生并不經(jīng)常這樣做,畢竟拿了人家的錢,要對得起老板,反正自己一身力氣??赡且惶?,春生突然覺得有點兒暈,他拿出煙來想點著,打火機打了半天,都打不著火。春生拿著煙,覺得渾身無力,就坐在井底休息了一會兒。井上的七豬牯見春生半天沒有裝泥土上來,下到井底來,發(fā)現(xiàn)春生在井底睡著了。后來江老板就叫來了醫(yī)生,醫(yī)生看了看,說是井下缺氧窒息。春生對大家說:“是,醫(yī)生也說是什么窒息死亡,我一身沒傷沒痛的,怎么就死亡了。他媽的什么醫(yī)生嘛,不就說我沒氣了嗎,你們等著,我給你們呼口氣?!崩掀咴嚵藥状危膊荒馨汛荷鷱哪景宕采习崞饋?。老七嘆了口氣,說春生你何苦這么執(zhí)著。老七說著話,口里開始念著咒語,春生的身體在老七的咒語中慢慢變輕。春生恐懼萬分,他努力打起精神,把自己死死地壓在床板上。但春生還是恐懼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正在離開床板。春生無法動彈,他憤怒地喊著。春生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喊叫聲從自己嘴里出來,居然真的變成了一口氣息,這口氣變成了一陣風,掠過地面,卷起了地上的紙屑,接著它直接掠上了樹林,搖動樹枝,驚飛了一只烏鴉。那烏鴉低沉地叫了一聲,在眾人的驚懼中,幾片樹葉從樹上飄落了下來。
責任編輯/乙然
作者簡介:
溫度,本名溫新民,江西省寧都縣人。詩歌作品見于《詩刊》《詩探索》《星星》《星火》《山東文學》等刊。本文為小說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