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守義

(遼寧大學 歷史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6)

讀《劉齊集》，識雜文家

董守義

(遼寧大學 歷史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6)

作家劉齊的雜文富于良知和社會批判精神，其題材豐富、風格幽默、手法多變、特色鮮明，具有多種思維方式和很高的識別度。初讀覺得其樂無窮，再讀方覺芒剌在背，辭深旨遠。

良知；社會批判；幽默

讀《中國雜文·劉齊集》，感覺好像吃了一次川菜，麻麻的，辣辣的，又好像身上不易接觸的癢處被作者撓了，痛處被他點了，似乎明白雜文家是怎么一回事。該書妙處多多，我邊讀邊做摘錄，順便寫一些自己的感想，權做讀書筆記。

一

好像沒有誰給雜文家硬性攤派任務，雜文家大都是自覺地觀察世相世風，給社會挑毛病，自掏“腰包”施藥療傷，而一旦遇到諱疾忌醫(yī)的主兒，還一百個不領情，一千個不高興。

劉齊在該書代序《雜文夢想》中說，雜文家要讓“邊遠山區(qū)的大娘大嬸……邊聽邊嘖嘖稱贊——誰呀，這么替農(nóng)民說話，好像俺沒出五服的親戚哩。而下崗工人、大學教授、軍人、商人、打工仔、醫(yī)生、刑滿釋放人員、網(wǎng)民、煙民、流民，總之各行各業(yè)、三教九流，大家都關心雜文，喜歡雜文。許多人還有雜文頭腦、雜文眼光，聚在一起品評雜文，雜文家對此都要肅然，欣然?！?/p>

這是他在鳴志，鳴雜文家的社會責任感。他希望雜文為人民大眾說話，為人民大眾所喜歡，為人民大眾所理解。

劉齊說，“我夢想，我們的官員下了班，仍坐在桌前，深思，自省。秘書見狀柔聲說：頭兒，洗個桑拿吧。官員皺眉：去，找?guī)灼s文來，我們洗個精神桑拿，讓靈魂也出出汗！秘書不解：就那些豆腐塊文章？官員正色道：那是忠言，是提案，也是領導講話。領導不僅來自上面，也來自下面，說到底，老百姓才是咱最大的領導?！?/p>

這是他的愿景，他希望各級官員都是開明領導，虛懷若谷，接受忠言讜論，接受精神洗禮，傾聽百姓，亦即“最大的領導”的聲音。

讀《劉齊集》的代序，知道了今天的雜文家要替誰說話和向誰進言的問題。

有觀點認為，批判是雜文的目的，不但要進行社會批判，還要進行文明批判、政治批判、思想批判等一系列批判。把《劉齊集》中的43篇雜文通讀一遍，感覺劉齊并沒想一股腦兒承擔這么龐大的任務。他說話的時候不玩概念，不掉書袋，沒有俯視，更沒有傲視。他看到的問題是外界的，也是他自己的，他沒把自己摘到局外，站著說話不嫌腰疼。

在代序中，他還別出心裁地希望，“有一天，我們的天空格外晴朗，我們的生活格外美麗，以致雜文漸漸失去揭露、諷刺、抨擊、診治、同情等目標，變得有點茫然，有點找不到北了，如同掃雷艇駛?cè)牒苫ㄌ?，蒼蠅拍兒進了養(yǎng)蜂箱，紀檢人員駐扎君子國，電燈泡安到太陽上?！本o接著，他補充了一句：“會有這樣的好日子嗎？唉，就讓我們夢想一下吧。”這一句最是特別，意味深長，充滿憂患意識，令人警醒。

二

良知，孟子首倡，并認為是天賦于人?，F(xiàn)在人們一般認為，是人類對真理、正義及一切美好事物的認同。

《最傻的人最奸》一文凸顯了作者的良知訴求。他堅持要把對群眾的忠厚與對領導的某種忠厚相區(qū)別。他一針見血地指出，ⅹ秘書的忠厚，“忠”的是個人——“有用”的人，“厚”的是他自己。對“沒用”的普通百姓，他并不打算付出“忠厚”。劉齊入木三分地寫道：“在他那近于呆傻的行為背后，隱藏著極其乖巧，極其精明的用心?！庇纱艘觥按蠹槿糁摇钡墓糯裕⑹蛊浍@得現(xiàn)代意義。

劉齊看重公正?！稒嗬芬晃恼f的是老百姓要守法，警察也要守法，“老百姓也是有權利的人，要敢于給自己做主，不要把權利輕易交出去”。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作為執(zhí)法人的警察，居然不知道把他鎮(zhèn)住的所謂“公安六條”，竟是一紙早已作廢的規(guī)定，產(chǎn)生于幾十年前的荒誕歲月，從而彰顯依法治國的重要。

劉齊抨擊積弊?！度巳藷掍摚巳速┣颉放険羧嗽埔嘣?、盲目跟風的積弊。《套話大全》抨擊思維定式和媒介的陳陳相因?！对捳f“對不起”》抨擊不肯認錯的積弊，人們對于犯錯“渾然不覺，滿不在乎，把欺騙當好玩，把偷竊當童趣”。更有某些參與迫害人的人，將責任往“四人幫”身上推。作者感慨地說，“對不起這三個字，真是比黃金還要貴重?！边@不是揶揄，不是挖苦，是戳國民的心窩子。

雜文家是特殊的醫(yī)生，醫(yī)的是社會病、國民病?！锻春蕖菲毓怆S處可見的公民意識缺失癥、冷漠癥以及光說不干、不敢擔當?shù)缺锥??！度艘挥熊嚲妥员啊纺觅I車說事，諷刺“欲望之妖”、消費主義弊端?！冬F(xiàn)場》，電視臺做節(jié)目，仿佛法院下傳票一樣，讓誰誰就來，來了就得聽導演擺布。導演前倨后恭，節(jié)目做完，只問一句話他都懶得搭理。人咋這樣呢？為啥如此冷漠，如此勢利？《誠信》中的老者，向水中撒出大網(wǎng)。問他撈什么？答：“近來‘誠信’棄之過多，快把航道淤死了?！毙晾钡刂S刺社會誠信的大面積缺失。上述種種，都是作者良知的體現(xiàn)。

反思、反省和自我解剖精神，是人類良知的重要組成部分。《永遠的爐果》在這方面有突出的體現(xiàn)，堪稱劉齊雜文中的重要篇什?？戳T全篇，我的眼窩濕了，鼻子酸了。作者的老父親在那個特殊年代，迫于種種壓力，沒能滿足老師于苦難中提出的一個要求，事過多年仍無法原諒自己，于是寫成文章，公之于眾，以拷問自己的良知。作者忠實寫下這段在別人看來也許算不上什么的往事，并將父親的反思上升為全家的精神遺產(chǎn)，以此追念富有良知的老父。

《菩薩蠻》又是一番用意。作者以文白交加的筆法，寫了人民大會堂的一場重要演出。一位青年演員背誦毛澤東詩詞出了差錯，觀眾雖然詫異，并未對其討伐，更未產(chǎn)生騷動。作者借用一位老者的口說：“忘詞那小子趕上好時候了，倒退幾十年，還不得批他個靈魂出竅？”此文前面的八九百字，既是描述，也是鋪墊，為的是托出這最后一句，從而顯現(xiàn)出社會的深刻變革和巨大進步。妙！

《偉大》與此相似，都是以小見大，畫龍點睛。通過足球解說員的一句用詞，達到深化主題的目的。解說員將昔日有嚴格限制的“偉大”一詞，忽然用在一個球員身上。劉齊敏銳地抓住這一點，以此折射社會的變遷，民眾的偉大。叫我說，劉齊也偉大，他能見微知著，抓住星點小事，思考重大問題。

《上個世紀我所尊敬的人》，禮贊善良，禮贊良知，禮贊誠實，尤其禮贊天下最普通的平民百姓。為什么將尊敬的時間點定在上個世紀？文章說是因為寫在上個世紀剛剛過去的時候。可是在我看來，是否還應有這樣一種含義：上個世紀這樣值得尊敬的人較多，而現(xiàn)在這個世紀，這樣的人正在流失。

有一種良知叫批評，有一種批評叫尖銳?！秳游锸侨祟惖呐笥褑帷肪褪沁@樣的作品。這是一篇寫給一家雜志的筆談答卷。開頭答道：“以前不愛吃羊肉，倒不是尊敬羊，是怕膻。后來……聽說常吃羊肉壯陽之后，就愛吃了?！币恍ΑＣ鎸μ釂枴皠游锸侨祟惖呐笥褑?？”他答道：“笑話！人類和人類都未必是朋友，和動物套什么近乎？”二笑，但笑時已有異樣的感覺。接著，劉齊列舉了人類吃掉動物的種種借口，話鋒一轉(zhuǎn)，“親愛的各位動物，不要說我們?nèi)祟愄搨巍祟悓τ谕惒扇∧承┬袆拥臅r候，往往也會運用類似說辭”。讀到這里，還能再笑嗎？笑不出來了。劉齊由動物而及人類，由感覺而及心靈，那文字一針見血，力透紙背，讓讀者產(chǎn)生極其強烈的閱讀體驗。

三

作為雜文家，劉齊具有多種筆墨，其作品的題材、主題、構(gòu)思、語言、風格等，多姿多態(tài)，富于變化，不呆板、單調(diào)、僵硬。

1.構(gòu)思新穎奇特

《我的一次心理活動》寫他參加雜文家朱鐵志的作品研討會，將朱先生一本書中的諸多篇名一一列出，再與劉齊自己的心理和行為既荒誕又合理地聯(lián)在一起，別出心裁地予以述評。直到結(jié)尾，才給出朱先生的書名：《小人物系列》。此文妙在文字，更妙在構(gòu)思，可視為一篇別開生面的雜文兼文學評論。

引文是對一種文化存在別開生面的研究，堪稱一篇奇文。通篇一段一段，一節(jié)一節(jié)，都是帶引號的直接引文，這些引文講的也都是引文，引文的歷史、特點、功效、弊端、海外評價、學界看法，等等，層層推進，妙趣橫生。比如開頭這段，“北京文獻學家鄭一賢指出：‘遙想當年，先祖半人半獸，音都發(fā)不準，哪個會想到引用同伴的見解來證明自己？再說同伴嗷嗷亂吼，也未必有見解。’”非常俏皮。但最俏皮的還是結(jié)尾——“我謹聲明：本文一切引文均系作者杜撰，由此產(chǎn)生的一切好事、壞事與他人無關”。真相大白之際，讀者加深了對引文現(xiàn)象的理解，或許還要有一點愚人節(jié)的感覺。

構(gòu)思的奇巧，與劉齊善于運用多種文體，有很強的文體意識是分不開的?！秳游锸侨祟惖呐笥褑帷匪拼鹁恚秲?nèi)心的廢墟》如懺悔錄，《海城地震日記》日記體兼點評體。還有一些作品，比如《現(xiàn)場》《誠信》《一個鬼子和一個縣》《都市讓地球越來越貴》等，其文章形態(tài)又像小說，又像散文、隨筆，甚至詩歌、順口溜，靈活自如，從心所欲。正如劉齊所說，“文體為文章服務，而不是文章遷就文體。寫作時，各種文體悉聽尊便，‘按需分配’，需要哪個，就把任務分配給哪個?！?/p>

2.內(nèi)容和語言幽默、深沉、辛辣

劉齊的幽默，這是他雜文作品的突出特色。許多評論家都曾指出劉齊雜文的幽默，問題在于，他的幽默是什么樣的幽默，這種幽默從何而來。

來自機智，來自骨子里的樂觀。劉齊眼珠子一轉(zhuǎn)，骨頭節(jié)咔咔一響，你就跟著咯咯樂。裝修時，謝絕了預算昂貴的設計師，“沒人提供風格了，只好自己跌跌撞撞往前闖。別想歐洲別想北美，想一想你打算拿屋子干什么？”做完了，“朋友來參觀，都說你這風格挺好啊，說得我直激動，風格呀風格，我居然也擁有了你”(《風格》)，平民觀念，寬容心態(tài)，隨手還幽了浮夸炫耀之風一默。

面對媒體報道球賽時的小題大做，套話連篇，他機敏地抓住荒繆之處，予以嘲弄：“‘認真觀看’尤為絕妙好辭，怎么認真？看時作筆記，看完了開小組會討論？”(《人人煉鋼，人人侃球》)典型的揶揄，令讀者忍俊不禁。

《我成了“諾貝爾”候選人》，題目詼諧，內(nèi)容更詼諧。有人告訴他的書被盜版，并在封面印上“諾貝爾文學獎侯選人”字樣，甚至還寫了序言，“把我夸得體無完膚，面目全非”。拿起書，“輕輕一摸，手感很復雜，心里更復雜。都說書是作者的孩子，可這本‘文集’算什么？干兒子？私生子？……盜版者暗取了我的一片基因，摻點這個，兌點那個，泡一泡，煮一煮，撲哧一口邪氣，變！就變出了一個‘猴選人’”。你笑，贊嘆他的智慧和想象力，他卻不滿足，繼續(xù)幽默，“我操起電話，試圖跟大家表白一下，洗刷一下。可是，沒有一個人表示同情，相反還有讓我請客的。我突然醒悟，我這不是犯傻嘛，討嫌嘛，變著法兒的標榜自己嘛?，F(xiàn)在的人們都比較謙虛，比較策略，想夸自己有名，就說不敢上街。想夸自己好看，就說總有人想性騷擾。想夸自己提了副處，就說正在三講。”你一定覺得，他的說法太好玩了。他又告訴你，他去追查盜版書，“順著藤，卻摸不著瓜”，只好“花六折錢買了另一位作家的盜版書”。被人害了不說，還幫了害人者一把，簡直把人“幽”倒了，“默”呆了。

《埃及小品》，幾個中國人在尼羅河游輪上找不到熱水，就“上綱上線，把沒有熱水跟經(jīng)濟落后連在一起。甚至跟性格也有關——埃及人為什么不幽默？喝涼水喝的?！比欢?，劉齊很快就讓讀者看到，這種見解是多么的不著邊際。他寫埃及船員在晚會上的喜劇表演，日本人、意大利人、西班牙人、英國人、美國人，巴勒斯坦人、以色列人、埃及人，各國人民的見面方式被夸張得淋漓盡致，笑料百出。演出最后，埃及人說，“你們中國人肯定這樣見面，說著拿起一只杯子，手搭涼蓬，四下張望，口中大嚷：那里有熱水？”萌翻了，笑傻了，長城邊上的人被金字塔下的人打趣，風趣中透著微諷，透著善意。

式中：▽為拉普拉斯算子；上標“·”為對時間求導；p為超孔壓；ns為孔隙率;ks為滲透系數(shù)；u為位移矢量；ε為應變張量；G為動剪切模量；μ為泊松比；γw為流體重度。Kf為流體壓縮系數(shù)，表達式如下：

來自逆向性思維。書店里到處都是出國須知，劉齊卻拿給讀者一篇《回國須知》，寫海歸者回國后的種種境遇、反差和心態(tài)，詼諧叢生，幽默迭現(xiàn)。劉齊用大量事例告訴人們，海歸的和國內(nèi)的都要有平常心，既不要百般挑剔，也不要反應過度，“沒有自尊心的民族是病態(tài)的民族，自尊心過重的民族也是病態(tài)的民族”。

他的許多作品比如《人一有車就自卑》《比斯大林勇敢的官員》《最傻的人最奸》等等，都具有類似的特征，從而將諸多小事聚合、升華，細節(jié)里有大節(jié)，逆向中見正途。

來自發(fā)散性思維?！妒组L》一文，寫“首長”面對群眾提問，不假思索，應答如流，“言辭娓娓，情義深深，舉其要者有：前進中之困難，危機中之希望，國際理應接軌，內(nèi)需務必擴大，改革需要時間，凡事應有過程，有條件馬上辦，無條件緩一緩辦，創(chuàng)造條件辦，條件成熟了辦，不能坐等成熟，也不能違反科學催熟，邊熟邊辦，邊辦邊熟，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關心知識分子是對的，但也不要忘了其他階層，尤其是災區(qū)民眾、弱勢群體，杜詩如改為：大庇天下人民俱歡顏，是不是更好一些？首長指示，無一句錯謬，亦無一句管用……”由此及彼，從點到面，鋪陳散布，洋洋灑灑。說這番話的人是首長，還是報紙剪貼人員？是打官腔甩詞，還是大忽悠瞎扯？句句都像寫社論，做報告，唯獨不像正常人說話，也不打算辦一件實事。由此，作者對官僚主義虛偽敷衍不作為嘴臉的刻畫和抨擊，達到入木三分的境地。

來自跳躍性思維。劉齊的幽默常給人以出奇制勝、跌宕跳躍的感覺。

你看，《我們的歌》里，中國人在美國開圣誕晚會，“踩著久違的文藝宣傳隊的節(jié)奏且歌且舞：東風吹戰(zhàn)鼓擂，現(xiàn)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全體中國人哈哈大笑”。身在美國，居然用文革老歌揶揄“美帝”，今夕何夕，此地何地？這已經(jīng)很讓人驚奇了，誰知劉齊猶嫌不足，又補充說，“全體美國人也跟著笑”。此為意外之筆，是大俏皮，虧他想得出來，雖然出乎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美國人沒有經(jīng)歷政治運動和以往中國人的那種禁忌，笑就笑了，何懼你扣帽子、打棍子，更不怕被指責不愛自己的國家。劉齊憑其特有的靈氣，捕捉了這堪稱經(jīng)典的意外瞬間。

《全球第一妙語》寫薩達姆被抓時的現(xiàn)場高度緊張，一位美國士兵卻突然冒出一句“美國總統(tǒng)布什向你致意”，這是天下人誰也料不到的超級俏皮話。劉齊既讓讀者發(fā)笑，又不讓他們有稍許停歇，馬上換個角度，以中國某些官僚的口吻佯怒道：“總統(tǒng)是何人，是三軍統(tǒng)帥呀！誰讓你代表他的？你個大頭兵！而且，居然向萬惡的敵酋問候，憑什么呀？誰授的權？屁股想往哪邊坐？有何背景？你們連長叫什么？”文筆忽而東，忽而西，忽而怒，忽而嬉，讀得人們思緒如波，起伏不定?！澳銈冞B長叫什么”一句尤妙，聽上去，不但想問責這個根本不怕問責的美國大兵，甚至想連帶收拾他的基層小頭頭。東方某種思維定勢的夸張變形，讓人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來自聯(lián)想性思維。幽默是一種高級形態(tài)的藝術思維過程，這種過程離不開思維的重要形態(tài)：聯(lián)想。作為一個具有濃郁幽默特色的雜文家，劉齊又恰恰善于聯(lián)想，他在創(chuàng)作中的聯(lián)想方式多樣而新奇。

比如《權利》，是在借人體科學聯(lián)想。見警察過來推搡，作者說，“你喝酒了，你大腦前額葉區(qū)的控制機制不好使了。你還年輕，面頰嫩嫩的，長著青春的粉刺，你在酒桌上可能很豪爽，吃完飯搶著付款，對街坊四鄰也夠意思，見老頭兒叫大爺，見老嫗叫大媽。假如我們是朋友，你一定會親熱地說聲‘是你小子呀’，就沒事了，八成還會遞我一根煙。可你對待生人，為何就如此吝嗇禮貌？”進而他又呼喊：“大家看看，他推我三個趔趄了”。于是，聯(lián)想與現(xiàn)實產(chǎn)生了強烈而奇特的反差，讀者想不笑都難，笑完還要深思、回味。

《神州皆為美巢氏》借商品社會聯(lián)想：“市場啊法制！你倆雖有缺陷，卻也有天大的一個好處：能把千百萬顧客逼成專家！遲早神州十二億都得成了美巢氏，大家天天睜大眼睛，盯著各種房屋盤算著如何改進。想想看，那對人類該是多大的貢獻?！弊髡呙髅髦?，在中國，不可能每個人天天都裝修，也不可能十幾億人都變成裝修專家，但他偏偏要這樣聯(lián)想，這種聯(lián)想中含有夸張和推導的成分，促使讀者微笑著領教商品經(jīng)濟的巨大力量。

《紅衛(wèi)兵伺候》借文革歷史聯(lián)想。管服務員“不叫小姐不是因為她的長相，是因為她的扮相——頭戴黃軍帽，身穿綠軍裝，腰扎寬皮帶，臂纏紅袖章”“滿地嗖嗖行走的都是紅衛(wèi)兵，人人胸前一枚金色像章，手中一冊紅皮小本，語錄本？記賬本？”幽默，但更幽默的還在后面。老板說:“紅衛(wèi)兵是誰的衛(wèi)兵？他們服過誰？能叫紅衛(wèi)兵伺候一把，你幸福不幸福？”劉齊接過話茬，“別有用心”地建議老板，將菜名與紅衛(wèi)兵時代“配套成龍”：“ 1號，就叫紅燒走資派；2號，油炸帝修反；3號，糖醋壞分子；4號，清蒸大叛徒。“老板急了，”我上哪兒找大叛徒去？不嫌油大你把我清蒸得了，不夠再蒸倆紅衛(wèi)兵！”從讓“紅衛(wèi)兵伺候”，到“蒸倆紅衛(wèi)兵”，這中間的聯(lián)想跨度和幽默深度，非膚淺之心、搞笑之筆、庸常之文所及。

來自排比句和意識流手法的巧妙運用。意識流和排比句與聯(lián)想性思維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有的排比句和意識流句子，本身就是一種聯(lián)想。這里只是為了論述的方便，將二者分開而已。

《我們的歌》中，作者一口氣排列出二三百字的歌名或歌詞，初看仿佛電影結(jié)尾的演職員字幕，密密麻麻，不得要領。再一看，其中歌與歌的連接、搭配都很講究，合在一起，令人產(chǎn)生復雜而強烈的獨特感受。再看他寫的這一大段排比句：

“命運對待我們，特別輕佻，又特別嚴肅；特別殘忍，又特別溫順；特別善變，又特別恒定；特別虛假，又特別真實。證據(jù)只有一個，那就是歌，是我們從小唱到現(xiàn)在的歌，是斬不斷，理還亂的歌。歌是歷史的索引，是舊情的密碼，是生命的激素，是夢想的田園；是把玫瑰和蒼蠅合為一體的晶瑩琥珀，是把溪湖江海溶為一壇的百味老酒。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從盤古開天起，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歌。一代人完結(jié)了，一代歌也完結(jié)了，只剩下一小塊曲，給下一代去釀新的歌。”

這里有極端的對立，別致的統(tǒng)一，情感的解讀，人生的況味，都是妙語精言，一口氣秀出來，其本身就仿佛一壇“百味老酒”，任由你淺斟暢飲，快讀細品。

來自積淀。幽默的天賦固然重要，但后天的修養(yǎng)、積累、積淀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劉齊天賦極好，但也善于積累，并在寫作中運用積累?！稒嗬芬晃?，是其世情積累自然而然的流露。劉齊所乘車輛和警車別在一起，他馬上想到美國大片中的警察會說：“你有權保持沉默”，繼而想起友人所說：“你有權保持不沉默，但我們會很快讓你沉默”。這中外兩種景況的蒙太奇嫁接已經(jīng)很幽默了。這時他又寫那位理虧嘴壯的警察，將中國某些司機的三個經(jīng)典問句(找死??？長沒長眼睛？會不會開車)，不加選擇，一次性全部用上。運筆至此，作者豐厚的生活積累迸發(fā)出耀眼的火花，從而將諷刺與幽默進行到底。

《又見卜勞恩》一文，可視為劉齊讀書與生活積淀的生動體現(xiàn)?！澳鞘菫碾y深重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我戴著紅領巾，穿著補丁褲，拿著窩窩頭”，讀了卜勞恩的漫畫名作《父與子》。成年以后，“經(jīng)過了條條路線，重重斗爭，會議，表態(tài)……啊！又見到了你們，我心愛的，久違了的《父與子》！對不起，不好意思，我人已俗，我心已雜。但是，我還會爽朗地笑！”讀到這里，你知道他是在運用積累，調(diào)侃蹉跎歲月。接下來，他點到《父與子》產(chǎn)生的時代背景，指出希特勒“以人民的名義，控制人民的思想”的卑劣行徑。這時，他又提到卜氏的另一幅著名漫畫《頑強的小鳥》，“創(chuàng)作這幅作品時，卜勞恩也像那小鳥一樣，身陷囹圄，而且得知統(tǒng)治者已經(jīng)對他判處了死刑”。筆觸忽然沉重，從童年到成年，從禁錮到開放，從紙面到心靈，幾十年的積累，化成一種特有的冷幽默，引人發(fā)笑，笑一笑，笑不下去了，有心痛的感覺。

《要塞》一文，將他中外生活經(jīng)歷的積淀，以及經(jīng)典作品的知識儲備，化成妙語，信手拈來，自然貼切。他是這么描述美國中西部的，“天陰，風大，風吹草低，卻不見牛羊，也不見牛仔”，這是寫自然，卻不是機械的景物描寫，而是將北美牛仔的草原，與古代中國的敕勒川巧妙地合為一體?！安菰|闊……路有多長，鐵絲網(wǎng)就有多長，毫不含糊地告訴外人，私有財產(chǎn)神圣不可侵犯”，“如此平靜而美麗的地方，從前竟是一個屠場”。這是寫社會，寫人類的財與血、罪與罰、文明與野蠻。接著追問：“現(xiàn)代文明時常用野蠻的手段消滅所謂的野蠻?？墒?，到底誰是真正的野蠻？歷史往往沉默不語。落后固然要挨打，先進就一定要打人嗎？”這一追問，問的不僅是如何看待美國早期殖民者和印第安土著居民關系的具體歷史問題，它還具有更高、更廣的形而上意味，可以說是人類之問、千古之問。

四

劉齊是幽默的人，不是油滑的人，是有良知的人，不是麻木的人。關于幽默，他有一段話：“從本質(zhì)上說，幽默應該是嚴肅的……它的內(nèi)里，卻潛藏著認真和鄭重，潛藏著為全人類所共同珍惜的一些品質(zhì)，這些品質(zhì)大致包括：蔑視專制，嘲諷權貴，戲謔腐敗，捉弄僵化，揶揄虛偽，調(diào)侃庸俗，向往平等，熱愛自由?！边@段話值得重視，應將其看做是劉齊的幽默觀，是他對幽默本質(zhì)和功用的深刻闡述和概括。劉齊的雜文不是直露的，一覽無余的。在我看來，對劉齊的雜文，至少要讀兩遍以上。我初讀時覺得其樂無窮，默默地樂，幽長地樂，咯咯地樂。再讀方覺芒刺在背，隱隱作痛，痛徹心扉，亦暢快淋漓。

讀罷劉齊的這本文集，我對雜文，對雜文家有了一個新的認識。我喜歡劉齊這樣的雜文家。他的作品雖然內(nèi)容豐富，手法多變，但特色鮮明，風格獨具，有著很高的可識度。在眾多雜文作品中，讀者會很快將劉齊的雜文識別出來。

(責任編輯 伯 靈 校對 伊人鳳)

Reading Liuqi′s Essays and Understanding Essayists

DONG Shou-yi

(College of History,Liaoning University,Liaoning Shenyang 110036,China)

Liu Qi′s essay is imbued with conscience and spirit of social critique.As a writer,Liu Qi has created a style all his own,multiple mode of thinking,plentiful subjects,varied device and a humorous style are unique features of his essay.First reading his works,you would feel a great delight,and then perceive the pain as prickles down yours back,finally enjoy the marvelous flavor.

Conscience；social critique；humor

2016-09-20

董守義(1943-)，男，吉林盤石人，教授，遼寧省史學會副理事長，主要從事中國近代史研究。

10.13888/j.cnki.jsie(ss).2017.01.001

I206.7

A

1672-9617(2017)01-00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