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蓓
這個人并不是真的王雙唯。
褚溪看著懶洋洋躺在沙發(fā)上的年輕男人若有所思。
陽光從狹窄的窗簾間擠進來,像一只手描摹著他的輪廓,鬢角、額頭,到缺了一塊的眉尾,微微上挑的眼角,嘴邊有個很深很深的梨渦,笑起來像盛了一碗美酒,褚溪總是忍不住用手指戳進去,彈出來,樂此不疲。
王雙唯卻說這樣會顯得不成熟,因此成人以后很少笑。
王雙唯是褚溪交往十年的男朋友,十年,足夠一對戀人交換所有的習(xí)慣、心事乃至秘而不宣的往事。
十年,褚溪對王雙唯的熟悉不止于身體發(fā)膚,更深入到了某種無人之境。
僅僅是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一句話末尾的尾音,就夠褚溪判斷王雙唯的一天。
如果打一個不那么確切的比喻。王雙唯就像一個餐館,而褚溪是每曰循例而來的熟客。桌上擺著固定的套餐,褚溪曰復(fù)一日品味著他的酸甜苦辣,喜怒哀樂。
“誒,小溪呀”。今天的王雙唯是甜的,應(yīng)該是畫的圖被通過了,也許還得到了上司的表揚;
褚溪的生曰。王雙唯的手向包里伸了幾次,明顯到她都看出來那是個包裝精美的飾品盒。故作不在意地把小禮盒扔給她,卻又偷偷觀察她的表情。
“以后給你換個更好的?!?/p>
看著褚溪雀躍地把貌不驚人的戒指套在無名指上,王雙唯心里應(yīng)該是甜中泛點酸;
王雙唯去腫瘤醫(yī)院看了病重的奶奶,回來臉就一直繃著。此刻的他是苦的吧。
從高一就開始早戀,跟父母老師打游擊戰(zhàn),到日子不咸不淡好像就這么能晃到永遠的現(xiàn)在,褚溪頭一回覺得自己跟王雙唯的聯(lián)系是這么脆弱。
褚溪甚至想滿大街張貼一張尋人啟事。
“戀人王雙唯,男,27歲,身高180,體型適中。消失在2016年3月17曰,當時身著灰色毛衣、黑色長褲?!?/p>
可是她不能。
有個跟王雙唯一模一樣的人正坐在他們的家里,這會正在聽收音機電臺,跟她的男朋友一樣。
我的男朋友換了個人。
如果忽略說話的人內(nèi)心里的翻江倒海,甚至就跟“樓下的拉面店換了個店名”一樣疏松尋常。
就像上一次,兩人重走高中那條路。
一切恰如昨日重現(xiàn)。只是——
那家便宜又好吃的華萊士炸雞店變成“華萊土”了。
那個金碧輝煌很上檔次的香格里拉大酒店的“拉”字不再閃耀,變成了香格里大酒店。
還有豚骨湯很好喝的拉面店也不能幸免,把名字里的千改成了干,味干拉面。
這個世界怎么了?滿大街的盜版。
那時候王雙唯解釋說,改掉店名每年可以省一大筆加盟費,反正調(diào)料、口味總是差不離。
被燉得醇厚的豚骨湯,拉面蜷成一團躺在碗底,湯面上漂浮著幾根翠綠的裙帶菜。
王雙唯的臉都快埋到碗里,只露出一個毛茸茸的發(fā)旋。雪白的水汽蒸騰而上,不一會兒就化成了幾縷白煙。
老板娘笑瞇瞇地往兩人的碗里加了半顆鹵蛋,
“這是第九年了吧,你們這一對”。
“第十年?!蓖蹼p唯抬起臉,眼鏡上的大片霧氣還沒褪去,就這樣茫然地看著褚溪的方向,對老板娘說道。
“就算它再拿掉一橫,變成味十拉面,我們總是要一起吃到老?!蓖蹼p唯說完這句讓人很感動的話,兩只手就閑不住地揉散了褚溪的頭發(fā)。
一切明明就跟從前一樣,高中一起吃面的時光仿佛就在昨天。
只是,褚溪想不到,快餐店能有山寨、有盜版,自己的男朋友也能憑空大變活人。
就像那些被篡改得啼笑皆非的店名一樣,拿掉口字旁,換上兩點水,這不是王雙唯,或許只能叫他王雙準。
回想一下,她的男朋友是什么時候換了個人的呢?
或者換句話說,這個冒牌貨是什么時候開始出現(xiàn)?
褚溪想,大概要從兩個月前一個尋常的午后說起。
不過是下樓倒了個垃圾。
出發(fā)前,王雙唯還是王雙唯。
他盤腿坐在沙發(fā)上,懶洋洋地指揮褚溪把衛(wèi)生間的紙簍一并換了帶下去。她當時還意憤難平地把一個靠枕扔向他。
窩在他腿上瞇著眼睛的懶貓機警而敏捷地跳下去,對著褚溪怒目而視,背脊上的毛倏然豎起,像一只行走的炸藥包。
租的是舊城區(qū)的小樓房,偏遠到環(huán)衛(wèi)工都不愿意來,只有步行一段路扔到附近的垃圾站。
回頭時,手機提示有一條新信息。
褚溪看了一眼,默默刪除了短信,換了個方向。
到家已經(jīng)是暮色四合,絕色的黃昏給屋里的陳設(shè)鍍上了一層鉻黃的光暈,電風(fēng)扇在墻上嗡嗡地搖著頭,陳舊得有點卡頓,給人一種光輪飛逝的錯覺。
王雙唯還保持著一樣的姿勢倒在沙發(fā)上,胖貓?zhí)兆淼馗C在他腿上,被有一搭沒一茬地順著毛,并用余光投來睥睨一眼。
“順便去陪陳曼莎逛了個街?”
男朋友轉(zhuǎn)過身來,把褚溪要說的話一陣搶白。
視線對焦,那一眼的陌生與冰冷足以讓褚溪在這樣的酷暑身體結(jié)百丈冰。
大概就是陌生人,也不至于露出這樣毫無溫度的眼神吧。
雖然在看到她的僵持以后,很快地掩飾過去。
“王雙唯”掃了掃她空空的手,“誒,還以為會帶春溪路街角的那家鹵菜?!?/p>
說起來,當時她并沒有對“王雙唯”產(chǎn)生懷疑,那冰冷的一眼也被她自發(fā)理解成每個人都有的一點小情緒、或者說是內(nèi)心深處被鎖起來的一面。
畢竟他表現(xiàn)得確實與王雙唯一般無二。
清晨,圍著附近的桐花里公園慢跑,順便打回新鮮的豆?jié){和米餅。
等褚溪起來,他已經(jīng)站在廚房里熟練地煎著蛋,雖然已經(jīng)是駕輕就熟的程度,還是會被濺起的油花燙得叫出來。
上班必須穿熨得妥帖的白襯衣,卻不喜歡系領(lǐng)帶。
明明不近視卻愛架上一副平光眼鏡故作老沉,板著個臉笑渦也戳不到了。
電視只是個擺設(shè),老舊的收音機倒是一刻不停歇地發(fā)揮余熱……
上了年紀的熊貓收音機立在茶幾一角,頻道99,00,電臺DJ有些喑啞的聲音裝滿了整個狹小得有些逼仄的客廳。
“今天是5月21日,農(nóng)歷四月十七,小滿,歡迎收聽節(jié)目“尋人啟事”。立夏以后天就漸漸熱起來了,要吃扁豆燜面哦?!?/p>
“王雙唯”于是站起來,輕車熟路的摸去廚房。
其實說摸也不準確,地方太小了,5平的廚房就是客廳的一部分,只能說他熟練地繞過了將空間襯得更加擁擠的路障。
廚房向來是王雙唯的領(lǐng)地,搬到這里以后,他好像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跟鍋碗瓢盆友好共處。
很快,兩大碗扁豆燜面被端出來,油浸浸的涼面被盛在很大的青花碗里。
褚溪跟“王雙唯”相對吃著,兀自無言。
到底是哪里不對呢。
都是一些小細節(jié)。
那天在地鐵上,“王雙唯”就露了餡。
背上背包的時候,卻沒有一只手先挽起她的長發(fā),等背好再被輕柔地放下。這是過去王雙唯和她培養(yǎng)出的默契。
長發(fā)被凌亂地壓在包底,她只能狼狽地拖出來。她瞪了瞪“王雙唯”,對方還是毫無反應(yīng),木訥地看著小電視上播放的《非誠勿擾》。
早晨煎的那些荷包蛋。雖然看上去一樣豐滿皎白,咬開卻沒有順滑的溏心流到嘴里。
王雙唯已經(jīng)很久沒有煎過十分熟的蛋了,他向來是知道她最喜七分熟的溏心蛋。
還有上班時候,他們下了公交,卻一個向左一個向右。
“王雙唯”沒有如男朋友那般把她送到公司門口,再自己往回走。
甚至,“王雙唯”沒有叫過她“小溪”,這個戀愛后一直保留的稱謂。
男朋友總愛時不時冒出一句“誒,小溪呀”,半是喊她半是調(diào)笑。
甚至,“王雙唯”每次喊她前都會遲疑一下,然后用她男朋友有點低沉地聲音叫她“褚溪”。
那是褚溪和男友在相愛十年里沉淀出的所有小默契。
就像古文里的那個桃花源,都是不為外人所道的。
從前她或許會為這種隱秘的聯(lián)系而沾沾自喜,如今這份熟悉卻讓她面對這個不是王雙唯的冒牌貨,孤軍奮戰(zhàn)。
感覺實在是很私人的東西。當這個世界上與王雙唯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所有人都覺得這就是他們的好朋友,好同學(xué),好同事……乃至他的父母親人都對他保持認可,而你只是一個中途加入他的人生、指不定哪天就一拍兩散的女朋友,有什么資格說這個王雙唯是個冒牌貨?
于是褚溪明明是抱著傾訴的態(tài)度約見好友陳曼莎,卻只能搖晃著酒杯啞口無言。
陳曼莎自發(fā)理解成了好友與戀人多年愛情長跑遇到了問題。
“你倆的感情要是跟言情小說一樣非得加個標簽,大概就是‘青春校園一朋友變戀人一水到渠成那種,風(fēng)吹不散,雨澆不滅,就是五雷轟頂了,都得手拉手跑進墳?zāi)沟陌??!?/p>
“王雙唯看著沒什么事啊,難道——,”陳曼莎看著褚溪光禿禿的無名指,裝作不懷好意地笑了笑,“前不久那小子斥巨資給你買的鉆戒呢,你有問題哦?!?/p>
王雙唯買了戒指卻沒有求婚,褚溪怕出門磕到碰到,就摘在家里了。
“我出發(fā)嘍?!瘪蚁∠率稚系慕渲福蛱稍诖采纤坌殊斓哪贻p男人招呼道。
“好,今天也不回來吃飯了吧,又要加班到很晚嗎?”
這個假冒的王雙唯甚至替褚溪說出了編好的借口。
“啊……是?!?/p>
很多時候,“王雙唯”就這樣凝視著她,她都會產(chǎn)生這個男人具有一種神奇的前瞻能力的錯覺,仿佛下一秒,他就會脫口而出本該屬于她的說辭。
不是長期相處培養(yǎng)的默契,反而像是有人提前給他念了生活接下來的劇本,“王雙唯”了然她的下一場戲、下一句臺詞。
褚溪坐上171路公交車,卻在菊花里站提前下車。
不是第一次來了,可是這九曲十八彎的羊腸小徑還是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走對。
好友陳曼莎介紹的偵探事務(wù)所就隱匿在一座廢棄寫字樓的后面。
初次見面時,偵探長著一副很靠譜的模樣,帶著厚厚的酒瓶底眼鏡,目光卻很精干。
偵探對眼前面容姣好卻憔悴的年輕女子“監(jiān)視其男朋友”的請求并不陌生。
然而對方“證明其男朋友并不是本人”的意圖卻讓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偵探瞠目結(jié)舌。
偵探抓了抓沒有頭發(fā)的禿頭,給再次到訪的褚溪推了推桌上的一疊卷宗。
卷宗里是“王雙唯”近一個月的所有行程記錄。
偵探煞費苦心盯梢了一個月,也沒看出這個年輕男人有什么異樣,比起被大干世界亂花迷眼的一般同齡人,他的生活清湯寡水得多:
不抽煙,婉拒女同事的邀約,幾乎沒有夜生活,大多數(shù)空閑都與自己的委托人在一起,偶爾有幾天會去酒吧,光喝酒,純聊天。
更多時候,這個叫王雙唯,卻被自己的委托人認為不是本人的年輕男人,更喜歡躺在家里的沙發(fā)上,收聽電臺。
這個電臺,偵探年輕時也聽過。
沒想到,竟然這么久還沒倒閉,現(xiàn)在竟還有年輕人會聽它。
褚溪的手機亮了一下,她飛快地按黑屏幕,臉上閃過一絲驚慌,下意識地摸了摸摘去戒指的無名指。
偵探像聚光燈一樣的小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
這樣看來,反而是這位委托人小姐比較可疑吧。
偵探看著對面的女子面無表情地盯著卷宗,忍不住委婉地開口。
“姑娘,你男朋友看起來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有什么問題不能好好坐下來談一談呢?!?/p>
“或者說你是不是精神壓力過大,得找個心理醫(yī)生看一看?”
褚溪知道,自己的懷疑只會被他人認為是神經(jīng)質(zhì),在這個無神論的社會,“我的男朋友還是那個軀殼,內(nèi)里的芯子卻換了個人”,這種事說起來簡直太過離奇。
“您不用管這些,繼續(xù)盯下去吧”。
褚溪常舒一口氣,她像個真正的勇士,高舉著孤獨的旗幟,一往無前。
熊貓收音機還在兢兢業(yè)業(yè)的工作著。
信號不太好,褚溪將天線拽出來,還是有“刺啦刺啦”的電流聲,她站起來,把收音機舉高,將自己變成一個導(dǎo)體。
主播熟悉的聲音終于傳出來。
——“夏天已經(jīng)過了一半了,今天是8月7曰,七夕情人節(jié)哦,歡迎收聽“尋人啟事”節(jié)目。你們都是怎樣過的七夕呢,有沒有跟戀人坐在桌前好好吃一頓飯呀,對了,”主播故弄玄虛地“噓”了一聲,“聽說失散的兩個人,在同一時間許愿,好夢會成真哦?!?/p>
褚溪嗤笑了一聲,這種騙人的把戲,也只有年代久遠的老電臺還會玩。
回想一下,好像在高中認識王雙唯的第一天起,這個收音機就像只頑強的犀牛,豎著它的角,努力地捕捉著天空中來自99,00頻道的信號。
這個電臺有著很奇怪的名字“尋人啟事”,每天卻播著和尋人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內(nèi)容。會告訴你天氣,節(jié)氣,今天吃什么,哪里打折購物便宜,有時候甚至是信口漫談,想到哪講到哪。
主播好像從高中起就沒有換過。
不過夜里也會放些古怪卻異常動聽的歌。
“啊夜已經(jīng)深了,”電臺主播好像是為這個不專業(yè)的感嘆詞輕笑了一下,“這個特別的日子,就放一首來自盲眼歌手周云蓬9年前的老歌吧,一首《不會說話的愛情》送給你們,我們明天見。”
然后周云蓬的歌聲就從收音機的天線里流瀉出來。
——“繡花繡的累了吧,牛羊也下山嘍。我們燒自己的房子和身體,燒起火來?!?/p>
“王雙唯”沖完澡出來,甩了甩頭發(fā)上的水珠,兀自在褚溪身旁躺下。
歌曲正放到一半。
——“解開你的紅肚帶,撒一床雪花白,普天下所有的水,都在你眼中蕩開。”
盛夏潮濕而悶熱的風(fēng)從大敞的窗口灌入,剛被風(fēng)干的身體又覆了層薄薄的水珠,枕頭上被暈開了一朵水花。
褚溪看著背對著她的王雙唯,頭發(fā)是濕漉漉的,身上也是濕漉漉的,赤裸的脊背中間有一條深深的凹線。
“王雙唯”突然轉(zhuǎn)過身來,溫熱地呼息打到褚溪臉上,一只胳膊搭上她的肩。褚溪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睫毛、眼睛甚至也是濕漉漉的,像一座安靜的湖。湖里有細碎的星子,有瑩白的月光,還有淺淺的漣漪在慢慢漾開。
這樣燥的夏夜,這樣纏綿的歌,很難不心猿意馬。
褚溪凝視“王雙唯”的眼睛,忽然就明白了猴子撈月的典故,心想我就是那只猴子啊。
是可惜也是幸好,“王雙唯”好像只是調(diào)整下睡姿,很快就呼呼大睡起來。
褚溪暗暗唾罵自己,竟被美色迷了心智,這哪里是自己的男朋友。
黑夜里,屬于王雙唯的手機亮起來,褚溪鬼使神差地接過手機,輸入密碼解鎖。
王雙唯的微信保持著登錄狀態(tài)。
褚溪心跳如擂鼓,指尖飛快地往下劃。
一無所獲。
里面沒有曖昧的聊天記錄,也沒有自欺欺人地把所有聯(lián)系人刪掉故作清白,所有人都好端端地待在原位。
陸續(xù)有消息發(fā)給他,頭像上鮮紅的數(shù)字卻顯示處在未閱讀狀態(tài)。
幾個鬧騰的微信群消息都已經(jīng)膨脹到了極限100+,只是這些消息都沒有被回復(fù)過。
從2016年3月17號以后,就再也沒有回復(fù)過。
就好像,3月17號以后,這個號的主人就消失了。
廚房里升騰起一如昨日的煙火氣。
年輕男人圍著圍裙,熟練地點火,翻炒。淡黃的牛油被利刃溫柔地劃過,在米飯的熱蒸汽下慢慢融化。
看著他的背影,褚溪莫名地眼眶就有點濕,幾乎要喊出王雙唯的名字。
可是她不能,她清楚地知道,這個人只是個李代桃僵的冒牌貨。
王雙唯,你到底在哪呢?
手機屏幕一亮,一條短信跳進來:“我知道這個“王雙唯”的真實身份。晚上七點,麗格酒店702?!?/p>
這個沒有歸屬地、來歷不明的短信像把銀白發(fā)光的刀子,鋒利地切割著死死纏繞她的水藻,褚溪成了一尾急于求生的魚。
已經(jīng)六點半,她還有半個小時。
廚房里的鍋碗瓢盆已經(jīng)各歸其位,似乎還能聽見鍋里的湯汁被緩慢地倒進碗里。
褚溪飛快地換衣服,取出包,猶豫地摘下了戒指。
“王雙唯”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把熱騰騰的飯菜布在桌上。正對著她。
“是要出去嗎?飯已經(jīng)做好了?!?/p>
“是,我趕時間……不好意思?!?/p>
“是陳曼莎又跟她老公吵架了,趕著去救場吧?”
“王雙唯”又是這樣了然地看著她,眼睛漆黑,如一口不可捉摸的深潭。
褚溪忽然就有點心虛,幾乎是落荒而逃。
從前臺領(lǐng)過門卡,站在702室門口,褚溪恍若置身夢中。
來的一路好像耗光了所有的勇氣,站在門口,手里的卡卻遲遲刷不下去。
再堅持一下啊,你就能揭開這一切,找回你的王雙唯。
“滴滴滴”,門卡戰(zhàn)栗著吻上感應(yīng)器。
房間很大,很寬敞,卻沒有開燈,一片漆黑。夏天的白晝雖長,七點鐘也已經(jīng)收斂了最后一絲光亮。
浴室里傳來微弱的水流聲,褚溪下意識就想往回走。
一道人影把她撲在床上。
“果然,一提到王雙唯,你就來了,怎么,對他還是不死心???”
褚溪推搡著壓在身上的肉體,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腦子快要爆炸。騙局,又是騙局,她努力用手旋開床頭燈。
慘黃的光暈打亮了陸跡的臉,并給他平添了一絲猙獰。
“可別說我誤會了你的意思,難道不是要跟我在一起嗎?”
“那個窮光蛋能給你些什么好!還編些真假王雙唯的鬼話來騙我。你編啊,再編啊。你猜猜王雙唯要是知道他女朋友腳踏兩只船,會怎樣?”
陸跡是褚溪偶然認識的一個富二代,出手闊綽,開豪華超跑,與她糾纏了好一陣子。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為什么,就鬼使神差地上了他的跑車,與他約過幾次會。
可能還是不安于平凡,普通的物質(zhì)吧,終究是報應(yīng)。
現(xiàn)在王雙唯也沒了,好想再見一見他。
陸跡的雙手失控地扼住身下女子的脖子,褚溪雙目赤紅,不斷涌出生理性的淚水,瘋狂地搖著頭。
眼前閃過一絲白光,整個人就要沉入這一片蒼茫之境。
門鈴?fù)蝗患贝俚仨懫饋怼?/p>
陸跡被酒店的保安拉開,跟進來的偵探憫然地搖一搖頭。
“針對你說的那件事,我有了一點新發(fā)現(xiàn)。
我想大概,可以解開你的謎團?!?/p>
“上次見你不太對勁,就悄悄跟了你一段時間,畢竟,了解你也是破這個謎的一部分?!?/p>
“然后順藤摸瓜找到了今天的這個男人,我看他來前不僅磕了藥,還帶了針管,繩索,就預(yù)備上來看一看,剛到七樓就聽到來了你的呼救。”
褚溪迫不及待地打斷偵探的話,“我的男朋友有下落了嗎?”
偵探看著褚溪,推了推眼鏡,露出不置可否的神情。
“可以確定的是,你的男朋友沒有變過,就是那個人?!?/p>
畢竟再精確的模仿,也不能細致到那種程度。
“我現(xiàn)在的懷疑是,時間上可能出現(xiàn)了一點問題?!?/p>
偵探在褚溪提供的監(jiān)控攝影帶里發(fā)現(xiàn)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一切看似沒什么不同。王雙唯除了變沉默了一點,對女友略顯冷淡一點,喜歡長時間發(fā)呆之外,好像沒什么變化。
就連愛用收音機聽電臺的愛好都一模一樣。
只是,如果靜下心來,耐心的聽一聽。就會發(fā)現(xiàn)電臺播放的內(nèi)容很是耐人尋味。
偵探把聲音放大。
“今天是5月2l曰,農(nóng)歷四月十七,小滿,歡迎收聽“尋人啟事”節(jié)目。立夏以后天就漸漸熱起來了,要吃扁豆燜面哦?!?/p>
“今天是2019年6月1日,又一個兒童節(jié),媽媽們是不是都帶孩子去了游樂場?要注意,天氣會不按套路出牌,下午不僅會下雨,還會有雷暴哦,記得帶傘?!?/p>
“夏天已經(jīng)過了一半了,今天是8月7日,七夕情人節(jié)哦,歡迎收聽“尋人啟事”……”
“啊夜已經(jīng)深了,這個特別的日子,就放一首來自盲眼歌手周云蓬9年前的老歌吧,一首《不會說話的愛情》送給你們,我們明天見?!?/p>
“5月21,小滿,六一兒童節(jié),下雨,8月7曰七夕……”褚溪一遍遍重復(fù)著。
好像日期上是出了些什么問題。
偵探會注意到這些,是因為他老婆剛好是情人節(jié)過生日,今年是在8月9日,電臺卻講得提前了兩天。
懷著這種探究的心態(tài),就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bug簡直數(shù)不勝數(shù)。
今年的小滿是5月20日,電臺推后了一天。
今年是2016年。廣播里卻提到是2019年,幾個字符的改變,確實很容易被聽漏。
今年的兒童節(jié)并沒有下雨,天氣晴好,萬里無云。
今年的七夕明明是8月9號啊。
對了,還有,褚溪飛快地打開手機百度,輸入周云蓬《不會說話的愛隋》。
詞條告訴她,這首歌收錄在2010年發(fā)行的專輯《牛羊下山》之中。也就是6年前。電臺里卻言之鑿鑿說是9年前。
這個電臺里所有的信息都被往后撥了三年。
“王雙唯”卻就著錯誤的時間聽得津津有味。
難道?
“你是不是感覺你的很多行為都被他預(yù)先知道?”
偵探若有所思,“不妨做一個大膽的假設(shè)。也許對我們來說,明天就是未來,對于他來說,明天卻只是對過去的倒帶與回溯,每一個明天,都是他所經(jīng)歷過的一個個昨天而已?!?/p>
“這話聽起來可能太匪夷所思,所以還是需要你跟他坐下來好好談一談,才能搞清事情的來龍去脈?!?/p>
清晨回家,王雙唯已經(jīng)去上班了。
桌上的煎蛋已經(jīng)冰冷,固態(tài)的蛋白生硬而變扭地粘在碗面上。
廚房里還殘留著開火后的煙火氣,一如過去的無數(shù)個昨日。
褚溪走進廚房,試圖為王雙唯坐一桌盛宴作為迎接。冰箱里的食材一應(yīng)俱全,或許可以中西合璧一下,煎個牛排,用簡單的調(diào)料煮一鍋神仙湯。
畫餅很容易,真正動作起來,卻發(fā)現(xiàn)她甚至不知道王雙唯喜歡幾分熟的牛排,湯里能不能加香菜。
案上實在窘迫,她只好外賣訂了華萊土的炸雞,味干的拉面與鰻魚飯。
很多年前,只靠一份炸雞,一碗拉面,就是能讓他們滿足的好味。
褚溪不知道,在這冗長的十年里,她到底丟了什么。
緊張地等待,熟悉的腳步聲,門被打開,王雙唯邁進來。
她貪婪地看著王雙唯的臉,這個人明明沒變,還是和高中一般的臉,只是在幾場春雨過后,像地里的竹筍一般,拔長了身形,變成了現(xiàn)在頂天立地的樣子。
鬢角下是光潔的額頭,缺了一塊的眉尾,微微上挑的眼角,嘴邊有個很深很深的梨渦,笑起來像盛了一碗美酒。褚溪總是忍不住用手指戳進去,彈出來,樂此不疲。
只是后來,王雙唯很少笑了。
王雙唯的目光掃過桌上的外賣盒,終于停留在褚溪的身上。
褚溪對上了他深如幽潭的眼睛,并在下一秒敗下陣來。
這雙眼睛過去盛過高中校園里溫柔清澈的河水,生氣時會燃起明亮的火焰,瞳仁里也曾倒映出兩個紅著臉低著頭局促不安的自己。
卻從沒有一刻像現(xiàn)在這般,如一汪死水,沒有一絲波瀾,沒有一點生機。
“昨晚沒回來,是去了麗格酒店嗎?”
褚溪猛然抬起臉。
王雙唯笑了,笑渦深陷,卻顯得冷漠而譏誚。
“畢竟過去很多年,我就是這樣等你的啊。”
“曰復(fù)一日,從清晨等到曰暮,飯菜從熱氣騰騰等到一片冷寂。”
“很疑惑吧,我明明不是那個王雙唯,卻又對你的所有喜好、一切舉動了如指掌。”
王雙唯輕輕牽起褚溪的右手,光禿禿的食指。
“讓我來找找你的戒指呢?!?/p>
徑直走向衛(wèi)生間,搬開笨重的洗衣機,一枚閃爍著微弱光芒的戒指孤零零地躺在墻角。
“因為我是三年后的王雙唯啊。”
三年后的2019年,褚溪和王雙唯已經(jīng)分手。在此之前,王雙唯曾經(jīng)多次發(fā)現(xiàn)她出軌卻選擇了原諒。最后一次,是她劈腿的那個富二代強制她斷絕關(guān)系。
褚溪沒有理會王雙唯的挽留,揚長而去。
那個廉價的戒指忘記是哪次摘下后沒有放好弄丟了,最后人走茶涼,在搬家時候,被王雙唯在洗衣機后側(cè)的墻角找到。
褚溪想,如果三年后的王雙唯沒有突然來到這個2016這個節(jié)點,她或許就真會按照這樣的軌跡發(fā)展下去:名牌包包,豪華超跑,衣來伸手,紙醉金迷。沉溺在用金錢打造、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里,卻不知道網(wǎng)的縫隙會越張越大。
等到青春散場容顏半老,她就會狠狠地摔下來,丟了王雙唯,丟了自己,最后孑然一身,兩手空空。
她也終于懂得,愛,從來就不是憑空而來,是在一起的無數(shù)個動人瞬間,如萬千小溪流般匯成愛的大海。有時候,你也會聽到嘩嘩地水聲,那是溪流撞上了岸邊的礁石,抱怨礁石太堅硬,那是海浪在哭啊。溪流絕望著逆流往復(fù),這才知道所謂海枯石爛,不過是前人愚人愚己的笑談。
“速食年代啊,品牌故事都是后天杜撰,有什么理由去相信天長地久、此情不換?”
讓人如遭棒喝的只有失去。當他不需要時,你的愛就成了多余,好比夏天的棉被,冬天的蒲扇。
“那么,你為什么要回來呢?!”褚溪拉住王雙唯,急切地想要尋求一個答案。
三年后的王雙唯帶著他的收音機,離開了這里。
也許,他也不知道,他為何而來。
褚溪在茶幾下面找到了2016年的收音機。
天線努力地捕捉著來自天空的信號,卻有些“刺啦刺啦”的雜音。褚溪站起來,拉長天線,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導(dǎo)體。
主播有些暗啞的聲音于是從99,00頻道流瀉出來。
“今天是2016年9月lO曰,歡迎收聽“尋人啟事”。快要中秋了,超市里的五仁月餅正在打折哦,你愛的人,愛你的人,是否年復(fù)一年,又重聚在你的身邊……”
“嗯…今天給大家?guī)硪皇淄趿甑摹逗眯姆质帧?,?/p>
——如果我曾是個壞模樣啊,能否再讓我,試一下,抱一下。
主播故弄玄虛地“噓”了一聲,“聽說失散的兩個人,在同一時間許愿,好夢會成真哦?!?/p>
褚溪忽然就淚流滿面,想起來那些年的滿月,響起來那些昨日里廚房裊裊升起的人間煙火。
她對著天空放聲大喊:“王雙唯,你回來啊——?!?/p>
第二天,褚溪仿佛從一個很深的夢境里醒來,真真是絕色的清晨,陽光普照大地。
身旁的王雙唯翻了個身繼續(xù)熟睡,嘟噥了一句“小溪呀”。
她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褚溪或許不知道。
他到底為何而來。
2019年的9月10日,深夜,城區(qū)無人的街道,一個喝的酩酊大醉的年輕男子歪歪扭扭地走著,手里握著一團黑色物體,臉上依稀有淚痕。
空曠地街道久久地響著回聲:“褚溪,小溪,你快回家呀……”
“歡迎收聽今天的“尋人啟事”?!畤u,聽說失散的兩個人,在同一時間許愿,好夢會成真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