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英俊
到了秦嶺頂上,一起跑幫的五輛大貨車一溜兒停在路邊,檢查剎車系統(tǒng)、輪胎、篷布,給改裝的大水箱補水。聽師傅們說,前面就是三十多公里的下坡路,右腳幾乎不能離開剎車板,大水箱的噴灑要打開,始終給發(fā)燙的輪胎輪轂降溫。
我才不管這些呢,這都是男人的事情。我趁隙登上更高的坡,放風(fēng)、小解,順便清醒一下讓引擎轟鳴得像悶葫蘆一樣的腦袋。穿著羽絨服仍感覺冷風(fēng)直往懷里鉆,頭頂有雪花飄落。南北望去,就是兩重天。我們剛走過的北邊,蕭殺凄黃,素色皚皚;將要去的南邊,滴青掉翠,葳蕤齊天。我很興奮,中國這么大呀,南北不同天。
兩天了,整整兩天兩夜,我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沒有合過眼。難掩南下去廣東卸炭再繞道去廣西裝香蕉北上的激動和喜悅,幸福一直飄在臉上,躁動在全身。駕駛室后排有上下兩個臥鋪,他和另一個司機師傅六六兒輪換著睡上鋪,下鋪始終給我留著。他們已經(jīng)換駕好多次了,換過來還沒說上幾句話就呼呼入睡了。在如此強勁馬力的轟鳴和極度的顛簸中,我卻一點兒睡意都沒有,干澀的雙眼緊盯著前面的路和不斷向后倒的山與樹、村與城。我都想象不出他們是如何睡去的。
每次跑車回家時,他都會提前百十公里打電話給我,說餓壞了,我就忙著炒菜做湯。他進屋看過父母,逗會兒牙牙學(xué)語的孩子,然后一邊大口大口吃著飯,一邊不懷好意地凝視著我,沖我傻笑。放下飯碗,把我擁到炕上,貌似亢奮地草草了事后便悶頭大睡,說太累了,鼾聲震顫得讓人心緒亂飛。有哪么夸張有哪么累嗎?一月半載回來一趟,躺在身邊呼嚕一夜忙忙地?fù)Q個水又走了,有時半夜就走了。屋里有了男人的鼾聲,盡管有些嘈雜,卻有說不上的安祥。人都說大車司機外面有女人,有固定的,也有露水式的。我不相信他有。萬一有的話,言語表情行蹤免不了要露點兒端倪尾巴什么的,不會手機一撂倒頭就睡,那么安然。你安然了,對方不一定安然。他的手機是沒任何秘密的那種敞開式,通訊錄上除了幾個我知道的貨運女老板外,再就是我熟悉的家人和同學(xué)。信息好像從來沒刪過,大多是銀行卡進賬與消費的回單,也就是運費結(jié)算、加油和維修車輛的來往賬目信息。我是手機店的店員,這方面他騙不了我。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況且我也沒去過南方,不知南方什么樣兒。我到過的最南的南方就是固原,一百多公里路程,跟我們這里的景致差不多。萬一,我說萬一他在外面有相好的女人,我就不信她能在毫無情報的情況下保持無線電靜默,能潛水幾十天,我們橫貫中國南北走一遭都不露頭冒個泡兒?
檢查完車輛補足水箱,都吆喝著上了車。他大聲嚷嚷著對大家說吃了午飯就出發(fā)。我看了看四周,除了專門給大車賣水的人撐起的幾頂破敗帳篷外,什么構(gòu)筑物都沒有,到哪里去吃午飯?。繒r已近午,還是昨天早上在平?jīng)龀缘娘?,這陣兒確實又冷又餓。他說,到下一個可以進餐的清真飯館還得三四個小時。邊說著,他關(guān)緊車門,脫去沾滿油污的手套,讓我從臥鋪中取出干糧饃和油炸肉辣子。他熟練地用水果刀將干糧饃分切成兩片,挖兩勺油炸肉辣子均勻地抹在里側(cè),合攏,再用手捏一捏,遞給我說,請娘子用餐!然后又如法炮制了一個遞給六六兒師傅,自己也弄了一個嚼起來。想想自己在家的安逸與光鮮,都是他用這種方式換得的,還無端猜疑他。注視著油膩膩的他,突然感覺心里好堵,腦袋發(fā)脹發(fā)麻,眼發(fā)熱,不覺潸然淚下。六六兒師傅看看他,再瞅瞅我,傻呵呵的不知說什么好。他抬頭發(fā)現(xiàn)我在流淚,調(diào)侃道,娘子沒吃到一頓像樣的午飯就哭啦,現(xiàn)在吃的不也是你親手做的嗎?我被他逗得破涕為笑,要不是六六兒師傅在場,我非擰他一下不可。他們每人吃了兩個饃,一口饃一口茶。我也流著淚硬撐著吃了一個饃。權(quán)當(dāng)午飯。
確實是幾十公里的大下坡,坡大彎急。本來該六六兒師傅駕駛了,他說讓他先去休息,等吃過飯后再換他。他的手和腳就沒閑過,眼睛一秒鐘都沒離開過擋風(fēng)玻璃。幾個彎子過去,我的胃開始翻騰了,刺耳的剎車聲連續(xù)不斷地折騰著我的聽覺神經(jīng)。兩邊除了山還是山,路越走越低,身后的山越來越高,車輛在夾縫中前行。突然眼前一亮,水天一色,樹木蔥蘢,視野豁然開闊起來。他總算側(cè)過頭沖我一笑,說了句出山了。他咧著大嘴笑得那樣燦爛那樣朗心悅目,我分明看到了他眉梢的那顆小痣也在跳動。他經(jīng)常得意地說那顆小痣叫“鵲登梅”,叫“喜上眉梢”,是“福祉”。
“砰”,“吱——”我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驚恐地望著他。車速減了下來,慢慢靠邊停下。六六兒師傅也被驚醒,從臥鋪上坐起,“咋話咧?”他說可能是輪胎爆了。后面的四輛車也喧響著極大的剎車聲緊跟著停在路邊,除最后一輛車留一人忙著擺放警示標(biāo)志外,其他人都跑了過來。我很吃力地爬下車,跳過邊溝,干嘔。聽他說是因為一條輪胎上方的噴淋嘴壞了,沒能及時澆上水輪胎才爆的。
大家嬉笑著,七手八腳的一會兒工夫就換好了輪胎。六六兒師傅上了主駕駛座??赡苁俏业哪樕y看,他們抬杠說,老板娘的臉蠟黃蠟黃的,還沒到南方就蛻變成南方美女了。
車輛并排停在一個大彎處。有好多車,大多是大車,車頭都對著一排平頂紅磚房。牌匾醒目,綠底黃字,以特色餐廳居多,也有幾家維修補胎的??烊畟€小時沒吃飯了,確實很餓。他說,前面就是河南地界了,會越來越熱的。我腦子里勾勒著中國地圖,判斷到廣州的距離,幻化著《新聞聯(lián)播》之后天氣預(yù)報的溫度數(shù)字。當(dāng)我踏上眼前的土地時,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土地的顏色變了,不是黃土而是紅土了。我躬身抓一把紅土,挼一挼,松散柔軟如木屑,跟家鄉(xiāng)的膠泥土是有很大區(qū)別的。他覺察到了我驚奇,湊過來說,別驚詫了,從這里往南都是紅土。
我們走進甘肅人開的一家清真餐廳,窗玻璃上貼著牛頭大的“特色炒肉片”“手抓羊羔肉”“新疆大盤雞”“各種面食小菜”等紅紅綠綠的字,看著就咽口水。白帽蓋頭紗巾給人一種到家的溫馨。進餐的人操著五花八門的方言,你說我半懂,我說他半懂的,感覺很新鮮。餐廳老板好像天南海北的話都懂,跟哪幫人都能對答幾個來回。人們的穿著更是搞笑,有穿半袖短褲的,我還裹著羽絨服。我們一幫五輛車十一個人,他們要了五斤炒肉片,一個大盤雞,三個涼菜,十一個碗蒸米飯。我心想要這么多能吃完嗎?后來才明白我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不但光盤,還追加了十碗米飯,還喝了三大瓶可樂。乖乖,這些男人都餓瘋了。吃完飯,大家的臉色都紅潤起來了,喜慶多了。
天已麻麻黑,又要啟程了。我感覺極困,想睡一會兒,反正天黑啥也看不見。前面不想睡與其說是欣賞窗外的景色,或是馬達聲強勁,車太抖,還不如說是怕睡著了扯呼放屁說胡話,讓人難堪,讓六六兒師傅笑話?,F(xiàn)在輪到六六兒師傅休息,他駕車了,我也就不怕丟人現(xiàn)眼了。先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入睡,上鋪的六六兒師傅發(fā)出了不規(guī)則的鼾聲,窗外似乎下著雨,想著下雨的日子在自家炕上酣睡的慵懶與甜蜜,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xiāng)。
大車嘎然而止。我被急剎車驚醒,外面的雨很大。他說了聲我去看看,慌忙下車,跑向前面的那輛車。六六兒師傅也被緊急制動驚醒了,問我怎么了,我說不知道,他也向前面那輛車跑去。不一會兒,他們像落湯雞似地跑回來了,擦了擦雨水繼續(xù)前行。他說,都怪跑車經(jīng)驗不足,讓小蟊賊得逞了。原來,在車輛上坡時,小蟊賊在前方不遠(yuǎn)處用鋼管敲擊高速公路護欄,司機以為車輛出了故障,在停車檢查過程中,小蟊賊竄到駕駛室,把車主隨身攜帶的裝有車輛手續(xù)和一路備用現(xiàn)金的小包偷去了。幸虧小蟊賊有點兒良心,只拿走了現(xiàn)金,沒連包拎走。啊,搶走了多少錢?我問。好像是五千三百多,他說。我感覺我的臉都?xì)饩G了。
剛?cè)牒苯绮贿h(yuǎn),所有車輛排著長隊三步一站五步一停,鱷魚般踟躕爬行。我問,是不是出交通事故了?他說,不是,是過治超站,超載超寬超高要罰款。我說,前面不是罰過幾次了嗎?他說,一省一罰。我心想,一罰就是一千多,這樣下去,還能有多少賺頭?運費很低,超載罰款,不超載更虧,跑大車真難??!按揭款再有一年就得還清呢。盡管兩邊的車窗最大限度地敞開著,但我還是燥熱難耐,滿頭滿臉虛汗淋漓,衣服濕津津地貼在身上。到治超站停好車,他把其他幾個車主召集到一塊兒說,蘇蛋的車讓賊娃子偷了,損失五千三百多。既然我們一起跑幫,就得福禍共擔(dān)。我建議我們其他四個人每人拿出一千元給蘇蛋補濟一下,大家覺得如何?大家二話沒說每人掏了一千元笑著遞給蘇蛋。蘇蛋激動地說,算我借你們的,等到廣州結(jié)算了運費就還錢道謝。大家說,不用還,也不用謝,別再提這事兒。我心里涌動著一股暖流,悄悄為他點贊!
路和夜一樣黑。路讓來往的車輛照成一條光帶,像閃爍的天河,夜讓星羅棋布的城市和鄉(xiāng)村幻化成一片仙境,像玄妙的穹窿。他指著窗外很遠(yuǎn)的一大片燈光說,那是武漢。哎,遇到大城市總是在夜里。原來他經(jīng)常打電話吹噓說,到西安了,到鄭州了,到長沙了,到廣州了,是這么個到法??!其實就是到離這些城市還很遠(yuǎn)的郊區(qū)了。我從小就在詩書畫里接觸到竹子,喜愛它的冷峻與清高,崇拜它的氣節(jié)與風(fēng)骨。車輛拐彎時,車燈突然照亮一片竹林。我抑制不住地激動,想下去看看,想親手撫摸一下它的剛直,想近身體悟一下它的柔韌。但我知道貨老板已多次催問我們的位置,直接說想看看竹林,他肯定不同意,想以小解為借口又覺得不忍心讓五輛車都停下來,滿足我對竹子的仰慕之情。他似乎看懂了我的欲求,說,現(xiàn)在是夜里,看不清也很危險,回來時我專門把車停下來讓你看,好嗎?我點點頭說,好吧!我們會意地笑了。六六兒師傅也醒著,他沒聽明白我們在說什么。
許多我們像呵護自己孩子那樣怕熱了、怕冷了、怕渴了、怕餓了的花草,在這里卻隨意生長在路邊、田野、山坡,竟然還那么肥瘦適度,妖嬈窈窕。陽光不是很灼人,吹來的風(fēng)帶著霧水和魚腥味兒。說是到了廣州,可他說其實離廣州城的最邊邊還有三十多公里呢。卸了貨,原來預(yù)定好要五車香蕉的老板打來電話說,目前只要三車。他們經(jīng)過商議,決定其他三輛去廣西裝香蕉,我們和蘇蛋的車留下,再另找貨源。
我們住進一家?guī)в写笮屯\噲龅馁e館。說是賓館,其實就是專門宰大車司機的車馬店。車馬店的設(shè)施,星級賓館的價位。好多都是大房間,擺七八張單人床,一張床上一條涼席一條毛巾被,有淋浴間,有噪音很大卻不得不吹的空調(diào)。六六兒師傅和蘇蛋他們住大通間,我們要了個單間。好在洗浴設(shè)施完備,一天洗三四次澡,洗的時候很涼爽,衣服還沒穿好又覺得濕熱。跑了兩天信息部都沒配上貨,我都焦躁得要瘋了。他讓六六兒師傅和蘇蛋他們繼續(xù)跑信息部,說我來一趟廣州不容易,索性帶上我逛了白云機場,逛了廣州城。給孩子買了一身衣服和一只會說會唱的小白兔玩具,還硬是給我買了一件半袖冰絲衫。我說,這衣服太露,我穿不出去。他把嘴湊到我耳邊悄悄說,就我們兩個人的時候穿。我臊得捅了他一肘子。傍晚的時候,六六兒師傅打來電話問,有去新疆的百貨拉不拉,他詢問了運費數(shù)目略加思考說,簽合同吧,拉。他掛了電話有些激動,在路邊的林帶里擁抱了我親吻了我。這是我們第一次在室外這么做,尤其還是在外地。心里一閃念,反正這里沒一個人認(rèn)識我們,做就做了。我們向草木更密夜色更暗的地方去了。
六六兒師傅又打來電話說,信息部要我們連夜裝貨。他說,你們先去吃飯,我們找個地兒吃點很快就回去。在一個拉面館,我們要了兩碗面一斤涼拌牛肉,匆匆吃完回到旅館。他對六六兒師傅和蘇蛋說,轉(zhuǎn)了一天,衣服讓汗水浸透了,你們?nèi)プ鰷?zhǔn)備,我們洗個澡換身衣服就出發(fā)。我暗自贊賞他的精明。他說的洗澡,其實就是換水,就是洗大凈。
他確實淘氣得像個孩子,洗完大凈非要我穿上那件半袖冰絲衫讓他看看。拗不過,穿了,看了。他邊摸邊說真好看,比皮膚更絲滑。我捅了他一拳,他樂得眉梢上的那顆痣都在笑。
返回到湖南的路上,看見大片的竹林,正好下著大雨,雨刮器瘋狂地上下掃動。透過雨幕望去,竹林越發(fā)青翠。他問,下去看竹子嗎?我白了他一眼,他傻笑著就沒有停車的意思,繼續(xù)前行。因為裝的是百貨,顯然不夠分量,車比去時輕快多了,引擎也不像原來那樣轟鳴,更像是輕柔的催眠曲。我的瞌睡也多了起來。
車在孝感市區(qū)內(nèi)被阻攔了三個多小時,兩頭的車足足排了有幾十公里長。說是出了交通事故,各種救援車輛來往穿梭著,嘶鳴得讓人頭皮發(fā)麻。聽人說是兩輛拉煤的大貨車相撞,事故原因是其中一輛轉(zhuǎn)彎的車不打信號燈,被直行的另一輛車從當(dāng)腰撞翻,一死兩重傷。我心里發(fā)憷,每條神經(jīng)都繃得緊緊的,沒有一絲睡意。他和六六兒師傅卻表現(xiàn)得很坦然、很淡定,司空見慣的樣子,在短暫地等待間隙,他們竟然靠在駕駛座上睡著了,看上去還十分香甜。前面的車輛動起來了,我趕忙拍醒他,啟動,慢慢向前。
幾天的日夜兼程,終于來到了西安。我請了半月的假已超期兩天了,要回去上班,再說也想孩子了。對于跑大車的他來說,路還在前方延伸,他和六六兒師傅、蘇蛋他們要繼續(xù)趕路去往新疆送貨。他把我送到火車站,送到火車上,讓我一路小心,到家了報聲平安。等火車慢慢啟動了,他仍杵在那里向我揮手。他的身影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模糊,我的心讓眼淚淹了。我十分懊悔對他的狐疑,十多天來風(fēng)平浪靜,沒有絲毫的蛛絲馬跡顯示他在外面有別的女人。對他來講,只有跑不完的路,操不完的心,詮釋不完的對生活和家庭的愛。聽老人說,過去拉駱駝的人風(fēng)餐露宿,雨一身雪一身的,吃的是冰火里刨食的霸王苦,受的是刀尖上舔血的兇險罪。現(xiàn)在這樣的苦和罪都讓大車司機一身擔(dān)了。
我只有在心里祈禱,祝福丈夫一路平安,大車司機們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