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澍晨
幾個月前,她寫的《北京折疊》獲得雨果獎最佳中短篇小說獎,對很多寫作者來說,這是一個難得的榮譽,但郝景芳并沒打算在這條道路上走太遠,她說:“我不是全職作者,以后也不會是全職作者?!?/p>
大部分日子,她在北京的霧霾中乘坐擁擠的地鐵打卡上班。因為工作關系,她會出現(xiàn)在一些高端會議上,見到不少能改變世界的大人物。有時候,她也會到某個偏遠山村的貧困農家,聊著這家小孩前途的問題。2017年,她計劃做一些過去認為“特別有錢”后才能去做的事,將那個在小說中折疊起來的世界重新打開。
兩個“釣魚臺國賓館”
2016年3月中下旬的幾天里,郝景芳得經常到北京釣魚臺國賓館去。
幾百名“大人物”在這里討論著城鎮(zhèn)化、中國未來5年大趨勢之類的宏大話題,他們包括國務院副總理、國家發(fā)展和改革委員會主任、財政部部長、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總裁等政要,還有摩根大通國際董事長、沃爾沃集團總裁、英菲尼迪全球總裁等商界精英。
這是“201 6中國發(fā)展高層論壇”,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主辦的常規(guī)會議??粗矍暗倪@些政要精英,郝景芳不禁感慨:“對于他們,改變成千上萬人的命運就是喝咖啡那么容易?!?/p>
郝景芳見過很多命運需要被改變的人。
郝景芳1984年出生在天津,父母是大學教授,家中生活環(huán)境不錯。上個世紀90年代末,天津遇到大規(guī)模的下崗潮,她的一個姨媽和兩個舅舅都受到波及?!耙粋€舅舅下崗后,凌晨3點多就起床做豆包、炸春卷,5點鐘就上馬路擺攤,到10點鐘收攤,回家睡覺,然后重復前一天的活。二姨曾經同時在兩三戶人家里做家政,甚至埋怨自己的孩子為什么是男孩,因為覺得女孩一般更喜歡吃菜,可以省下不少買肉的錢?!?/p>
這是她對現(xiàn)實中生活艱難的最早認識?!安贿^他們到底都是天津人,還不至于過得太差?!彼龑ω毨ё钫媲械恼J知,來自大二時的一次支教。
那是2004年,清華大學物理系學生郝景芳未到甘肅省武威市古浪縣黃羊川鎮(zhèn)。與一切常見的學生支教組織一樣,他們在這里停留的時間并不長,一共3周,工作內容是教初一、初二學生的英語、美術等課程。她發(fā)現(xiàn)這些學生家一天三頓都吃土豆,家里教育意識弱,很多女孩雖然考上高中,但家里都不讓上,要求她們打工供弟弟上學。幾年前,臺灣企業(yè)家捐來的電腦也幾乎沒有人會用,白白閑置在那里。她心中說:“他們的出路太窄?!迸R走時,她覺得非常無力,因為知道自己并不能改變什么。
博士畢業(yè)后,郝景芳決定在中國發(fā)展研究基金會工作,原因是實習時覺得這單位的會議好高端,可以見到很多重要學者,此外,還有很多關于兒童發(fā)展教育的項目,她希望做相關的事。她接受采訪時說:“我正在做的項目是中國教育和醫(yī)療服務質量研究。包括對公平的探討,比如找弱勢群體談他們的困難感,另外,也會搜集城市中對教育質量的意見,然后向中央政策層面提供改善的建議?!?/p>
郝景芳在北京清河住過一段時間,那里的學區(qū)房價格已經很高,但旁邊還有一個棚戶區(qū),遍布小館子和大市場。她有時吃飯時會跟店主聊天,聽他們講家鄉(xiāng)孩子的故事,以及在北京看不起病的艱難。
這些場景在她眼前交替循環(huán)。2012年年底,她用3天時間寫了短篇小說《北京折疊》,隨手發(fā)在了一個網絡論壇水木社區(qū)上。
在那篇小說的設定里,北京由3個空間交替折疊,不同的人占據了不同的空間,也按照不同的比例分配著每個48小時周期。第一空間的人每一次折疊有24小時的時間,享受著最好的工作與待遇;第二空間的人每一次折疊有16個小時,擁有中等的權利與待遇;而生活在第三空間的人,只能靠處理另外兩個階層的垃圾為生。每次只能是一個空間的人在活動,此時,另外兩個空間的人進入受控制的睡眠,他們的建筑物會被緊緊折疊藏于地底下。3個空間的居民被禁止相互流動。
小說中,來自第三空間的垃圾工初涉第一空間時所到的那個園子,原型正是釣魚臺國賓館。
“如果我有很多錢”
2016年8月,郝景芳到湖北國家級貧困縣鶴峰出差,考察農村兒童“免費營養(yǎng)包”項目的實施情況。
營養(yǎng)包是國家衛(wèi)計委研制的補充鈣、鐵、鋅和維生素的套裝,免費發(fā)給貧困縣里2歲以下的孩子,以解決普遍存在的貧血和生長遲緩問題。她所在的基金會選了300個貧困縣實驗驗證有效性,希望能推動成為國家層面的政策。
郝景芳與同事們一起與省、縣兩級衛(wèi)生、婦女部門座談,然后進入鄉(xiāng)鎮(zhèn),召集相關家庭做問卷,檢查孩子的發(fā)育情況。她發(fā)現(xiàn)這里最稀缺的不是錢,而是意識:“多數(shù)家長并不了解嬰兒營養(yǎng)知識,不知道微量元素,也不想去了解。如果醫(yī)生不通知,他們不會想到缺營養(yǎng)。會買少量玩具,但基本不給孩子買書?!?/p>
和一個村醫(yī)聊到留守兒童時,對方表示“沒辦法,老人不可能提供教育”,而在外打工的父母工資低,在所在的城市無法承擔養(yǎng)小孩的成本。
郝景芳知道,工資低是因為孩子留在農村,打工者不用在城市里負擔家庭,“因為有這些孩子,才有人口紅利,才有我們整個國家的30年繁榮”。但她張張嘴,并沒有對那名醫(yī)生解釋這些。
回到北京后,郝景芳仍會想起這段經歷。她把這次下鄉(xiāng)的經歷寫了一篇分析,發(fā)在微博上。在文末,郝景芳列舉了“如果我有很多錢”可以做的事:在城市為打工者建托兒所,并從打工者群體中培訓育兒師;拍簡單通俗的電視片,講怎樣與嬰兒溝通、促進他們的心理健康;在那些美麗的貧困山鄉(xiāng)建舒適的度假村,有兒童運動場、圖書室、游樂項目,旅游旺季給城市家庭帶孩子度假,淡季給當?shù)睾⒆用赓M使用。
“可是我沒有很多錢,可能也不會有?!卑l(fā)出這篇文章時,郝景芳覺得這是一個遙遠的夢:當時她沒想到,幾天后,那篇幾年前寫下的《北京折疊》獲得了雨果獎最佳中短篇小說獎,這次獲獎,令她的這些幻想具備了變成現(xiàn)實的可能。
雨果獎為她帶來了許多此前沒想過的資源,各種邀請紛至沓來。某品牌汽車廠商找到她,答應贊助100萬人民幣,把她此前度假村的設想具體化,一起做一個不會分紅的公益項目;中央美院的一個學院,計劃為郝景芳的項目設計幼兒藝術創(chuàng)意課;中科院心理所計劃派督導參與,建立留守兒童心理案例庫;教育培訓機構學而思聽說她要做教育方面的創(chuàng)業(yè),決定免費為項目所在貧困地區(qū)的老師提供遠程培訓……
打開折疊空間
“好啊,可以先談30年租約。”2016年12月20日下午,在北京五道營胡同的一家咖啡館,郝景芳對電話那頭說。
此時,幾個月前的設想已經變成了一個名為“童行書院”的項目,目前已確定第一個試點:在黔東南的樓納村,一個正在做舊村改造的建筑師團體與當?shù)卣灹藚f(xié)議,拿到了1.6平方公里的土地,設計了各種建筑,希望共同探索可持續(xù)發(fā)展的鄉(xiāng)建模式。郝景芳會在那里建一個圖書館。
按照郝景芳的計劃,暑假里,她會在那里接待城市家庭,為孩子們開設自然探索、山水徒步和藝術課,為父母們講解心理、自然和社科常識。平時,書院的老師會到周邊鄉(xiāng)鎮(zhèn)的家庭和學校做各類輔導。她發(fā)現(xiàn)當?shù)赜邢炄?、刺繡等民族傳統(tǒng)工藝,覺得可以通過藝術教育,培養(yǎng)當?shù)貎和磥硗揖印⒎椀犬a品設計方向發(fā)展,為他們在汽修、理發(fā)、烹飪、建筑工地小工、流水線工人等行業(yè)和工種開拓新的出路,至少要讓他們知道有這些可能。
郝景芳的每一步設想都十分具體。為了能讓項目可持續(xù)發(fā)展,她打算開通親子游,并將收入完全補充給公益部分,讓這個項目不依賴募捐、可持續(xù),“其實是一個社會企業(yè)?!焙戮胺颊f,“我現(xiàn)在正在為這個書院招老師,打算提供較好的吃住條件、每月五六千工資,希望他們結束在那里兩年的工作后,可以進入大城市的商業(yè)機構教授通識教育?!?/p>
郝景芳明白,童行書院這個項目對留守兒童的成長作用實在有限。她說:“最終問題的解決,還是讓他們能在父母的工作地上學。而這涉及城鎮(zhèn)化改革中的很多問題,必須由國家層面未做?!彼呀浻媱澓?,2017年,自己的工作主要放在研究公共政策如何影響財政收支預測。她希望能借此推動財政資源覆蓋到流動人口,從而改變大量留守兒童的生活。
“只靠民間慈善組織是不行的。”郝景芳說,“它需要有人影響并推動公共政策,只有這樣,原本‘折疊起來、很難向上流動的空間,才能最終打開?!?/p>
(摘自《看天下》) (責編 拾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