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這些年,一到臘月,我老家寂靜群山間的蜿蜒山道上,便有密集的人影晃動,那是從這里到這個國家天南地北的人,結(jié)伴而行回到了他們的老家。去年臘月的一個夜晚,我在老家的山梁上,還看到有人打著火把回來了,那是他們剛剛下了火車,就趕著回到了老家。
但老家,對我那些鄉(xiāng)親來說,大多就是一座老房子孤獨(dú)地兀立在山坳里、水井邊、柏樹下。
我在城里訪問過一些人,你還有老家嗎?他們要么搖搖頭,憂愁的樣子,要么笑一笑,無所謂的樣子。
這真是一個問題嗎?生活在人流熙熙霧氣彌漫的城市里,往往只有那些上了年紀(jì)的一些人,在城里陽臺上,霧一樣的眼神,望著他們老家的方向。
有人說故鄉(xiāng)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一個地方成為故鄉(xiāng),要經(jīng)過多少年的浸潤?好比一個家,如果墻壁里沒有親人的氣息糅合進(jìn)去,你很難對一個家有肌膚相親的感受。
我媽進(jìn)城后,老家的房子還凄清兀立在山梁上。有一天,一個收破爛的人路過房屋,進(jìn)屋抽動鼻子嗅了嗅,有一股異味,老家具都長出一層綠毛了。那人給我爸打來電話:“我說老頭子啊,你就把房子賣給我吧,我不干收破爛這活兒了,把你的房子買來養(yǎng)豬,養(yǎng)牛?!?/p>
我爸年輕時脾氣溫吞而暴躁,不過上了六十歲,性子就緩了下來??赡谴危野謿饪纱罅?,他罵出了聲:“想買我房子啊,還挖我祖墳嗎!”那人頓感無趣,不再提買房子的事,還討好說,要牽著一條狗,去幫忙照看老房子。
有天我回老家去看看,老房子都破爛得不成樣子了,過去柴屋里,居然還住了一只流浪貓,眼睛綠幽幽的,看起來挺嚇人。我問爸,為啥不把老房子賣了?爸囁嚅著,聽不清他在說啥。
我陪爸回老家去,我看見爸把頭深深埋在老房滲水的墻壁上,雙目微閉,如在夢里。房屋瓦楞上,是泥土和鳥糞,還有搖搖擺擺的雜草。那天,爸對我開口了,說,房子萬萬不能賣,我回來,還有一個歇腳的地兒。我突然明白了,老家的老房子猶如老靈魂,它一直扎進(jìn)了爸的肉體里。
這樣的老房子,還有老水井,老黃葛樹,都是可以歇腳的地方,或者說是讓一顆心落腳的地方。我這樣懂得爸以后,對他的態(tài)度有了改變,有了體貼,再也不吼著讓他把從鄉(xiāng)下帶進(jìn)城的老衣柜、泡菜壇子扔到垃圾堆里去。
但十五年前的一天,在山梁的爆破聲中,老家的老房子灰飛煙滅了。山梁不遠(yuǎn)的地方,要修一個機(jī)場。我家老屋,壽終了。我看見,頭發(fā)花白的父親,抱住一棵露出根須的樹,腿直顫。老房子的告別,把我爸內(nèi)心里的根須也連根拔起了。幾年前,我爸就患上了痛風(fēng)的毛病,這個病,是血液里的尿酸過高,但是不是也與鄉(xiāng)愁有關(guān),是鄉(xiāng)愁沉沉壓到爸的心里去了?值得欣慰的是,還有幾所祖墳掩映在丘陵中,一到清明、春節(jié),我就攙扶著我爸,去墳?zāi)骨白蛔?,聽他嘮叨那些祖宗們的事兒,通過他的口頭傳播,那些老祖宗的音容笑貌,常在我眼前栩栩如生。一個家族的歷史,至今還沒斷代,讓爸的心,也有一個??康牡貎?。
這樣的場景,也存在于那些進(jìn)城的老鄉(xiāng)們身上。一些進(jìn)城買房定居的老鄉(xiāng),還?;貋?,把老家的老屋四周打掃一下,把瓦楞上的草拔了,把那老門重新安上一把鎖。我不也是一個人常悄悄回老家嗎,就是想嗅一嗅那屋頂上的炊煙,嗅一嗅松林路邊的牛糞味,望一眼那些村落里的老屋……但這些年,炊煙依稀了,老牛沒了幾頭。但存活下來的老牛,似乎懂我心事,有次我走在它后面,它屁股一聳,一坨牛屎就下來了。
誰的心不曾流浪?我們說的老家,就是讓那些流浪的心,有一個??康牡胤?。所以,老家總有燈火閃爍,溫暖著游子們的心腸。
(編輯 王玉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