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旻
有時,看著放學后快樂地“飛”出校門的孩子們,我會想起自己小時候背過的詩句“兒童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甚至有時會在眼前浮現(xiàn)出許多的形象來,一如那“急走追黃蝶”可蝴蝶卻“飛入菜花無處尋”的小兒,還有那原本唱著牧歌卻“忽然閉口立”的“意欲捕鳴蟬”的牧童,也有那見得“路人借問遙招手,怕得魚驚不應人”的垂綸稚子。對于我們這些已經(jīng)長大的人而言,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再體會到那一份徹底的快樂了!
“童年”大抵是文學家筆下最常見的主題之一,無論生活在哪個時代,生活在哪個地方,童年的經(jīng)歷都會成為一個人生命中的重要記憶?;赝?,我們總能獲得蓬勃的詩意、靈動的智慧,還有簇新的希望?;氐酵辏帨鞚撟贪甸L的朽氣、俗氣,恢復久違的生氣、靈氣,更是自贖、自強,永葆年輕的理想之道。
別忘了,飛得再高,心靈的“線頭”依舊在童年!
書塾與學堂(節(jié)選)
郁達夫
從前我們學英文的時候,中國自己還沒有教科書,用的是一冊英國人編了預備給印度人讀的同納氏文法是一路的讀本。這讀本里,有一篇說中國人讀書的故事。插畫中畫著一位年老背曲拿煙管戴眼鏡拖辮子的老先生坐在那里聽學生背書,立在這先生前面背書的,也是一位拖著長辮的小后生。不曉為什么原因,這一課的故事,對我印象特別的深,到現(xiàn)在我還約略諳誦得出來。里面曾說到中國人讀書的奇習,說:“他們無論讀書背書時,總要把身體東搖西掃,搖動得像一個自鳴鐘的擺?!边@一種讀書背書時搖擺身體的作用與快樂,大約是沒有在從前的中國書塾里讀過書的人所永不能了解的。
我的初上書塾去念書的年齡,卻說不清理了,大約總在七八歲的樣子;只記得有一年冬天的深夜,在燒年紙的時候,我已經(jīng)有點朦朧想睡了,盡在擦眼睛,打呵欠,忽而門外來了一位提著燈籠的老先生,說是來替我開筆的。我跟著他上了香,對孔子的神位行了三跪九叩之禮;立起來就在香案前面的一張桌上寫了一張上大人的紅字,念了四句“人之初,性本善”的《三字經(jīng)》。第二年的春天,我就夾著綠布書包,拖著紅絲小辮,搖擺著身體,成了那冊英文讀本里的小學生的樣子了。
經(jīng)過了三十余年的歲月,把當時的苦痛,一層層地摩擦干凈,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書塾里的生活,實在是快活得很。因為要早晨坐起一直坐到晚的緣故,可以助消化,健身體的運動,自然只有身體的死勁搖擺與放大喉嚨的高叫了。大小便,是學生們監(jiān)禁中暫時的解放,故而廁所就變作了樂園。我們同學中間的一位最淘氣的,是學官陳老師的兒子,名叫陳方;書塾就系附設在學宮里面的。陳方每天早晨,總要大小便十二三次。后來弄得光生沒法,就設下了一枝令簽,凡須出塾上廁所的人,一定要持簽而出;于是兩人同去,在廁所里搗鬼的弊端革去了,但這令簽的爭奪,又成了—般學生們的唯一的娛樂。
陳方比我大四歲,是書塾里的頭腦;像春香鬧學似的把戲,總是由他發(fā)起,由許多蝦兵蟹將來演出的。因而先生的撻伐,也以落在他一個人的頭上者居多。不過同學中間的有幾位狡滑的人,委過于他,使他冤枉被打的事情也著實不少;他明知道辯不清的,每次替人受過之后,總只張大了兩眼,滴落幾滴大淚點,摸摸頭上的痛處就了事。我后來進了當時由書院改建的新式的學堂,而陳方也因他父親的去職而他遷,一直到現(xiàn)在,還不曾和他有第二次見面的機會。
(節(jié)選自《郁達夫精品選》,中國書籍出版社,2014版)
賞析
從早坐到晚的嚴厲的書塾生活,作者多年后回想起來,竟然覺得“快活得很”?!吧眢w的死勁搖擺與放大喉嚨的高叫”成了健身訓練;臭烘烘的廁所成了樂園;和老師唱對臺戲成了“春香鬧學”的現(xiàn)代版;甚至被老師揍得掉下大淚點,也成了快樂的記憶。郁達夫化腐朽為神奇,用單調(diào)、乏味釀造出情趣和快樂,這是美好的回憶與成長的閱歷共同凝結(jié)的果實,也啟發(fā)著我們,換種眼光來看世界,世界也會在筆下變得多彩多姿!
童年的玩具(節(jié)選)
王安憶
從小,我就是個動作笨拙的孩子。兒童樂園里的各項器械,我都難以勝任。秋千蕩不起來,水車也踩不起來,蹺蹺板,一定要對方是個老手,借他的力才可一起一落,滑梯呢,對我又總是危險的,弄不好就會來個倒栽蔥。而且,我很快就超過了兒童樂園所規(guī)定的身高,不再允許在器械上玩耍。所以,在我記憶中,樂園里的游戲總是沒我的份。但是,不要緊,我有我的樂趣,那就是兒童樂園里的沙坑。
那時候,每個兒童樂園里,除了必備的器械以外,都設有幾個大沙坑,圍滿玩沙子的孩子們。去公園的孩子,大都備有一副玩沙子的工具:一個小鉛桶和一把小鐵鏟。沙坑里的沙子都是經(jīng)過篩選的,黃黃的,細細的,并且一粒一粒很均勻。它在我們的小手里,可變成我們想要的任何東西。它可以是小姑娘過家家的碗盞里的美餐,它可以是男孩子們的戰(zhàn)壕和城堡。最無想象力的孩子,至少也可以堆積一座小山包,山頭上插一根掃帚苗作旗幟,或者反過來,挖一個大坑,中間蓄上水作一個湖泊?;蛘撸裁匆膊蛔?,只是從手心和手指縫里淌過去,手像魚一樣游動在其中,細膩,松軟,流暢地摩擦。
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兒童樂園里的沙坑漸漸荒涼,它們積起了塵土,原先的金黃色變成了灰白。然后,它們又被踩平踏實,成了一個干涸的土坑。最后,干脆連同兒童樂園一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型或者小型的游樂場。過山車,大轉(zhuǎn)盤,宇宙飛船,名目各異,玩法一律是坐上去,固定好,然后飛轉(zhuǎn),疾駛,發(fā)出陣陣尖聲銳叫,便完了。
(選自《中華讀書報》,2004年5月26日)
賞析
一兩個沙坑,竟然能催生出孩子無邊的想象和情趣!王安憶饒有意味地回憶著自己童年玩沙子的游戲,其中的描寫很是生動細致,男孩子、女孩子的游戲自然是不同的,即便是“笨孩子”也能有自己的世界。孩子們在美餐、戰(zhàn)壕、城堡、湖泊等情景中不停轉(zhuǎn)換,看似簡單、稚氣,卻讓他們體驗了穿越時空的快樂,甚至有坐擁世界的幸福??墒强萍急憷麉s在無形中剝蝕了慢生活中滋生的很多樂趣,僅剩下飛轉(zhuǎn)、疾駛、尖叫,以致有人不無憤激地說“現(xiàn)在的兒童像老鼠,一出生就有了胡子”。王安憶從“玩具”的角度,揭示了兒童被異化的現(xiàn)實,亦令讀者沉思。
父親的“野”孩子
冰 心
我坐在院里,儀從門外進來,悄悄地和我說,“你睡了以后,叔叔騎馬去了,是那匹好的白馬……”我連忙問,“在哪里?”他說,“在山下呢,你去了,可不許說是我告訴的。”我站起來便走。儀自己笑著,走到書室里去了。
出門便聽見濤聲,新雨初過,天上還是輕陰。曲折平坦的大道,直斜到山下,既跑了就不能停足,只身不由己的往下走。轉(zhuǎn)過高崗,已望見父親在平野上往來馳騁。這時聽得乳娘在后面追著,喚,“慢慢的走!看道滑掉在谷里!”我不能回頭,索性不理她。我只不住地喚著父親,乳娘又不住地喚著我。
父親已聽見了,回身立馬不動。到了平地上,看見董自己遠遠地立在樹下。我笑著走到父親馬前,父親凝視著我,用鞭子微微地擊我的頭,說,“睡好好的,又出來作什么!”我不答,只舉著兩手笑說,“我也上去!”父親只得下來,馬不住地在場上打轉(zhuǎn),父親用力牽住了,扶我騎上。董便過來挽著轡頭,緩緩地走了。拾頭一看,乳娘本站在崗上望著我,這時才轉(zhuǎn)身下去。
我和董說,“你放了手,讓我自己跑幾周!”董笑說,“這馬野得很,姑娘管不住,我快些走就得了。”漸漸地走快了,只聽得耳旁海風,只覺得心中虛涼,只不住地笑,笑里帶著歡喜與恐怖。
父親在旁邊說,“好了,再走要頭暈了!”說著便走過來。我撩開臉上的短發(fā),雙手扶著鞍子,笑對父親說,“我再學騎十年的馬,就可以從軍去了,像父親一般,做勇敢的軍人!”父親微笑不答。
馬上看了海面的黃昏——董在前牽著,父親在旁扶著。晚風里上了山,直到門前。母親和儀,還有許多人,都到馬前來接我。
當我連蹦帶跳地從屋外跑進來的時候,母親總是笑罵著說,“看你的臉都曬‘熟了!一個女孩子這么‘野,大了怎么辦?”跟在我后面的父親就會笑著回答,“你的孩子,大了還會野嗎?”這時,母親臉上的笑,是無可奈何的笑,而父親臉上的笑,卻是得意的笑。
的確,我的“野”,是父親一手“慣”出來的,一手訓練出來的。因為我從小男裝,連穿耳都沒有穿過。記得我回福州的那一年,脫下男裝后,我的伯母,叔母都說“四妹(我在大家庭姐妹中排行第四)該扎耳朵眼,戴耳環(huán)了”。父親還是不同意,借口說:“你們看她左耳唇后面,有一顆聰明痣。把這顆痣扎穿了,孩子就笨了?!蔽易约嚎床灰娢易蠖胶竺娴男『陴耄俏抑两K沒有扎上耳朵眼!不但此也,連緊鞋父親也不讓穿,有時我穿的鞋稍為緊了一點,我就故意在父親面前一瘸瘸地走,父親就埋怨母親說,“你又給她小鞋穿了!”
母親也氣了,就把剪刀和紙裁的鞋樣推到父親面前說:“你會做,就給她做,將來長出一對金剛腳,我也不管!”父親真的拿起剪刀和紙就要鉸個鞋樣,母親反而笑了,把剪刀奪了過去。
那時候,除了父親上軍營或軍校的辦公室以外,他一下班,我一放學,他就帶我出去,騎馬或是打槍。海軍學校有兩匹馬,一匹是白的老馬,一匹黃的小馬,是輪流下山上市去取文件或書信的。我們總在黃昏,把這兩匹馬牽來,騎著在海邊山上玩。父親總讓我騎那匹老實的白馬,自己騎那匹調(diào)皮的小黃馬,跟在后面。記得有一次,我們騎馬穿過金鉤寨,走在寨里的小街上時,忽然從一家門里蹣跚地走出一個剛會走路的小娃娃,他一直闖到白馬的肚子底下,跟在后面的父親,嚇得趕忙跳下馬來拖他。不料我座下的那匹白馬卻從從容容地橫著走向一邊,給孩子讓出路來。當父親把這孩子抱起交給他的驚惶追出的母親時,大家都松了一口氣,父親還過來抱著白馬的長臉,輕輕地拍了幾下。
在我們離開煙臺以前,白馬死了。我們把它埋在東山腳下。我有時還在它墓上獻些鮮花,反正我們花園里有的是花。從此我們再也不騎馬了。
父親還教我打槍,但我背的是一桿鳥槍。槍彈只有綠豆那么大。母親不讓我向動物瞄準,只許我打樹葉或樹上的紅果,可我很少能打下一片綠葉或一顆紅果來!
(節(jié)選自《冰心自傳》,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