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二百多年前這場火山爆發(fā),把埋在山里的黑色玄武巖化為流水,噴射天空,爾后落地,形態(tài)如燒過的樹一樣,成了一段一段的焦炭。就化學(xué)性質(zhì)判定,這些不成樣子的焦炭,仍然是玄武巖。
時間不愿意停留的火山口,人像一群奇怪的動物在坑邊逡巡。他們圍著一圈兒向坑里看,不知看什么。石頭從坑底排列到坑沿,塊塊充滿死寂。在河邊,我們看到的鵝卵石像看一條條干魚,仿佛先前它們在水里活過??瓷嚼锏氖^,更感覺它們是活的,是山的肉或者叫筋腱。而火山口的每塊石頭都是石頭的尸體,大大小小都如此。密密麻麻的石塊被1729年的火柱燒死了,匍匐在地,沒有聲音,沒有流水,沒有青草。我們看到了地球當(dāng)年的劫難和它永不愈合的傷口。
而大自然永不絕望,脆弱的是人而非大自然。離開火山口,在參觀其他地方的時候,我們看到了勃勃生機。當(dāng)年火山把玄武巖化為焰火狂歡之后,這些焰火灑在方圓幾十公里的土地上,似焦炭。我說過,在火山口沒見到青草。但在焦巖之上,在好像犁過的石頭的黑波浪上,我看到了萋萋青草,在這里邂逅了生命。青草長在黑波浪的轉(zhuǎn)折處,那里面有土和水分。我們驅(qū)車向前走,穿過了一大片樹林。導(dǎo)游停下車,說這是一片火山楊。
火山楊?它們的腳底下就是石頭的黑波浪,上面覆蓋著薄薄一層土。這些樹貌不驚人,纖弱不直。導(dǎo)游說:這里一根拇指粗的火山楊已經(jīng)生長了幾十年。一棵一米多高的火山楊,有幾十米的根扎在地下(巖石里)盤繞。
一米高的、拇指粗的樹在地下有幾十米的根,這讓我驚呆。我想下車摸摸這些樹。在火山景區(qū),行人都不可以離開棧道,摸不到樹。
它們成精了。樹之成精,如人之成圣,是從輪回中轉(zhuǎn)脫涅槃的達(dá)彼岸者。它的幾十米的根是為了找到水,它自己就是一口井。當(dāng)一棵樹要這么難嗎?命運讓它在火山熔巖里當(dāng)一棵樹就要經(jīng)歷這些磨難。這些“小”樹實際上都是老樹,它們跟胸徑五六十公分的樹有一樣的樹齡。如果把人放到一個艱苦的地方,他也許會跑掉,但樹跑不掉。它不僅要留在這里,還要站立,要活著。我想象這些“小”樹在慢慢生長,夏日缺水,冬日是幾個月的白雪嚴(yán)寒。對樹來說,這沒有什么好與不好。火山楊的幸運在于它不知道長在海南與江南的樹是怎么活的?;畹锰菀椎扔诨畹锰珎}促,太快長粗長大,長完了一生。馬丁·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里說:“倘若存在就是生命,那就沒什么問題,就沒什么答案需要回答?!?/p>
是的,對火山楊不需要說什么艱難、致敬一類的話,它的存在就是它的生命。它的生命以及所有成敗都在它的存在之中,在它的纖弱的軀干和與其他楊樹看不出區(qū)別的葉子里。對火山楊而言,對靜默的山峰、河流和小小石子而言,它們的存在集合了無法知曉的殘酷與歡欣,而它們卻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就這樣,這些蔥綠的火山楊長在這里。我為樹林沒有小鳥陪它們有一點遺憾,但這不是問題所在。有人說這里還有圓耳朵的小火山兔和細(xì)細(xì)的火山蛇。我覺得它們活得很壯烈,它們自己覺得活得很甘美。人永遠(yuǎn)了解不到大自然的內(nèi)心。
怦然心動
對于生命而言,焦炭狀的玄武巖堪稱絕境,然而,就是那里居然還有草木生長。雖然火山楊只有拇指粗,卻也努力活了幾十年;雖然缺土少水、經(jīng)夏歷冬,幾十米的樹根卻也在玄武巖的褶皺里找到了養(yǎng)分……誠如作者所言,只要它是生命,只要它還有一息尚存,那么,即便它們身處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絕境也別無選擇,這就是大自然的奧秘和生存法則。面對火山楊,我們不應(yīng)有遺憾,更不應(yīng)感到絕望,因為,存在本身就是一場奇跡,就是一件無比幸福的事。
[文題延伸]敬畏自然;生命是一場奇跡;生命的真諦……(小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