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人波
我是在一個小書攤上認識他的。他賣書,我買書;他是攤主,我是顧客。
那天,偶爾路過,忽見一處小書攤上堆著些舊書,便不禁心癢,走到書攤前。眼睛掃描一番之后,便隨手翻了幾下《要面子的中國人》,覺得有些價值,便想買下。但書上明碼定價七元五角,他卻抬到了十元,還聲明一分不少。
我嫌他的書太貴,便轉(zhuǎn)身要走。他卻把我緊緊拉住,并讓我坐到一張小凳上,用一雙犀利的眼睛全方位地把我打量一番之后,便涎沫四濺地把我“訓(xùn)”了起來。
他先毫不客氣地問我,都讀過些什么史書,知道中國歷史上有多少要面子、不要面子、講面子、掉面子的故事嗎?知道多少中國人為了顧面子而爭權(quán)奪利、大動干戈的故事嗎?知道多少中國人為了爭面子護尊嚴而奮斗不息、視死如歸的故事嗎?又知道多少中國人在權(quán)力與屠刀面前屈膝受辱、掉盡了面子的故事嗎?“如果你想知道這些故事,就請買下這本書吧,花十元錢就知道中國歷史上這么多事情,不值得嗎?”
接著,他又問我,知道現(xiàn)在紙張、印刷提了多少價嗎?最后還問我,從事什么職業(yè),月薪多少。
我閉目養(yǎng)神,等他問完了,才開了口。我說:“你真行,我服了,你的書我買了吧?!边@時,他才哈哈大笑起來,把書塞到我手里,接過我十元錢,讓我走了。一路上,我覺得此翁真有意思,為了賣出一本書,竟煞費這么多口舌說服一個顧客,其經(jīng)營之道可謂妙矣。
某晚,我與朋友在茶坊喝茶,偶然又遇上了他。隔桌相望,他笑笑,我也點點頭。過了一會兒,他坐到了我身邊,熱情地與我聊了起來。這時,我才知道他姓何,年齡已六十開外,是某農(nóng)場中學(xué)一位語文教師,前兩年退了休,便來城里投親戚,開了這個小書攤。
他的小書攤可謂“小”,占地不過幾平方米,幾塊木板搭在一條小巷黑乎乎的角落里,木板上堆著的幾乎都是舊書,也有一些眼下流行的通俗雜志和資料性較強的書刊。
每天吃過早點后,他便守著他的小書攤寸步不離,午餐晚餐吃的都是盒飯或快餐,生活有些蒼涼。但他認為,一個老書匠晚年還能與書為伴,讓書香陶冶情懷也算滿足了。再者,賣書可以賺錢,又可以多讀些書,了解世界的新變化,開拓老腦筋,何樂而不為?到底是人不離本行,老書匠開舊書攤,可謂對上了譜。
他說,他開這個小書攤已近一年了,攤子雖然簡陋得不成樣子,但來買書的人并不看你的攤子如何,而是看你架上的書是否可讀,讀之是否有益。買書人往往先看內(nèi)容,后看價格,然后再磨嘴皮。這就得靠賣書人大體上懂得書的內(nèi)容,給顧客作說服性的宣傳、鼓動,這樣書才賣得出去。
原來,他是靠這能說會道的“三寸不爛之舌”來經(jīng)營他的小書攤的,怪不得他的書攤雖然簡陋,但生意卻不壞,每月下來總能賺三四百元,賺得自自在在、歡歡喜喜。
我問他為何經(jīng)銷舊書,不進新書,他說,現(xiàn)在書價太貴,他沒有本錢,所以只好收購舊書,轉(zhuǎn)手賣出,賺點小錢度晚年。他還告訴我,他十九歲那年就因國家需要,提前從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走上了講臺。屈指算來,已有三十五年教齡,算是一名老書匠了,退休前還入了黨呢。如今別了三尺講臺,心里倒不是滋味,夢里還常?;氐剿莻€熟悉的地方,回到一雙雙黑眼睛的面前。
他跟我說這些時,老花眼鏡后面竟?jié)B出了瑩瑩的淚珠,仿佛有一串動人的故事欲從淚水里涌來,使我觸摸到了一個老書匠熾熱的心跳和深沉的情感。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又來到他的小書攤前。只見一群孩子正圍坐在他身邊,一字一句地跟著他朗讀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他見我來了,便招呼我坐下,感慨地說,每逢節(jié)假日或星期天,這些鄰居的孩子都愛到這里來聽他講故事。有時他便教他們念念寫寫,或輔導(dǎo)他們做作業(yè),很有樂趣。也許,這就是一個老書匠的青春情懷吧,小小書攤竟又成了他的大課堂。
(張曉瑪薦自2016年12月19日《人民日報》 圖: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