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佛
01
2016年,雪飄得很早,到處彌漫著寒冬的殺氣。
我裹得像個粽子似的在南京熱河路上溜達(dá)了足足兩圈,也沒有找到李志在《熱河》里唱的那家只要五塊錢的理發(fā)店。
倒是在我打道回府的時候,找到了那班穿過挹江門的32路公交車。
我三步并作兩步跳上車,撿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靜靜地看著雪從我的眼前呼嘯而過。
我吸了吸鼻子,不禁嘆了句:如果青春是一場罪行的話,那么記憶肯定是主謀,執(zhí)念是從犯,歌曲是幫兇。而28歲弱不禁風(fēng)的我,就是那個可憐巴巴的自衛(wèi)者。
回到家,房東胖老太交給我一封從南方小鎮(zhèn)寄來的信,信封上的寄件人叫我愛酒,收件人是夏小滿。
而我的名字,正是叫夏小滿,一字不錯。不過夏小滿這個名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我翻了翻郵戳日期,是2016年10月25日寄的。
我捏著這封信,坐在門檻上,托著腮沉思道,這種做法真是老土,現(xiàn)在是2016年,又不是1996年。誰還跟信矯情啊,大家早就向快遞投懷送抱了好吧。
不過,真的好想看看里面寫的是什么啊。
是催債的?還是還債的?
想當(dāng)年,我也為我喜歡的人寫過一封信。
當(dāng)時為了寄出這封信,還花了那張我收藏了3年的80分郵票。
既然信都已經(jīng)入虎口,那我就不能客氣了,獨(dú)窺窺不如眾窺窺嘛。
于是趁著陽光媚好,我倚著門框拆開了那封信,信里只寥寥幾句話:
我看完,將信封上的郵票撕下放在手中,站起身來搖了搖頭,這個叫“我愛酒”的書生,真不是一般的矯情。
晚上,我特意從很遠(yuǎn)的地方買了一個信封,照著地址給他回復(fù)了一封信。
信封里放著他原來的信件,并在里面附了張紙條給他:
你的信,已經(jīng)成功地迷路了。不用謝我,我已經(jīng)收下了你信封上的郵票。所以下次就不要再寄過來了。不然,我告你擾民。
02
第二天,我將信扔進(jìn)了那個一直屹立在街角的綠色大郵筒。
扔完,我一身輕松。最起碼我能讓“我愛酒”知道,他的那個夏小滿沒有收到信,我這個夏小滿很仗義。
然后,我就深深地被自個兒這種仗義助人的精神感動了。
于是我蹲在郵筒旁,掏出手機(jī)準(zhǔn)備給我那個同事兼舍友兼大學(xué)同學(xué)季美美報備一下我的美德。
翻開手機(jī),發(fā)現(xiàn)出差在外的季美美在微信里給我發(fā)了一份調(diào)查問卷。
她說:你有沒有堅持很多年喜歡同一首歌?你有沒有堅持很多年寫同一個名字?你有沒有堅持很多年喜歡同一個人?
一首歌?有啊,我最喜歡陳奕迅,年輕的時候我有一個厚厚的歌詞本,里面都是他的歌和他的貼紙。
同一個名字?有啊,我覺得有一天,我夏小滿一定會名揚(yáng)四海,于是堅持多年練自己的簽名。
喜歡同一個人?我的腦海里突然就冒出了三個字,張景洋。
張景洋這三個字落入我眼中的時候,是在大二那會兒。
那時候,大學(xué)生省作文大賽剛剛落幕,張景洋得了省內(nèi)作文一等獎,獎金足足有5000元。
我看到獎金5000元,就眼冒金星,我們學(xué)校還有這樣的才子,我好驕傲啊。
我端詳著張景洋掛在海報上的那張書生臉,禁不住摸了一把:“主要還能用自己的才華賺到大錢,更讓我驕傲啊?!?/p>
季美美掰開我的手,一臉嫌棄道:“人家得獎,你驕傲個屁啊?!?/p>
我說,你不懂,我這個人惜才如命。
光沖著這張掛在信息欄中的書生臉,我就應(yīng)該去會會他,這一來是看看本人生的什么模樣,二來是向他討教如何才能利用才華賺到大錢。
周三的早上,我從季美美同學(xué)那里得知,張景洋選修了下午一點(diǎn)半的電影賞析課。
然后,我特意棄了中國古詩鑒賞課,改道跟季美美去上電影賞析課。
我在階梯教室里找了半天,頭都扭斷了,也沒有看到張景洋。
季美美說:這事情,你確定不用問我?
我說,不用,像這種吸財?shù)牟抛?,從骨子里散發(fā)著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我覺得我能用我的慧眼識得他。
30分鐘后,我的慧眼被教室里播放的《霸王別姬》熏得淚眼婆娑。
旁邊的一位兄臺實(shí)在看不下去我涕淚橫流的樣子,遞給了我一包面紙,并說了一句:江湖救急。
下課的前10分鐘,公選課的老教授,用陳醋味的嗓音拿著一沓名單開始點(diǎn)名,點(diǎn)到張景洋的時候,我壓低嗓音,沉沉地應(yīng)道:“到?!?/p>
哪知,給我遞紙的兄臺與我同時呼出了這個音。
他問我:你也叫張景洋?
我笑了笑:“我還以為叫的是夏小滿呢,呵呵,我們倆名字的讀音好像啊?!?/p>
3分鐘過后,季美美又發(fā)了條微信給我,本條消息屬于群發(fā),請你繞路而行。
我將手機(jī)收起,搓了會兒手,深情地望著那個肥嘟嘟的綠色郵筒。
郵筒啊,寄信人和收信人都已經(jīng)換了一茬又一茬,你依舊穿著綠衣裳,守著這條街,一守就是很多年。
03
深夜十二點(diǎn),我才從南京的秦淮河畔回到住的地方。
已經(jīng)出差回來的季美美看到我,露著一口皓齒問:“夏小滿,你這么晚回家就沒有覺得害怕?你是不是就沒有害怕的時候?”
我說,我有害怕的時候啊,在七八年前吧,我們剛讀大一那會兒。
當(dāng)年,學(xué)生之間特別流行兼職。我順應(yīng)時代的潮流,在周末謀了一份西餐廳服務(wù)員的崗位。
晚上十點(diǎn),我才從西餐廳下班。坐在末班車上,一個戴著口罩的男生用感冒的聲音問我:你有筆嗎?
我瞇著眼睛看著他,迷迷糊糊地從包里掏出了一支筆,遞給了他。
過了一站,他就往我身上扔了一張用過的紙。等我下車的時候,他還握緊拳頭,想要打我的意思。
當(dāng)時,我害怕極了,撒開腿跑得比兔子還要快。
季美美說:你活該,早點(diǎn)收拾早點(diǎn)睡吧。
我閉上眼睛,忽然想起我還將此事當(dāng)作笑話講給了張景洋聽。
張景洋一臉不相信道:“說不定人家只是想和你說說話!”
我說,你不知道,那家伙將一張用過的面巾紙扔在了我的身上。
張景洋的思維明擺著不是和我一個道,他問我:那張面巾紙呢?
大哥,感冒啊,涕淚橫流啊,被用過的面巾紙啊,當(dāng)然是被我扔進(jìn)垃圾桶里了。
時鐘大概走了一個小時,我開口問季美美,你睡了嗎?
季美美說:我都已經(jīng)和周公相會了。
我說:昨天我收到了一封從南方小鎮(zhèn)寄來的信。
季美美翻身而起,拉著我的胳膊就問我:“信?老古董啊。里面寫的是什么?字寫得漂不漂亮?確定是寄給你的嗎?”
我說:字很漂亮,但是寄錯人了,所以今天早上我把信退回去了。你看我是不是很仗義?
季美美一甩我的胳膊,四腳朝天地躺下:“現(xiàn)在的這幫孩子,很少人能玩出我們當(dāng)年的韻味了。對了,你還記得你的第一封信是寄給誰的嗎?”
我說: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好吧,怎么可能忘到九霄云外?我一直記得,是寄給張景洋的。
04
說到我和張景洋的緣分,據(jù)張景洋回憶,是取決于一包面巾紙。而于我而言,完全是因為他有兩個閃光點(diǎn):才氣和財氣。
按理來說,這號腦洞里能劃船的人物,本該出身書香門第才是,但張景洋卻出場得很是別致,別致得像三千繁花中生出的一根狗尾巴草,而且長勢野蠻且兇猛。
我從我巨大的關(guān)系網(wǎng)中得知,張景洋在高中的時候是普通班的一名學(xué)生,在校打架斗毆,成績爛得如放了3年的谷子。到大學(xué)的時候,他仍然沒有收斂,什么遲到,曠課,掛科,那都是家常便飯。
然后,這個混混就拿了大學(xué)生省作文大賽省內(nèi)作文一等獎。
這境界,修煉得很是不錯。
之后我就對張景洋徹底淪陷了,圣誕節(jié)的前一周,我操起我舞刀弄劍的手,蹲在宿舍織了三天的圍脖。
季美美說:夏小滿,你變了。
我說:我變淑女了嗎?
季美美說:不是,你變態(tài)了。
是嗎?我也覺得送圍脖不符合我的作風(fēng),要不投其所好,寫封信給他如何?反正我覺得我不能和張景洋當(dāng)兄弟,要先下手為強(qiáng)。
于是乎,我使出了當(dāng)年寫高考作文的功力,搞了一封信寄給了他。
為此,我還用了一張我收藏了3年的郵票。
一個星期后,張景洋約我在學(xué)校的食堂見面。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特別激動,我想我快要抱得美男歸了。
結(jié)果,張景洋第一句就跟我說:夏小滿,我要入伍了。
這算是委婉地拒絕我的款款深情嗎?我給你的情書,你是真沒看到,還是假裝沒有看到?
我強(qiáng)顏歡笑道:“那敢情好,身為社會主義接班人,理應(yīng)為國家做出貢獻(xiàn)?!?/p>
當(dāng)天晚上回到宿舍,我覺得我還沒有戀上就失戀了。
次日凌晨兩點(diǎn),季美美捅了捅我的胳膊,說:我最近要做一個調(diào)查問卷,要不就拿你開刀唄。
我以為她在說夢話,沒有搭理她。然后季美美同學(xué)踹了我一腳:“你應(yīng)該為朋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p>
我口齒清晰道:我已經(jīng)摸到周公的手了。
季美美繼續(xù)打破砂鍋:“當(dāng)年你的信中寫了什么?”
我說:我都已經(jīng)摸到周公的臉了。
7年前,我在信中寫的是:
張景洋,我告訴你。我夏小滿這個人,一向素顏朝天,快言快語,走路帶風(fēng),吃飯啤酒來配,550ml的礦泉水一口悶,遇到不順心的事兒,就會齜牙咧嘴丟下一句“媽的,看老娘整不死你”。我想我這種像脫了韁的野馬的潑婦勁兒,估計是永遠(yuǎn)也改不了。但是遇見你,我發(fā)現(xiàn)我變了,我想當(dāng)淑女了。
05
十一月的中旬,我又收到了一封信。寄信人依舊是“我愛酒”。
里面還附了張便條,上面寫:
即使你不是那個人,我還是想見你一面。
季美美奪過我手中的信,一臉壞笑道:“好你個夏小滿,寶刀未老啊。還可以老牛吃嫩草,真有志氣?!?/p>
我說:誰告訴你,會寫文章的都很嫩?
我倒是覺得,一般像那種會寫文章的男生,不是啤酒肚里能劃船的大叔,就是弱不禁風(fēng)的窮苦書生。
季美美說:你要去見他嗎?
我說:不,我讓他來南京見我。
我在書信里回復(fù)“我愛酒”說:2016年12月3日早上10:30,南京站的牌匾之下,我身穿紅色大衣,手中舉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我愛酒。PS:有玄武湖的那個南京站。
其實(shí),約在南京站,我是有私心的。
因為我從我的高中同學(xué)那里聽說,張景洋十二月初也要來南京一趟。我看能不能在車站偶遇他,看他是謝頂了還是胖成兩人了。
還有一點(diǎn),我覺得特別希望“我愛酒”是張景洋,我就是夏小滿。
好吧,我就是夏小滿。
退一萬步說,縱然那個“我愛酒”不是張景洋,縱然張景洋沒有在南京站出現(xiàn),那我說不定還能覓得良緣呢。
06
2016年12月3日,一直在周末睡得天昏地暗的我,破天荒地起了個大早。
通宵寫稿的季美美同學(xué)頂著兩只熊貓眼跟我說:“你看,人家見筆友,都是怎么邋遢怎么來。你去見筆友,怎么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還一身大紅衣裳,別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去接親呢?!?/p>
說著,她便沖進(jìn)廚房拿出了一把水果刀遞給我,并叮囑我:“給你,防身?!?/p>
我說,好好的一部清新文藝劇,愣是被你搞成了兇案現(xiàn)場。
季美美說:現(xiàn)在的世道不如我們當(dāng)年,你雖然是丑了點(diǎn),但畢竟穿得人模狗樣的,提防著一點(diǎn)總是好的。
拗不過季美美,我只能妥協(xié)地在大衣口袋里揣了一瓶防狼噴霧,然后打的去了南京站。
我舉著寫有“我愛酒”3個字的A4紙,等了足足有20分鐘,才看見一個戴著眼鏡框的肥胖大叔笑著向我招手,然后大腹便便地朝著我的方向踱過來。
我去,“我愛酒”這個文藝小青年秒變大叔啊。4年不見的張景洋那貨是不是也正朝著這個方向發(fā)展?
看來,記憶中的人和寫文字的人都活該活在文字和記憶里。千萬不能將他們拖出來曬太陽,否則會受內(nèi)傷的。
我將手上寫有“我愛酒”的A4紙揉成團(tuán)揣進(jìn)口袋,撒腿就跑。
跑到玄武湖邊上的湖神廟里,扶著一棵3個人才能抱住的梧桐樹,我喘了口氣,從口袋里拿出手機(jī),發(fā)現(xiàn)季美美給我發(fā)了一條短信,是一串號碼。
季美美說:這是張景洋現(xiàn)在的手機(jī)號碼,方便你在車站聯(lián)系他。
我看著一連串的手機(jī)號碼,不禁很是佩服季美美的料事如神。
好吧,就厚著臉皮撥一次吧。
我想若是女生接的,我就跟她說:“這位阿姨您好,您需要買保險嗎?”
我想若是張景洋自己接的,我就跟他說:“張景洋,好久不見,你謝頂了嗎?”
如果沒有人接聽,那說明我和他真的是緣盡于此了。
人一旦年紀(jì)大了,臉皮就薄了。什么事情都敢做第一次,卻不敢再做第二次。
我把這串陌生的號碼復(fù)制到手機(jī)撥號里,然后按下了撥號鍵。
我忐忑地聽著,從來沒有如此不安過,心臟都快要跳進(jìn)玄武湖洗澡了。
結(jié)果真是個阿姨接的。
那位阿姨說:“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張景洋。我根本沒有在等你,我只是恰好這么多年還是單身而已。
今時的酒杯想念舊時的酒,笑渦還未紅透。萬丈天涯一回首,有人他鄉(xiāng)風(fēng)雨飄,有人歸家洗客袍。
山水迢迢,馬鳴蕭蕭,你一直是我傾盡所有,想要留下的青春容貌。
只可惜世界那么小,我還是把你弄丟了,再也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