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晉如
辛棄疾一生以恢復(fù)為志,以功業(yè)自許,可是命運多舛,備受排擠,壯志難酬。然而,他恢復(fù)中原的愛國信念始終沒有動搖,而把滿腔激情和對國家興亡、民族命運的關(guān)切、憂慮,全部寄寓于詞作之中。
——白壽彝
辛棄疾,字幼安,號稼軒,出生于山東省歷城縣,他出生時,北方已淪陷于異族三十多年了。稼軒的祖父辛贊,雖然在金人的統(tǒng)治下做著小官,卻心懷大宋,“每退食,輒引臣輩登高望遠(yuǎn),指畫山河,思投釁而起,以紆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慨”(辛棄疾《進美芹十論札子》),稼軒從他的祖父那里接受了儒家正統(tǒng)思想,他不僅以士大夫名節(jié)自勖,更以恢復(fù)中原、致君堯舜作為其畢生信仰。稼軒不僅有英雄情懷,更有英雄手段,他的詞是英雄之詞,與一般文人的詞作殊觀。
歷來說詞者多把蘇辛并舉,謂為“豪放派”的代表人物,且每以為辛詞學(xué)自蘇詞;只有清代周濟《宋四家詞選》,以稼軒“斂雄心,抗高調(diào),變溫婉,成悲涼”,為“領(lǐng)袖一代”之大家,反以蘇詞附于辛詞之下,崇辛抑蘇,堪稱獨具只眼。他又在《介存齋論詞雜著》中比較蘇辛,曰“稼軒不平之鳴,隨處輒發(fā),有英雄語,無學(xué)問語,故往往鋒穎太露。然其才情富艷,思力果銳,南北兩朝,實無其匹,無怪流傳之廣且久也。世以蘇辛并稱,蘇之自在處,辛偶能到之;辛之當(dāng)行處,蘇必不能到。二公之詞,不可同日語也?!蹦槌觥安徘楦黄G,思力果銳”八字,的是知音,又說“稼軒固是才人,然情至處,后人萬不能及”,更是深有味于斯道的卓見。惟稼軒之高卓,不僅在于其沉郁悲涼耐于尋繹的詞味,更在于他是中國歷史上罕見的具有古希臘悲劇英雄氣質(zhì)的一位詞人,他的詞中,跳躍著的是與古希臘悲劇一樣的崇高精神。
悲?。╰ragedy)一詞,起源于古希臘,本意是“山羊之歌”。古希臘人祭祀酒神狄奧涅索斯,以歌隊侑神,所有歌隊中人都穿著山羊皮,戴著羊角,裝扮成酒神侍從薩提爾的樣子,歌頌酒神,后來慢慢發(fā)展為代言體的戲劇形式。古希臘悲劇多演神的故事,所謂的悲,不是悲傷之悲,而是悲憤激越之悲,悲劇中激蕩著的,是強大的生命意志。
悲劇的美學(xué)旨趣是崇高。一切悲劇,最終都要帶給人以崇高感。大家可能最熟悉的,是魯迅對于悲劇的定義。他說,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魯迅的這種看法,其實也不是他的發(fā)明。西哲亞里士多德就認(rèn)為,悲劇要描寫比我們高尚、比我們要好的人,而喜劇則是要描寫比我們卑賤,比我們要差的那些人。這一說法,并沒有把握住悲劇的本質(zhì)。
我個人最欣賞德國哲學(xué)家黑格爾對悲劇的定義。黑格爾說:“在悲劇里,個人通過自己的真誠愿望和性格的片面性來毀滅自己?!北瘎≈魅斯愿竦钠嫘耘c他的真誠愿望產(chǎn)生沖突之時,他沒有選擇放棄、逃避、妥協(xié),而是選擇了猛銳抗?fàn)?,殞身不恤,最終,主人公毀滅了自己,卻張揚了他的生命意志,在毀滅之火中放出絢爛的光芒。
西方傳統(tǒng)上把悲劇區(qū)劃為命運悲劇與性格悲劇,如古希臘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是命運悲劇,而莎士比亞的名劇《奧賽羅》則是典型的性格悲劇。但天命之謂性,天之所賦,不可改,不可易,性格也是一種命運。面對天命,人不再只是順從,而是以其強有力的生命意志,勇于抗拒天命,不畏犧牲,展露出人性的高貴莊嚴(yán),這正是悲劇精神的價值所在。稼軒就正是這樣一位悲劇英雄。
古希臘悲劇主人公起先都是神,后來也開始表現(xiàn)有神的血統(tǒng)的英雄人物,通常他們都是勇武過人、才智出眾之士。稼軒武藝超群,膽略過人,一生力圖恢復(fù)中原故地,卻不能一騁其志,反而累遭投閑置散。他的人生荒廢了將近二十年,原因在于,當(dāng)時南宋的基本國策,是向金國屈膝求容,而非掃平胡氛?!笆估顚④姡龈呋实?,萬戶侯何足道哉”(劉克莊《沁園春·夢孚若》),稼軒不幸未生在需要開疆拓土的時代,風(fēng)云才略,無可措用,終其一生,都在與這一無奈的命運抗?fàn)?,他的詞作,就是他不屈抗?fàn)幍男撵`寫照,也因此呈現(xiàn)出他人無法效仿的崇高之美。當(dāng)然,稼軒與西方悲劇主人公不一樣的是,他沒有像西方的悲劇主人公那樣,最終走向毀滅。但實際上,他通過燃燒自己的生命,讓生命的余燼化成傳之不朽的詞作,這是另一種形式的生命毀滅。也正因此,他的詞作才尤其動人。
辛稼軒先生墓記
稼軒字幼安,名棄疾。列侍清班,久歷中外。五十年間,身事四朝,僅得老從官號名。稼軒垂歿乃謂樞府曰:“胄豈能用稼軒以立功名者乎?稼軒豈肯依胄以求富貴者乎?”自甲子至丁卯而立朝署四年,官不為邊閫,手不掌兵權(quán),耳不聞邊議。后之誣公以片言只字而文致其罪,孰非天乎?嘉定名臣無一人議公者,非腐儒則詞臣也。公論不明則人極不立;人極不立則天之心無所寄,世道如之何。
枋得先伯父嘗登公之門,生五歲,聞公之遺風(fēng)盛烈而嘉焉。年十六歲,先人以稼軒奏議教之,曰:“西漢人物也?!弊x其書,知其人,欣然其執(zhí)節(jié)之想。乃今始與同志升公之堂,瞻公之像,見公之曾孫多英杰不凡,固知天于忠義有報矣。為信陵置守冢者,慕其能共人也;祭田橫墓而嘆者,感其義高能得士也;謁武侯祠至不可忘,思其有志定中原而愿不遂也。有疾聲大呼于祠堂者,如人鳴其不平,自昏暮至三更不絕聲,近吾寢室愈悲。一寺數(shù)十人,驚以為神。
公有英雄之才,忠義之心,剛大之氣,所學(xué)皆圣賢之事,朱文公所敬愛,每以“股肱王室、經(jīng)綸天下”奇之,自負(fù)欲作何如人。昔公遇仙,以公真相乃青兕也。公以詞名天下。公初卜,得離卦,乃南方丙丁火,以鎮(zhèn)南也。后之誣公者,欺天亦甚哉。
二圣不歸,八陵不祀,中原子民不行王化,大仇不復(fù),大恥不雪,平生志愿百無一酬,公有鬼神豈能無抑郁哉。六十年呼于祠堂者,其意有所托乎。枋得倘見君父,當(dāng)披肝瀝膽以雪公之冤,復(fù)官,還職,恤典,易名,錄后,改正文傳,立墓道碑,皆仁厚之朝所易行者。然后錄公言行于書史,昭明萬世,以為忠臣義士有大節(jié)者之勸。此枋得敬公本心,親國之事,談判所以為天下明公論、扶人極也。言至此,門外聲寂然。枋得之心改有契于公之心也。以只雞斗酒酬于祠下。文曰:
嗚呼,天地間不可一日無公論,公論不明則人極不立,人極不立天地之心無所寄。本朝以仁為國,以義待士夫。南渡后宰相無奇才遠(yuǎn)略,以茍且心術(shù)用架漏規(guī)模,紀(jì)綱、法度、治兵、理財無可恃,所恃扶持社稷者惟士大夫一念之忠義耳。以此比來忠義第一人,生不得行其志,沒無一人明其心。全軀保妻子之臣,乘時抵瞞之輩,乃茍富貴者,資天下之疑,此朝廷一大過,天地間一大冤,志士仁人所深悲至痛也。公精忠大義,不在張忠獻、岳武穆下。一少年書生,不忘本朝,痛二圣之不歸,閔八陵之不祀,哀中原子民之不行王化,結(jié)豪杰,志斬虜馘,挈中原還君父,公之志亦大矣。耿京孔公家比者無位,尤能擒張安國歸之京師,有人心天理者聞此事莫不流涕。使公生于藝祖、太宗時,必旬日取宰相。入仕五十年,在朝不過老從官,在外不過江南一連帥。公沒,西北忠義始絕望,大仇必不復(fù),大恥必不雪,國勢遠(yuǎn)在東晉下,五十年為宰相者皆不明君臣之大義,無責(zé)焉耳。